38年前的那個春天，我是在極度的郁悶極度的失意中度過的。高中畢業(yè)，回到故鄉(xiāng)，別的同學早已經(jīng)當上了民辦教師社辦廠工人生產(chǎn)隊會計，而我，只能是一個農(nóng)人，陪伴著我的鄉(xiāng)親陪伴著那塊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也許是為了照顧我這個剛出校門的書生，隊里給我安排的活兒，總是輕便的，花不了太多的體力，諸如，給麥田里的麥苗理墑，給圩堤上的刺槐修枝，給社場上浸泡稻種的大缸里兌上一桶桶的石灰水。……

　　"清明浸種，谷雨下秧。"不管你的心情是愉悅還是抑郁，農(nóng)事還是按它本來的規(guī)律挪動著自己的腳步。

　　隨著"黃秧落地，老少低頭"這四夏大忙季節(jié)的一天天臨近，多少個朝暮和晨昏，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在地頭流連，"大鐵橋"或是"浦江",一根根劣質(zhì)煙在不停地抽著，"我總不能像這樣的做個二混子吧？"正是吸著這一根根噴云吐霧的香煙，我做出了艱難卻又是堅定的決斷，"要做就做個頂天立地的農(nóng)人！"

　　于是，乘一個月朗星稀蛙鼓聲聲的夜晚，我找到了比我還小九個月，只上完三年級就干起了農(nóng)活的我的遠房兄弟二印子，讓他給我指點，怎樣才能做一個像樣的農(nóng)人。

　　那晚，我們也是一根一根地抽著"浦江"或是"大鐵橋"這些劣質(zhì)的香煙，開始嘮嗑的。二印子說，要當好一個農(nóng)人，首先得過三關(guān)，能挑，能扛，能掀。能挑，就是挑泥渣，發(fā)水擔；能扛，就是扛笆斗，上屋梁；能掀，就是揚木锨，稻呀麥的，揚上去成為一條線……

　　停了一會兒，二印子又說，眼下要過第一關(guān)了，過不了幾天就得盤田，要挑泥渣，這發(fā)水擔了。

　　當晚，二印子還跟我談到，挑泥渣，首先要有一副好的泥擔子，泥籃子的邊框要硬，繩子要緊，扁擔要軟；至于挑上肩，你就不用怕了，不管在田埂上還是在水田里，只要腳下把穩(wěn)了，跟上趟，不落下，就行。

　　在父母的幫助下，用了一個又一個的晚上，我整好了又硬又緊的泥籃子，選好了又軟又結(jié)實的桑木扁擔，待一切準備就緒，挑泥渣，也便要開始了。

　　那一天是立夏，當我心底里還有些忐忑地挑著泥擔子提著釘耙走向河邊的泥渣塘的時候，二印子早等在路邊，悄悄地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熟鴨蛋。

　　開始挑泥渣了，學著我的父老我的兄弟的樣，把泥擔子平放在泥塘邊，用釘耙把泥渣一塊一塊拉上來，放在泥籃里，再彎下身，挑起擔子，在肩上放平，然后，一手抓繩，一手甩開，邁著大步，走在那一條長長的田埂，走向那一汪清清的水田。

　　剛開始，并不怎么吃力，走在那長長的田埂上走在同樣是長長的挑泥渣的隊伍里，心頭，平添起一種豪邁；走在沒膝的水田里，跋涉起一片片的水花，帶給你的是一種詩意的情懷。

　　可過不了多久，原本陰沉沉正好沒有日頭曬的天，卻下起了細雨來，先是淅淅瀝瀝，后是滴滴嗒嗒，不時地注入你的衣脖迷住你的眼。本來要歇息的，可隊長說，乘這沒有日頭曬的天，把這一塊田的泥渣挑完，好趕著盤田插秧呵！于是，接著干，外邊是淋濕了衣服的雨水，里邊是浸透了內(nèi)衫的汗水，加上田埂上一步一滑，好幾次，我都是趔趄地差點跌倒，這會兒，走在我后邊的二印子便會不時地提醒我，腳下把穩(wěn)了，一步一步地走呵！于是，十個腳趾，緊貼著泥濘的地面，果然，一路走下去，腳底下穩(wěn)了許多。

　　雨還在下著，不好再挑泥渣了，下午的活兒，便是在挑好泥渣的水田里放渣。這可是輕松的活兒，用耙子把和著黃花草已經(jīng)發(fā)酵好了的蓬蓬松松的泥渣一小塊一小塊地甩出去，勻勻地撒開來，姿勢象舞蹈，緊繃了一個上午的身子，正好得以放松，正好得以舒展。二印子在我的身旁，問我，怎么樣，還吃得消嗎？他問的是上午挑泥渣的活兒。我直起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總算挺過來了，還行。他點點頭，笑了，你算過了第一關(guān)。過了這一關(guān)，接下來的第二、三關(guān)，也就不算什么了。

　　這是1972年，24個節(jié)氣中立夏的這一天，18歲的我，第一次作為真正的農(nóng)人，勞作在我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我的鄉(xiāng)親們中間。接下來，一口氣干了兩年又五個月帶二十天，直到1974年10月24日，鄉(xiāng)親們?yōu)槲铱钢嘲盐宜偷焦绲妮喆a頭，去遠在兩百里外的高郵師范讀書。

　　也許，這并不漫長也不短暫的農(nóng)人生涯，正是我人生的一大財富，尤其是38年前，我所經(jīng)歷的走向農(nóng)人第一關(guān)，在后來的歲月中，乃是對我的信念、意志和力量的最好的砥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