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奎(甘肅省平?jīng)鍪袕V播電視臺 )
花兒凋謝了,葉兒枯黃了,灰色的云籠罩了天空,樹木憂傷了,隨后雪落了下來。
冬天來了,我又想起了父親。
到今年,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25年了。
父親一生剛強,那年初冬突然間就病倒了。那時我還在縣人武部工作,趕緊送父親去醫(yī)院住院??梢辉轮?,父親還是離我們而去了。對父親的突然離去,我除了哀痛外,更多的是震驚,生命的無常讓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無奈。
父親是一名普通的農(nóng)民,文化不高,但卻是村里數(shù)得上的有威望的人。打我記事起,他就當村干部,生產(chǎn)隊長、大隊民兵連長、大隊主任,等等。大到帶領(lǐng)群眾開展生產(chǎn)勞動、組織民兵進行軍事訓(xùn)練,小到處理村民糾紛,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他的形象光輝而高大。特別是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他帶領(lǐng)幾十個民兵,背著長槍,騎著自行車,一字排開,淋浴在晨光里,去公社集訓(xùn)的場景,像一幅畫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每次打開記憶的相冊,都會讓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當干部就會得罪人。雖然大多數(shù)人擁護他,但也有個別人反對他,說他不講人情。為此,每當吃飯時,爺爺總會拉著臉數(shù)落他:“要會會說話、會做事,少惹人,惹下人是自己的……”父親不耐煩地說:“干事哪有不得罪人的?你看那些反對我的都是啥人!懶人、私心重的人、品行不好的人……”爺爺氣得花白胡子亂顫,手里的筷子叭地往桌子上一放,轉(zhuǎn)身走了。
說歸說,事后父親還是會注意很多。記得那年,有一個被公社定性為“壞分子”、綽號“狼”的男子,因“犯事”逃脫了組織監(jiān)管。公社指示大隊,派民兵迅速追捕歸案。父親帶人在相鄰公社跑了一回,找見了“狼”但卻沒有帶回來,給大隊匯報說“狼”被控制后翻墻跑了。其實是他私下把“狼”給放跑了。因為“狼”之所以被定性為“壞分子”就是說了幾句不講政治的話。
毫不夸張地說,父親那時確實是個一心為公的好干部。公私分明,從不占隊里一分錢便宜。有人為了巴結(jié)他,私自送隊里一些東西給他,他不但不要,還要把來人說道半天。天大旱,地里莊稼長得像猴毛。收上場,必須先交公糧,才能給群眾分口糧,可有些人家糧食早就斷頓了。父親背負“犯政治錯誤”的危險,私下作主先給大家分一點,然后再交公糧,讓很多人家度過了饑荒。以至于時隔30年后,我回鄉(xiāng)見到一位故人時,他還感慨地說父親是個好人,當年救了他們一家人的命。
1976年,爺爺在祖籍的涇河南岸走了一回親戚后,極力讓我父母親遷回河南里生活,理由是河南里川地多,生活條件相對好。盡管父母有一百個不愿意,但最終架不住爺爺?shù)耐?,只好遷回了老家,兩年后,我們3個子女也相繼脫離爺爺奶奶的照顧,回到了父母身邊。
遷回老家,父親不再擔(dān)任大隊、生產(chǎn)隊干部,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社員。生活極度拮據(jù)年代的農(nóng)村,艱苦的勞動、陌生的環(huán)境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宗親極少的情況下,一些人對外來戶的欺視。那好像分食了人家口糧而產(chǎn)生的怨恨眼神,像刀子一樣會扎得你心里鮮血淋漓。父親很苦悶,但卻不向那些人低頭,耿直的秉性不改,話里見不得虛偽,眼里容不得沙子,嫉惡如仇。為此,有些人一直想找機會整治父親。結(jié)果那年大包干時,終于有人以當年合作化時我家沒有給本隊入過耕地耕牛為由,不同意給我家劃分承包地。并且牽走了在生產(chǎn)隊組織的抓鬮中我家分到的一頭耕牛。父親受到的打擊空前激烈,堅決要求返回河北面去生活,爺爺卻始終不松口。后來,公社派出工作組,才給我家補劃了承包地。
