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舒爾茨:八月

時間:2012-02-14 14:29來源:未知 作者:布魯諾·舒爾茨 點擊: 載入中...

施奇平譯

  七月,父親去接受溫泉治療。他把我交給母親和哥哥看管。夏季燠熱的白晝?nèi)文切┛床灰姷幕鹧鏀[布 ,令人震驚。我們被太陽照得昏昏沉沉,隨意翻閱著屬于假期的那部分大黃歷,每一頁都在光線中燃燒,從里面一個很深的地方滲出了黃金梨香郁的果汁味。
  阿德拉在明亮的清晨歸來,就像從白晝?nèi)紵幕鸸庵鞋F(xiàn)身的果樹女神波摩娜①。她從竹籃子中倒出鮮艷美麗的小太陽——閃閃爍爍的野草莓,透明的表皮下蘊含著充足水分,神奇黑莓無與倫比的香味將通過品嘗被真正辨識;杏樹就像漫長下午的果核,躺在金燦燦的果肉堆里。她把這些詩情畫意的干凈水果與切成薄片的豬肉和小牛犢排骨放在一起,透露出蠢蠢欲動的旺盛精力,水藻般的蔬菜讓人回想起被宰殺的章魚和水母——這些尚未清洗的午餐原料還沒有形成最終口味——混雜著植被和泥土成分的正餐配料散發(fā)出來自于牧場的野性味道。
  在那個非同尋常的夏季,市政廣場公寓底樓一個黑黢黢的套間里,每天都在傳遞:沉默的空氣閃閃發(fā)光的紋理,躺在地板上做著熱情似火美夢的閃爍不定的菱形,管風(fēng)琴演奏的旋律從白晝金色紋理深處傳來,隨后某個角落中的一臺三角鋼琴也開始反反復(fù)復(fù)彈奏兩三小節(jié)副歌,在白色人行道上空的日光深處自我陶醉,最后又迷失在漫射的光線叢中。干完家務(wù)后阿德拉拉下亞麻布窗簾,陰影籠罩了房間。色調(diào)減弱了八度,漆黑的起居室像陷入了深海的亮光,從綠色的鏡子中朦朦朧朧反射 ,白晝灼熱的光線在窗簾上呼吸,朝著正午的幻夢溫和搖晃。
  星期六下午,我和母親外出散步。我們從幽暗的走廊徑直步入當(dāng)時的日光浴。沐浴著金色日光的行人,在耀眼的光線叢中透過細(xì)縫往外看,眼睛仿佛被麥芽糖粘住了。人們撅起嘴唇,向后拉開,露出了牙齒和牙齦。那些在金色的日光中費力行走的路人都做著丑陋的鬼臉,好像太陽授予它所有門徒的同一張面罩——被日光魔術(shù)變成的金色面具。沿街行走的路人(迎面撞上或擦肩而過,男女老幼)都以面具示意,涂了厚厚一層金色顏料——他們咧嘴大笑,露出狂歡的嘴臉——狂熱的異教徒分子極其野蠻的面具。
  被高溫烤黃的市政廣場空空蕩蕩,被滾熱的風(fēng)吹掃得一塵不染,就像《圣經(jīng)》中的那片沙漠。長刺的阿拉伯橡膠樹在廣場上空黃褐色的虛空內(nèi)部飛快生長,漂浮在樹梢上的泡沫是它們閃閃發(fā)光的葉子。精致的綠花姿勢優(yōu)雅,像圍在樹上的古老織錦。那些樹似乎遭到了龍卷風(fēng)的襲擊,以一種夸張的姿勢戲劇化地轉(zhuǎn)動起樹冠,不過是為了炫耀貼在銀色肚皮上恭謙禮讓的密集扇形,從遠(yuǎn)處看就像一張貴族裘皮。古老的房子被刮了很多天的風(fēng)給擦亮了,廣闊的大氣層淺淺淡淡的倒影在五彩斑斕的天空內(nèi)部臨摹記憶的色澤。這些老房子就像世世代代的夏日家族成員(耐心的泥水工人正在用力擦洗建筑物正面發(fā)霉的石灰層)褪盡了身上那層虛幻光澤,日漸清晰地暴露出它們的真面目,生活從內(nèi)部形成的命運原貌。窗戶已經(jīng)入睡了,被空蕩蕩的廣場上空的光線閃瞎了眼睛;陽臺在向天空坦白它們的空虛;敞開的走廊上飄蕩著涼爽的氣息和果酒芳香。
