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扁擔

時間:2012-11-22 09:32來源:新華副刊 作者:仲虎超 點擊: 載入中...



    在我兒時最初的記憶當中,家里種了足有一畝多地的菜園子。從年初到年尾,菜園子也不閑著,水蘿卜、青蘿卜、紅蘿卜、青菜、大白菜等源源不斷地從這里輸出,這是一家人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20世紀70年代中國農(nóng)村的大部分地區(qū)還相當窮困,“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在當時往往只能擱放在心里,晴天的道路上布滿厚厚的一層灰塵,每每有車子經(jīng)過,便車帶當風,卷起一大片的灰塵跟著飛揚,雨天,有限的幾個騎自行車的人,不是人騎車,而是車騎人。沒辦法,道路實在太泥濘,車子陷得厲害,只能扛著走。當時家里窮,買不起自行車,運輸蔬菜的重任便只能靠一副扁擔來代勞了。


    父親曾經(jīng)一直使用的那副扁擔寬而厚,有2米來長,用桑樹木制成,光是扁擔自身的重量便將近6斤。扁擔的兩端鑿有兩個眼兒,肩挑時在兩個眼兒里各插上根筷子,可以保證挑著的東西不滑落下來。一年四季,每逢菜園子里的蔬菜成熟了,父親便早早的挑著滿滿的兩籮筐,晃晃悠悠,從鄉(xiāng)下往城里趕。我至今想象不出來,父親這樣一個老實巴交、平時都不怎么說話的人,看著眼前的兩大籮筐子蔬菜,當著大街上那么多人,是怎么吆喝叫賣的。真夠難為他的。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兩大籮筐的蔬菜到底有多種,母親說,總該有百十來斤吧,太輕了,去城里趕趟集不容易,掙不了幾個錢,太重了,來回三十多里的路,步行受不了。


    一個夏天的早上,天剛朦朦亮,我還在睡夢中,便恍惚中聽到母親的說話:去吧,路上當心點兒。父親“哎”了一聲,便出了門。不一會兒,便變了天,下起了大雨,幾乎是傾盆從天上直倒下來,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母親顯得焦急萬分,只是呆呆地望著天,直到好久之后,雨終于停下來,才開始吃早飯,卻早已經(jīng)涼透了。下午父親回來,兩籮筐的蔬菜賣光了,陷得一身的泥巴,衣服是汗?jié)竦?,一問之下才明白,衣服是雨淋了濕,濕了捂干,干了又汗?jié)?。對此,父親不以為意,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兒。


    兒時最初的記憶當中,類似于這樣的情況還很多。從鄉(xiāng)下到城里這段十多里的路,三分之二是土路,三分之一是石子路或者水泥路,父親穿著母親一針一針縫制出來的布鞋,一步步、一回回走過,又一次次、一回回因為下雨天氣重重地摔倒過,就這樣一直來回地走著?,F(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用他那副扁擔,挑起的豈止是兩大籮筐子蔬菜,他挑起的是一個家庭,那里承載著生活的重量和對未來的希望,也挑著母親的心。


    一轉(zhuǎn)眼,我上小學了。家里的菜園子依舊種著,供給一家人的生活。父親省吃儉用,用積攢下來的錢,托人買了輛鳳凰牌自行車。于是,運輸蔬菜的重任便落在了自行車上,父親曾經(jīng)一度使用的那副扁擔只是專門用來澆灌菜園子,平常不用的時候便被放在了墻的一角。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明明看起來已經(jīng)快要失去使用價值的東西,卻偏偏不肯退出歷史舞臺,仍舊在其他方面發(fā)揮著異樣的功用。父親的扁擔就是一例。上小學的我因為調(diào)皮,在學校經(jīng)常挨老師訓,對此,母親只是說教,父親則整天忙他的菜園子,閑暇時便騎車去販賣冰棍、茶杯、水果之類的東西,很少管我,只是在我的調(diào)皮已經(jīng)驚動家長的時候,父親作為教育者的角色才真正呈現(xiàn)出來。小學五年,父親不止一次地掄起他那副扁擔,嚴厲訓斥我“趴下!把褲子脫掉!”便稀里嘩啦地揍開了。那一刻,我分明地看見父親瞪著惡狠狠的目光。我恨那副扁擔。


    初中那會兒,我在學校寄宿。父親覺得我長大了,還專門給我舉辦了家庭儀式。儀式上,父親鄭重地告訴我:“爸爸今天親自下廚,專門為你搞這么一出是要告訴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爸爸以后不會再打你。在外不要想家,管好自己,做個堅強的男子漢。”我答應著,回頭瞥了一眼放在墻角的那副扁擔,心里不由得念叨著:再見了,臭家伙。


