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應該屬于江湖人物。在他老人家八十多年的人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行走江湖。即使再苦再難，爺爺也樂此不疲。

    但是誰也想不到的是，在近八十歲從新疆回到老家后，爺爺不顧家人的反對，在自留地里種上了桃園。我家自留地是最靠村子的“雞嘴地”，當時分自留地時，別人都不要，爺爺卻像寶貴一樣把它搶了過來。在溝里種上了樹，沒過幾年，自留地便儼然一個世外桃源了。直到這時，大家才如夢初醒，爺爺爭來的不是一塊保命地，而是在經(jīng)營一處精神樂園。

    還是繞不過爺爺與新疆的不解之緣。爺爺來過三次新疆，還曾在新疆工作過年兒半載，給連隊放羊，即使這么自由隨心的工作，爺爺那顆不安生的心也忍受不了，他選擇了放棄?；氐郊依餂]半年，爺爺卻又走出了家門。一個鋁鍋，一副碗筷，一套被褥，被爺爺用尿素袋裝著，這是他走江湖的全部家當。大爺爺在國民黨當兵，官至營長，打仗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但大爺爺在人前卻總是說：“我比不上老八（老八是爺爺在家族里的排行），他把中國都走過來了。”爺爺吃的是手藝飯，燒窯，壘墻，繕瓦……爺爺說，老天餓不死手藝人。他走過深山老林，到過戈壁荒漠，靠手藝行走江湖，那份艱難自不必說。但誰會想到在臨老了還會做出種桃園這么浪漫的事情呢？

    還是要說說爺爺最后的那次新疆之行。那時爺爺已七十六歲，還要到新疆女兒家再走一次親戚。幫著姑姑料理一片瓜地。但畢竟歲數(shù)不饒人，爺爺大病一場，解不下大便，臉面漆黑，就剩下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在深冬漫長的夜里，不住地聽到爺爺?shù)膰@息，然后是一句永遠不變的話：“我不能把這把老骨頭丟在這里。”黑夜里，爺爺目光如炬。那年過年前，爺爺跟大姑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坐上汽車，爺爺就像一條游離江河里的魚重新回到水里，他的目光是那么有神，他的動作也是那么敏捷。畢竟一世江湖，那些江湖經(jīng)驗還是很老到的。但正是這些江湖經(jīng)驗，差點害死了爺爺。他們下了火車卻搭上了不是通往家鄉(xiāng)的車，爺爺看著窗外變幻著的村村寨寨，潛意識告訴他，走錯了路。爺爺選擇了離家最近的地方下了車。時值大雨，泥濘沒膝。爺爺把大姑安置在一個小店，自己徒步尋找一家親戚求援。泥一身水一身，對于一個依然大病在身的爺爺來說，闖蕩江湖的經(jīng)驗和意志給了爺爺很大的信心。最終找到親戚家，找人通知父親，父親套了車一步一泥濘地把他們接回家。那年，本來想把自己的那把老骨頭交待給家鄉(xiāng)的爺爺，病竟然不治而愈。就在那年春天，爺爺不顧家人用左鄰右舍的反對，在自留地里種上了桃園。

    對于樹，爺爺真的是獨有情鐘。有一年爺爺把老家的棗樹拿到新疆種，活了；回老家時就把新疆的沙棗種子帶回了家，為了滲水，把沙棗種子選手種到了溝的半坡，出苗了，爺爺一陣驚喜，但等苗長到一米來高，卻都無理由地死了。爺爺知道，畢竟沙漠之物，在中原是不適應的。爺爺一聲嘆息：也罷，也罷，萬事難兩全。

    爺爺共有三個子女，一男兩女。兩個姑姑都到了新疆兵團參加工作，唯父親爺爺不舍，留守著那份祖業(yè)。也留守著祖輩生息的那條根。于是在我們兄弟很小的時候，在爺爺?shù)陌才畔?，便都一個個走出了家門，使故鄉(xiāng)成為一種遙望和期盼。這時才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永遠是那么地親，那么地近。而且是越來越親，越來越近。

    我知道，我遺傳了爺爺?shù)牧骼嘶?。在夜深人靜時，我的思緒在馳騁，嘀嗒的打字聲，像一條清泉款款地流淌。我的心在流浪，在爺爺走過的江湖流浪。我的眼前是一片桃花，爺爺種的那片桃花。桃紅芬芳，春風依舊。——那是我詩行的意象。

    記得一年回家探親，爺爺?shù)膲烆^還沒來得及長草。母親說，你把咱們那院的柏樹栽到你爺爺?shù)膲烆^上吧。那是兩三年樹齡的柏樹，由于孩子們搖來搖去，還只指頭粗細。我把它起出，栽到爺爺?shù)膲炆?，告訴爺爺：“您一輩子喜歡樹，我就給您栽棵樹好乘涼。”那是冬天，第二年夏天這棵柏拉圖竟長碗口粗，綠陰如蓋。那年爺爺是乘上涼了。

    關(guān)于桃樹，爺爺一定知道它的傳說，因為我都在家鄉(xiāng)老人的說古中耳熟能詳。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在很多年前，有一座鬼的世界。當中有座山，山口有一棵覆蓋三千里的大桃樹，這是百鬼出沒陽世的出入口，樹梢上有一只金雞，每當清晨金雞長鳴時，激蕩在陽間的鬼們便趕回鬼城。我這時想到爺爺?shù)奶覉@，在他去世前的那個春天，桃花開得正旺，蝶飛蜂舞，一派豐收在望。爺爺說，把這些桃樹砍了吧。于是，在爺爺?shù)膱猿窒?，那片桃園消失了。就在桃園消失后的兩年月，爺爺去世。走得無聲無息。這不像他走江湖的風風火火的性格。

    我想爺爺真的是有難言之隱，唱不出“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但是他卻把一生寄托給了一個桃園，陰間陽世可以自由出入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