  幾個衣著破爛的小孩,避開了高溫的熱氣騰騰的掃帚,躲在市政廣場的角落中圍攻一段墻壁,一刻不停地往上面扔紐扣和硬幣,像在探測墻壁的秘密。鐫刻在上面的象形文字的裂痕和縫隙 ,也許只有在金屬圓盤的星象圖上才可能如實預(yù)測。市政廣場上的其它地方 ,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樂善好施的撒馬利亞人的毛驢隨時都會出現(xiàn),被搖搖晃晃的阿拉伯橡膠樹蔭下的馬籠頭牽引著走向入口處堆滿酒桶的拱廊。兩名侍從小心翼翼地從滾燙的馬鞍上抬下一名病重男子,溫柔地攙扶著他走進(jìn)拱廊,沿著一段傾斜向上的冰涼的樓梯,去那個流淌著安息日圣餐芳香的樓層。
  我們繼續(xù)散步,母親和我,沿著被陽光直射的市政廣場兩側(cè)。太陽光按圖索驥地摸著一臺巨大的打字機鍵盤從密集的房屋群中投射我們畸形肥胖的影子。在沉悶而失重的腳底下,鋪路石呈規(guī)律性傾斜——那幾塊蒼白粉紅的就像人的皮膚,此外還有金色和綠光藍(lán),在陽光照耀下如同天鵝絨般溫軟平整;被凌亂恣肆的腳步踩踏的日晷顏面盡失,唯有祈求盡快消失遁形。
  最后,在鱷魚街拐角,我們走入了藥店的陰影深處。櫥窗內(nèi)擺放著一個盛放山莓汁的廣口大瓶,傳遞著涼爽的香樹脂發(fā)出的信號,利用它可以緩解身上所有的痛區(qū)。當(dāng)我們繼續(xù)走過更多房子,街道逐漸失去了大城市端莊的儀態(tài),像個往出生地村莊返回的農(nóng)夫,一路上不停地褪下城市印記的風(fēng)度翩翩的盛裝。鄉(xiāng)村流浪的終點是他真正的故鄉(xiāng)。
  郊區(qū)的小房子搖搖欲墜,窗戶之類的一切風(fēng)景皆被小果園錯綜繁雜的花海淹沒。在耀眼的日光俯瞰下,形形色色的藥草、開花植物和雜草在寂靜而絢爛的氛圍中生長。它們喜歡在停頓走神的間歇,在周而復(fù)始的一天外圍,在時間的邊緣上做白日夢。一棵用莖稈舉著自己身體的巨大的向日葵得了象皮腫病,無節(jié)制生長的肥胖癥迫使它彎腰隆背,在黃褐色的哀矜里等待死神的傳喚。來自納米比亞和委內(nèi)瑞拉郊區(qū)的風(fēng)鈴草屬植物與那些用以制作印花棉布的小花(穿著女式兩件套粉色和白色透明背心)視若無睹地站在一旁,毫不同情正在向日葵身上上演的悲劇。
  被花穗、雜草和薊糾纏起來的草叢在下午的光線中閃爍?;杌璩脸恋墓麍@在蠅群的回響中打瞌睡。陽光照射的金色畝茬地發(fā)出陣陣尖叫仿佛爬滿了黃褐色蝗群;被湍急的火雨淋澆的蟋蟀大喊大叫;豆莢悄無聲息炸裂像片輕聲躍起的蚱蜢。
  一叢羊毛狀的牧草越過樹籬爬到了圓形小土丘上,就像昏昏沉沉的果園(枕著土丘的肩膀,趴在泥土上喘息)翻了個身。蓬亂而肥沃的八月像個越睡越胖的老潑婦在牛蒡凹陷的部落內(nèi)部繼續(xù)生長,搖晃著粗粗長長的硬片狀懸垂物、枝繁葉茂的鍍錫鋼片和脫離了大組織的肉鼓鼓的苔綠舌。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布娃娃般的牛蒡被埋伏在野地里的女巫瘋狂揮舞的圍裙吞噬了大半。果園免費出售廉價的野丁香硬顆粒(腐爛的肥皂泡、車前草的滾粥與烈質(zhì)薄荷酒精的混合體)和所有從八月體內(nèi)產(chǎn)出的一文不名的垃圾。在樹籬另一側(cè),距離這個夏日洞穴更遠(yuǎn)的水塘邊長著白癡模樣的雜草,一個長滿麝香薊的垃圾堆。不知道那年的八月為何選擇在那里供奉狂熱的異教徒圣壇。垃圾堆頂上(被樹籬和叢生的野丁香包圍)放著特魯嘉的睡床。我們叫她白癡少女。這是個由碎渣和廢棄物構(gòu)成的垃圾堆——古老的瓦罐、鞋子、瓦礫和碎土——她那張綠色的床用兩塊磚頭墊著,其中的一條床腿已不見蹤影。