    中學六年,寄宿六年。每次回家,如果不是事先告訴家里當天要回去,幾乎是看不到父親的身影的,常常是到了晚上,父親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見到我,總是滿臉微笑,輕松地道一聲“回來了?”我“嗯”了一句,微笑點頭。時間在推移,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高中時,有一次母親來信告訴我,說家里新買了輛農(nóng)用三輪車,父親現(xiàn)在除了經(jīng)營他的菜園子外,平常還有很多時間,做起貨運生意來了。家里也添置了水泵,專門用來澆灌菜園子……聽到這里,我不由得暗自慶幸,生活真的如歌曲里唱的那樣,是“越來越好”了。腦海里想起父親舊日里使用的扁擔,這時候,該是徹底地退出歷史舞臺了吧。


    時光如梭,大學四年一晃便過去了,我也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打算定居在南京。工作以后的我很少回家,只是偶爾打幾個電話回去,報告一下這邊的情況,倒是母親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噓寒問暖、問長問短的。按照村里的統(tǒng)一規(guī)劃,此時家里的菜園子已然改種樹了,父親也早已換了輛大卡車,專門跑運輸??傊?,一切還是像歌曲里唱的那樣,變得“越來越好”。

 

    孰料,天有不測風云。上班第二年,有一天深夜突然接到母親來電話,說父親病危住院,讓我趕緊回去。我馬上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第二天一早便向單位告了假,坐上最早最快的一班車回家??斓礁赣H所住醫(yī)院,母親來電話卻說父親已經(jīng)出院,讓我直接回家。我?guī)е苫?,換了輛出租徑直往家趕。遠遠地,我看到我家門口圍了許多的人,一小簇一小簇地相互議論著,他們臉上的表情無一例外地告訴我:事態(tài)嚴重。母親從家里迎出來,眼圈紅紅的,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


    “回來了?去看看你爸吧。”母親說。


    “怎么回事?!前兩天電話里不是還好好的嗎?!”我向屋里快步走去,問道。


    “腦溢血,醫(yī)生說沒希望了,讓送回家。”母親盡力按捺住心底的悲傷,哽咽著。


    走近屋時,我遲疑了,放慢腳步,心里仍舊念叨著一個聲音:“這不會是真的。不會。”我終于走進去了。


    父親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喘著粗氣。吐著白沫。打著點滴。我一下子眼淚涌出來,“爸!”我大聲地喊,快步上前,握住父親的手。父親仿佛沒有聽到,只是大口地喘著粗氣,吐著白沫。


    從母親的口中,我才知道,父親是由于過度勞累,加上長期飲酒抽煙和高血壓,才會患上突發(fā)性腦溢血。只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晚上,我靜靜地守著父親。一個人。眼前的父親,仍舊只是大口地喘著粗氣,吐著白沫。瘦。黑。手上有老繭,厚厚的。粗糙的很。我的心底在流血。我已經(jīng)記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時候——這樣近距離地走近父親,靜靜地看著他。我有一種強烈的自責。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說的正是我。眼淚順著面頰悄悄地流下來,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大片菜園子里,有個熟悉的身影,用那副熟悉的扁擔,挑著水澆灌菜園子。他看到我來了,遠遠的望著我笑。我心酸。曾經(jīng)生活里的一幕幕在我的腦海里翻騰,使我久久不能平息,如今父親肩挑兩大籮筐子蔬菜進城的背影,是那樣的熟悉,卻又是那樣的越走越遠。父親瞪著“惡狠狠”的目光,用扁擔使勁揍我的屁股……父親,你知道嗎?扁擔還在,我多么希望如今當我犯錯的時候,你還能像以前一樣,用它來揍我,提醒我。我清晰地記得,每次當你提前得知周末我將從學校歸來,你總是盡可能放下手中所有的事,親自下廚,和母親一起提前做好了一大桌的好菜等著我回家,菜熱了又熱。無論你在外面有多累,每每見我從學校歸來,總是輕松地道上一句“回來了?”父親,你可知道,這三個字聽起來是那么的溫馨,貼心,暖心……


    父親走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和我忙著整理父親的遺物。圍繞那副扁擔,我們之間發(fā)生了爭執(zhí)。母親的意思是畢竟父親用了好多年,留著。為了免于勾起母親的一些回憶,徒增傷心,我建議處理掉。最終,我說服了母親,原因是我告訴母親,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用那副扁擔挑出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如今他走了,在我的心頭也有一副扁擔。


    母親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不習慣大城市里的生活,最終,我選擇放棄了定居南京的想法,回到老家。如今,已然娶妻生子,成為了一個父親,一家四口人,三代同堂,其樂融融。


    許多年后的一天,我從家里的地下室取出了一副扁擔,正是父親當年一直使用的那副,交給母親。母親很驚愕,接過扁擔,仔細地看了又看,繼而熱淚盈眶。


    母子倆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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