父親教育子女身教重于言教。特別是年歲大了以后,對待我們很少溫言細語,學(xué)習(xí)成績差了,他不會說你要如何如何學(xué)習(xí),而是板著臉問“別人咋學(xué)的”;和別人打架了,他不會問你誰是誰非,而是板著臉說“你看人家誰誰,誰見了都喜歡”。他把正直善良、好學(xué)上進的標準形象到了具體人身上,讓我們在模仿中自我感悟、凝煉、升華。
14歲那年,我考上縣城高中,準備去30里路外上學(xué),那天下著蒙蒙細雨,我猶豫再三,脫下那雙破的已經(jīng)露出大拇指的膠鞋,穿上母親新做的布鞋,沒想到父親突然發(fā)火了:“明明天下雨哩,還穿布鞋?念個書講究啥哩!”看他一臉冰冷,我鼻子發(fā)酸喉頭發(fā)熱,強忍著眼淚換上破膠鞋,自己背上行李去學(xué)校??斐龃遄恿耍臏I水終于奪眶而出。
就在我孤單影只踏上官道時,父親騎自行車從后面趕了上來,奪過我的行李掛在行李架旁邊,讓我坐上車,送我去學(xué)校。也可能是看到了我發(fā)紅的眼睛,30里路,父親破天荒說了一路的話,解釋他發(fā)火主要是讓我不管啥時候都不能忘了做人的根本,不要和別人比吃穿,要比學(xué)習(xí)、比出息。口氣不像解釋更像是訓(xùn)斥。
日子一天一天地從眼皮下溜走了,對父親的怨恨也在時光的流逝中沒了蹤影。那周星期六回家吃過晚飯,父親突然對我說:“我這些天在公社糧站往糧垛上背糧食,一天能掙兩塊錢,明天你上學(xué)時跟我一塊先去公社,我給你買件背心。”我心中一暖,嗯了一聲。第二天一大早,我隨父親來了公社街道。商店還未開門,父親讓我等一會,他先去糧站干一陣活再來買衣服。
糧站在街道的東頭,一棟有五六間房大的糧倉門口,碼著幾百麻袋糧食。糧倉里,黃得眩目的小麥堆得有幾人高,糧堆上斜斜地搭著一張當梯子用的的木板,每高半步釘有一防滑的本條。幾個來的早的人已經(jīng)開始在往糧堆上背糧食。父親們在門口糧垛旁先蹲下身子,然后猛然發(fā)力,扛起一麻袋近200百斤重的糧食,往倉內(nèi)糧垛上走去,沉重的糧袋從體積上看,都比瘦弱的父親大了不止一倍。等父親踏上那斜搭在糧堆上的木板時,那顫顫巍巍的木板不堪重負的咯吱了起來,父親兩手緊緊地抓著擱在肩上的麻袋,吃力地平衡著身體,努力向上面爬去,粗重的呼吸聲聽得我非常揪心。幾趟下來,汗水濕透了父親身上的背心,正在褪皮的肩膀上又被麻袋磨得發(fā)紅并腫脹了起來。
我被深深地震撼了,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不易。當父親從商店給我買好白棉背心,叮嚀我上學(xué)路上當心時,我再也兜不住眼淚了,顫聲叫了一聲“爸”,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我高中畢業(yè)時,全班60多人只考了5名大中專生,我沒考上。只好回家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粗?6歲的我身材矮小單薄,父親嘆息著說了一句“房檐水照窩窩滴哩——跟我一樣!”
他想讓我跳出農(nóng)門卻又無能為力。我想去當兵,體檢合格了,卻因為年齡不滿18歲而被刷下了。當?shù)弥逡怀踔羞€未畢業(yè)而且手指還有些殘疾的青年因給接兵的送了一箱蘋果而入伍時,我發(fā)誓再不會去當兵了。村上招考民請教師,初中畢業(yè)生都接到了通知,我卻沒有,后來才知人家早有內(nèi)定,考試只是為了走形式。父親一頭黑線,眉頭皺成了疙瘩,但卻說:“現(xiàn)在政策好了,當農(nóng)民也不見得不好。咱不求人!”
后來,我因為農(nóng)閑之余寫一些文章,被縣廣播電臺招聘當了記者,父親的眉頭才第一次舒展了開來。也似乎隨著我的“出息”,父親的日子似乎也過得一天比一天舒心了。特別是5年后,我通過考試被招錄為國家正式干部時,父親終于露出了笑臉:“你確實給咱家爭了一口氣!”
父親只活了51歲就離我們而去了。對于父親的離世,我們兄妹悔恨萬分,悲痛欲絕。父親在世時,我們總覺得父親身體健康,而沒有抽時間帶他去體檢過一回;總想著等自己情況好點了,好好孝敬一下他,可卻最終陷入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心痛沼澤里。
“十月一”,送寒衣。凜冽的寒風(fēng)在山尖上嗚嗚地吼叫,冰冷的雪花刮到臉上像刀子一樣。我們兄妹3個又來到半山腰的父親墳前,給父親送“寒衣”,擺好供品,上好香燭,跪在墳前,點燃冥紙冥幣,望著被風(fēng)吹起如黑色蝴蝶般漫天飛舞的紙灰,我的眼淚兜不住了,爸,我們看您來了,您在那邊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