  瓦礫上方的天空中布滿了閃電的反光,被高溫和日光激怒的馬蠅瘋瘋癲癲,濕啰著一堆蠢蠢欲動的看不真切的豬屎豆。
  特魯嘉蹲在黃色的毯子和碎布堆里。腦瓜子上長滿了濃密的黑發(fā)。她的臉像把收縮的管風(fēng)琴。痛苦的表情時不時地把管風(fēng)琴折疊出成百上千條橫向伸展的褶子,但瞬間浮現(xiàn)的困惑很快就把它們拉回了原狀,撫平褶子,露出了眼睛的縫隙、微濕的牙齦、動物般的口鼻和肉鼓鼓的嘴唇后面的黃牙。幾個小時過去了,充斥著熱意和膩煩。特魯嘉發(fā)出一陣含糊不清的嘀咕聲,打盹兒,低聲抱怨,咳嗽。密密麻麻的蠅群籠罩著這個昏昏欲睡的白癡。突然,這個由骯臟的碎紙、舊衣服和破布條構(gòu)成的垃圾堆開始整體移動,好像被一窩新生的幼鼠搔癢癢吵醒似的。大吃一驚的蠅群,騰空飛入格外響亮的蜂群,充滿了暴躁的嗡嗡聲和搖曳閃爍的電光火石。緊接著,落向地面的碎紙屑像受驚的老鼠般到處亂爬,碎紙叢中露出了垃圾堆的中心部位:被削了皮的垃圾堆的內(nèi)核;這個陰郁的曝露狂白癡也將自己從泥土中拽了出來,在兩條發(fā)育不全的畸形腿的支撐下站立起來,就像一個異教徒女神。她的脖子被歇斯底里的暴怒吹得鼓鼓的,她的臉由紅色變成了盛怒之下的暗色,膨脹扭曲的脈絡(luò),像一張洞穴族的壁畫——她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從半獸半神的胸腔中發(fā)出的馬駒般的嘶喊牽動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氣管。被太陽烤焦的薊在尖叫,牛蒡炫耀著它們羞恥的肉身,雜草對著發(fā)光的毒素流露出癡迷的神情。而那個白癡也在大喊大叫,像個痙攣的野蠻人,用她肉鼓鼓的前胸拍打著一棵老樹——在這個已經(jīng)完全淪為異教徒的乞丐女人旺盛淫欲的威逼利誘下,這棵樹發(fā)出了溫柔的嘎吱嘎吱的聲響。
  特魯嘉的母親是個長年雇傭在外的女傭,干著一些給人擦地板之類的活,她的臉就和曬干的藏紅花粉一般暗黃。她十分吝嗇,只有在窮人住處打掃衛(wèi)生時,才會往松木桌子、長凳或者樓梯扶手上撒上一些粉。有一次,阿德拉帶我去老瑪麗絲嘉的家里。凌晨時分,我們走進(jìn)一間被清洗得發(fā)藍(lán)的小房間,走過去時地板上留下了踩陷進(jìn)去的泥鞋印。一天中這一時辰的太陽光耀眼泛濫,被掛在墻上的那口用質(zhì)地粗糙的樹枝制作成的掛鐘發(fā)出的刺耳的叮當(dāng)聲,計算著倒入了那口寂靜的上午。癡呆老人瑪麗絲嘉躺在一口放滿稻草的板條箱內(nèi),像塊灰白色的圣餅,她與一只手上摘下的手套一起靜止不動地躺著。當(dāng)她休息時,房間深處傳來了咿咿呀呀的聲音——耀眼而又歹毒的竊竊私語,爭執(zhí)不下。隨后,便以一種響亮而粗俗的方式宣告了癲狂長篇獨白劇的開始?,旣惤z嘉的時間,關(guān)押在她靈魂深處的時間,流出了身體,在房間里四處亂跑 ——可惡、喧鬧的卡答卡答的故障聲,在那個寂靜的上午回旋升騰,就像被掛鐘的小齒輪響亮碾碎的粉末——變質(zhì)、易碎、愚蠢而錯亂的粉末。
