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這個大半生縱橫沙場的猛將一改過去的粗獷和豪放,變得謹小慎微,事事唯恐越雷池半步。
因為他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頸上人頭和整個家族的榮華富貴,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學(xué)會自我克制,而且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自我克制。
盡管尉遲敬德從這件事后就學(xué)會了夾起尾巴做人,凡事小心翼翼,但是,李世民還是沒有忘記隨時敲打他。
貞觀十三年,君臣間又有了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
李世民先是和尉遲敬德說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而后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有人說你要造反,是怎么回事?”
尉遲敬德頓時一怔,可他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皇帝這是在對他念緊箍咒??!
“是的,臣是要造反!”尉遲敬德忽然提高了嗓門,悲憤地說,“臣追隨陛下征伐四方,身經(jīng)百戰(zhàn),今天剩下的這副軀殼,不過是刀鋒箭頭下的殘余罷了。如今天下已定,陛下竟然疑心臣要造反!”
話音未落,尉遲敬德嘩的一聲解下上衣-遍身的箭傷和刀疤赫然裸露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不無尷尬地看著這個一路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猛將,眼前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仿佛都在述說著當年浴血奮戰(zhàn)的悲壯和艱辛以及君臣之間同生共死的特殊情誼……
李世民的眼眶濕潤了,他隨即和顏悅色地對尉遲敬德說:“賢卿快把衣服穿上,朕就是因為不懷疑你,才會跟你說這事,你還埋怨什么?”
高明的帝王在運用“恩威術(shù)”的時候,都很善于把握一種“分寸感”,既不會一味施恩,也不會總是發(fā)威,而是在二者之間維系一種動態(tài)平衡。
李世民當然也是這方面的高手。
經(jīng)過這次敲打,尉遲敬德越發(fā)低調(diào)內(nèi)斂,而李世民對他的表現(xiàn)也感到滿意,所以自然而然地收起了“大棒”,很快就給出了一根足以讓尉遲敬德受寵若驚的“胡蘿卜”。
有一天,照舊是君臣間在說話,李世民說著說著忽然冒出一句:“朕打算把女兒許配給你,不知賢卿意下如何?”
雖然這次不再是什么壞消息,而是天大的好事,可尉遲敬德所感受到的詫異卻絲毫不亞于上次。
因為這一年,尉遲敬德已經(jīng)55歲了,而太宗皇帝本人也不過才43歲,他的女兒能有多大可想而知。暫且不說皇帝的女兒身份如何尊貴,讓人不敢高攀,單就年齡差異來說,雙方的懸殊也實在太大了,簡直大得離譜。
如此不可思議的恩寵,叫尉遲敬德如何消受?
好在尉遲敬德仕途多年、經(jīng)驗豐富,聞言立刻跪地叩首,謝絕了皇帝的好意。他說:“臣的妻室雖然出身卑微,但與臣共貧賤、同患難已經(jīng)幾十年了;再者,臣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也知道古人富不易妻的道理,所以迎娶公主一事,實在非臣所愿。”
李世民微笑頷首,沒再說什么。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其實尉遲敬德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真想把女兒嫁給他。之所以沒頭沒腦地唱這么一出,無非是想表明對他的信任和恩寵罷了。所以,這種事千萬不能真的答應(yīng),而應(yīng)該婉言謝絕。換句話說,皇帝的這種美意只能“心領(lǐng)”,絕不能“實受”。
假如尉遲敬德不開竅,真的順著桿兒往上爬,傻乎乎地應(yīng)承下來,那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抱得美人歸”的美妙結(jié)局,而是“吃不了兜著走”的尷尬下場。
尉遲敬德當然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和李世民之間就配合得相當默契。
當皇帝的,要善于表明自己的慷慨,不妨偶爾表示一下額外的恩典;做臣子的,要懂得恪守自己的本分,知道什么叫做器滿則盈、知足不辱。大家把該說的話都說得漂亮一點,不該說的則一句也不說。許多事情點到為止,心照就好……
也許,就是在這種反復(fù)的君臣博弈之中,尉遲敬德居安思危的憂患之情越來越強烈,所以到了貞觀十七年,59歲的尉遲敬德就不斷上疏“乞骸骨”(請求退休),隨后便以開府儀同三司的榮譽銜致仕。
而就在致仕的前一年,尉遲敬德就已經(jīng)有意識地淡出現(xiàn)實政治,追求棲心于神仙道術(shù)了。史稱“敬德末年篤信仙方,飛煉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臺,崇飾羅綺,嘗奏清商樂以自奉養(yǎng),不與外人交通,凡十六年”。
直到唐高宗顯慶三年(658年)去世,尉遲敬德基本上一直保持著這種遠離政治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和李靖晚年“闔門自守,杜絕賓客”的結(jié)局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不過,比起歷朝歷代那些“功高不賞”、“兔死狗烹”的功臣名將,他們實在應(yīng)該感到慶幸了。就算是跟同時代的人比起來,他們也遠比因涉嫌謀反而被誅的張亮、侯君集等人聰明得多,也幸運得多。
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正因為唐太宗李世民能夠把這種“恩威并施”的帝王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從而牢牢掌控手中權(quán)力,所以才能與絕大多數(shù)元勛宿將相安無事、善始善終,而不至于像歷代帝王那樣,在江山到手、權(quán)力穩(wěn)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屠殺功臣,以致在歷史上留下難以洗刷的污點和罵名。
“龍須湯”與貶謫令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外,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shù)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這個人就是李績。
貞觀十五年(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績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說必須要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胡須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后,立刻前去探視李績,并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胡須,把它賜給了李績。
可想而知,當李績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須”時,內(nèi)心是何等地感激,又是何等地惶恐!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這副藥引子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于李績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杉幢闳绱耍坪踹€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
史書沒有記載李績是否因服用這副藥而很快痊愈,但是我們不難想見,當李績把這碗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龍須湯”喝進肚子里的時候,內(nèi)心肯定是無比激動、無比滾燙的。換句話說,李世民的這幾綹胡須就算沒有對李績的身體發(fā)揮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發(fā)揮出某種神奇的效用。這種神效就是-一個深受感動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對皇帝死心塌地的忠誠。
李世民君臨天下23年,恩威之術(shù)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當時李世民已經(jīng)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于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績。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績才智過人,但是你于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xiàn)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fā),等我死后,你就重新起用他為仆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殺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績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迭部)都督。 (責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