  市郊的一間小屋被淡褐色的樹籬包圍,掩埋在果園茂盛繁雜的草木叢中,阿珈塔姑姑就住在那里。在進(jìn)去看望她時,我們經(jīng)過了一排彩色的玻璃球,粉紅、綠色或紫羅蘭,拴在她家果園的柱子上,變魔術(shù)似的轉(zhuǎn)出一個通體發(fā)亮的世界,就像記憶中被五彩斑斕的肥皂泡縈繞的愉快畫面。
  幽暗的走廊上掛著被霉菌侵蝕過的舊版畫,我們又一次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古老而可靠的香味,濃縮著世世代代家族成員的生活,一口無比神奇的蒸餾器——他們的血統(tǒng)和命運的謎底,被分門別類地密封在消逝的每一天屬于他們自身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時間流深處。古老的門扉發(fā)出一聲黑色的嘆息,引領(lǐng)著那些人的進(jìn)出往來,一個沉默寡言的旁觀者,注視著從它身邊經(jīng)過的母親和子女。門扉靜靜開啟,像要把人帶往一口衣柜,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坐在那里,被命運的陰影籠罩,放下了戒備心后手勢笨拙地向我們介紹他們的神秘身份。難道不是嗎,畢竟,不久以后,我們的血統(tǒng)和命運就會和他們交匯在一起?
  黑漆漆的起居室像塊柔軟的天鵝絨,白晝燠熱的回音在繡著金色花紋的品藍(lán)色簾子上閃爍不定——花草樹木的影子在黃銅畫框、門把手和金色的踢腳線上搖晃。阿珈塔姑姑從墻邊的一把椅子上蘇醒過來,豐腴潤白的身體上長滿了姜銹色的雀斑。我們依然和那些人坐在一起(就像坐在命運的邊緣),毫無保留地向我們講述他們的故事。我們喝著加了玫瑰花汁的水,一種口感奇特的飲料,我仿佛品嘗到了沉淀在那個燠熱的星期六最深處的精華。
  我的姑姑在訴苦。她一貫的口氣,高談闊論,像從她白潤而多產(chǎn)的體內(nèi)鉆孔取出的聲音——只不過是對她受限的私人生活的抱怨。那個受限的集合千變?nèi)f化,如今開始分裂,擴(kuò)大了活動范圍,滲出并流進(jìn)了這個家庭。這簡直就是一種自生自滅的肥沃,女性那不受控的個性和扭曲心理的揮霍。
  看來是男人身上的氣味,難聞的煙草味或單身漢粗俗的玩笑,把女人柔弱的個性轉(zhuǎn)變成淫亂的單性生殖。她所有的訴苦,不管是對她丈夫還是仆人,對孩子們的擔(dān)憂,其實都是她的多疑、不滿和慍怒,緊接著的生氣、哭訴和媚態(tài)(她強加給丈夫的那些)毫無意義。馬萊克姑父身材矮小而且是駝背,長著張分不清性別的臉。他的身體已經(jīng)破產(chǎn),把余下的命運交給附近那些輕蔑的眼神后,走到哪里皆十分坦然。那個肥沃的果園,已在他灰白色的眼球中耗盡了。有時候他試圖反抗,卻都是些經(jīng)不起考驗的提議,那個自給自足的女人把他擱在一邊不予理睬;眼看著即將到手的勝利揚長而去,聽?wèi){那道來勢洶洶的急流沖垮他的全身。這個男人開始在一邊有氣無力地痙攣。
  在這些未加梳理、無節(jié)制的肥沃中埋藏著悲劇的元素;那是在虛無和死亡的邊界上苦戰(zhàn)的貧乏的人類;那是虛張聲勢的女人試圖凌駕于自然界和不健全的男人之上的因肥沃而生的執(zhí)拗心理。只有她的子女們才能解開母親恐慌的根源,在分娩這代邋遢古怪的畸形人種、存在時間極為短暫的魔鬼般的幽靈過程中把肥沃的源頭耗盡了。
  就在這時候,盧卡婭進(jìn)來了。排行中間的孩子,成年人的臉,白凈的幼童之身。她向我伸出洋娃娃般的小手,她的臉馬上紅了,像朵粉紅色的牡丹。她閉上了眼睛,窘迫的紅臉暴露了月經(jīng)來潮的隱私。無關(guān)緊要的閑聊都會使她的臉一陣陣發(fā)燒,仿佛都在試探未婚女子精美的單身生活秘密。
  埃米爾,年紀(jì)最大的表哥——長著亞麻色胡須和被生活的河流洗凈了表情的臉——兩只手插在肥大的褲袋中,在房間內(nèi)來來回回踱步。
  他派頭十足的外套上留下了他曾去過的那些國家的痕跡。他的臉?biāo)纱褂嘘幱埃裨诹魇诺臅r間深處遺忘了自身,變成了死尸般的蒼白,那上面還鐫刻著模糊不清的網(wǎng)紋,就像褪掉了顏色地圖上的線條,曾讓自己深陷進(jìn)去的顛沛流離的徒勞生活日漸黯淡的回憶。他是玩紙牌游戲的高手;他抽貴族式的長煙斗;他的身上總是奇怪地散發(fā)出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氣味。他的目光在古老的往事中漫步,他和奇聞軼事保持著親密接觸,但在某一刻又突然斷交了,變得凌亂不堪,直至被時間的風(fēng)吹入虛無。我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盯著他看,希望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我,把我從無聊的折磨中解救。他似乎在朝我使眼色,起身向另一個房間走去。我緊跟在他的身后。他坐在一張小沙發(fā)上,身體深陷在里面,像顆光禿禿的桌球,盤起來的膝蓋和腦袋保持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那里看上去只有被胡亂丟棄在扶手椅背上的皺巴巴的衣褲。他在深呼吸,左半邊臉的條紋永遠(yuǎn)保持著不予理睬的陌生表情。他那蒼白得如同瓷釉般的手掌中握著個皮夾,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盯著里面的一些東西看。
  從這張越來越模糊的臉上,斜視眼膨脹的薄膜在掙扎突圍,我那受了蠱惑的心怦怦亂跳。我很快便喜歡上了他。他讓我去他的兩個膝蓋中間并指給我看 ——洗著一疊撲克牌照片,手法無比嫻熟——裸體女人和她們情人的陰陽怪氣的姿勢。我斜靠在他的身上,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而又不太友好的目光看著這些精致的人體。一道模糊含混的異樣氣流烏云壓境般向我襲來很快便從我體內(nèi)溢出了心神恍惚的痙攣,突然間明白過來的高潮。這時,他那美麗而柔軟的胡須下面浮現(xiàn)出煙霧般的笑容。欲望的緊張的源頭在他太陽穴上撲撲亂跳的靜脈血管中匯聚,那張全神貫注的面孔盡力保持了片刻,便幻滅成了虛無。他的臉上再也沒有情緒,無比舒坦地遺忘了肉身,像被風(fēng)吹走一樣。
① 摩娜( Pomona):羅馬神話中的果樹女神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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