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
今年是錢鍾書(1910—1998)誕辰一百周年,海內(nèi)外紀念錢鍾書的活動在年前已顯熱潮。文化界的“錢學”,早已引起了廣泛討論。近年圍繞錢鍾書的學術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爭論更是此起彼伏。
批錢之風盛行
上海文化人陸灝說:“我是錢迷,錢鍾書迷,而非金錢迷。”他在《泰山上的尿跡》一文中列舉了別人批評錢鍾書的聲音:“網(wǎng)上看到一條帖子‘錢鍾書是最大的學術冒牌貨’,大為驚訝。誰有這么大的口氣說出如此狂妄的話?作者張鑌,不知何許人也。想必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張鑌在這篇文章中有以下論點:‘錢鍾書外語水平一般(跟大使級比較而言);錢鍾書的《管錐編》已被時代淘汰;錢鍾書的《圍城》非常差,除了炫耀其外語和西方文化見識外,其文學價值也就是瓊瑤一類水平;錢鍾書散文對人生社會的看法和見解非常一般。’另外還有一個不知什么人,批評‘錢鍾書的孤傲和狂妄,說穿了,只是一種表面的做作,一種精心計算的名人策略。他深知在中國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中,怎樣做學問才能作出安全、悠閑且名利雙收的活法。他知道什么時候?qū)κ裁慈藨摼芙^,什么時候?qū)κ裁慈瞬荒芫芙^……在這種鮮明的對比中,我看到的是一副既老奸巨滑又奴顏媚骨、既冷血又世故的面孔。’”陸灝認為:“在我看來,錢鍾書先生當之無愧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泰山北斗,但也不是說不能批評。而這兩位近乎謾罵的批評,除了嘩眾取寵外,沒有其他任何價值。或許他們以為批評了錢先生就能抬高自己的身價,殊不知,這正是暴露了他們的淺薄無知。”
針對貶低錢鍾書的聲音,學界時有回應。在《上海書評》上,去年10月發(fā)表了高嵩松的文章《小器易盈,好問則?!罚赋觯?ldquo;自從錢鍾書先生逝世以后,出現(xiàn)了一股輕詆這位一代奇才的風氣。說他老人家這也不行,那也不好,學問不成系統(tǒng),外文不合語法,史學沒有修養(yǎng)。批評者儼然‘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把錢貶得一錢不值。”今年3月則發(fā)表了王水照的文章《“皮里陽秋”與“詩可以怨”》,文章結(jié)尾說:“記得錢先生1998年逝世時,余英時在《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悼念文章中說:‘我要鄭重指出,默存先生是中國古典文化在20世紀的最高結(jié)晶之一。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國古典文化和20世紀同時終結(jié)。但是歷史是沒有止境的。只要下一代學人肯像默存先生那樣不斷地勤苦努力,21世紀也許可以看到中國古典文化的再生和新生。’余先生在這里‘鄭重’地表達了兩個尊重,一是對錢先生的尊重,高度肯定錢先生在中國民族文化史上的意義和地位;二是對下一代學人的尊重,期望經(jīng)過他們‘不斷地勤苦努力’,出現(xiàn)中國民族文化的‘再生和新生’。目前一股‘隔膜’批錢之風,不僅缺乏對錢先生應有的尊重,也說明我們有些后輩學人缺乏自尊與自重。”
在“批錢”與“護錢”的聲音中,文化界也有另外一些見解。青年學者王曉漁認為:“士林常把錢鍾書和陳寅恪并稱,我不敢茍同,兩者并非同一路數(shù)。無論學問還是風范,我都更被陳寅恪折服。錢鍾書先生認為陳寅恪先生的學問太Trivial(瑣屑),我的感覺恰恰相反,陳寅恪的史學著作,一兩句內(nèi)氣象萬千,錢鍾書的讀書札記雖有螺絲殼里做道場的感覺,但終歸感覺像微雕。錢鍾書世事洞明,可是太聰明了一點,如果在一個正常的年代,倒也無妨。但是在一個不太正常的年代,‘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的陳寅恪,更讓后人難忘。”
不可神化也不可妄言批判
學者李公明認為:“關于錢先生的學問,應該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可妄言批判也不可繼續(xù)神化。舉一個例子,1979年錢鍾書先生隨團訪問美國。在加州大學張洪年教授向錢氏請教:《金瓶梅》中王婆回答西門慶問話時說,‘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何解?錢氏答曰:‘這是一句玩笑話,也就是西洋修辭學上所謂的Oxymoron(安排兩種詞意截然相反的詞語,放在一起,借以造成突兀但是相輔相成的怔忡效果),像新古董novel antiques便是。’這真是聰明絕頂?shù)奈乃嚴碚摷已浴5?,黃霖先生主編的《金瓶梅大辭典》(巴蜀書社版)卻指出,這些食品形象‘是隱指性器與性交’,僅此而已。比較起來,我欣賞錢氏的才智,但更相信《金瓶梅》專家們的考證。通才之難,于此亦可見矣。”
關于“錢學”之說,李公明認為:“錢鍾書先生有一句話被‘錢學家’們經(jīng)常引用:‘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什么是‘俗學’?‘錢學’的首倡者鄭朝宗先生認為就是庸俗化了的‘顯學’。我認為,‘顯學’之變‘俗’,主要原因之一是缺乏學術爭鳴、學術批評的總體氛圍。‘錢學’命運如何,我不敢過于樂觀。”
對“錢學”而引發(fā)的現(xiàn)象,學者許紀霖指出:“錢先生以知識淵博著稱,前無古人,后無追者。但他不屑于建構(gòu)理論體系和深入分析。輿論和有些‘錢學’研究者一旦陷入無節(jié)制的贊美,便會激起反彈。”
臺灣學者陳弱水認為:“對待歷史人物─錢鍾書先生應該算是歷史人物了,當以了解為要,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知人論世’,評價是其次的。了解多了,恰當?shù)脑u估自然產(chǎn)生。錢先生不是思想家,就不必以思想家的標準來評估,就如同我們無須用科學家的標準來衡量魯迅一樣。這里所說的評價,意思也是很寬松的。在廣袤無涯的人類生活中,除了極少數(shù)例外,所有人的影響或貢獻都是很有限的,排行榜的意義不大。即使那極少數(shù)例外之人的作用,也大都很可檢討。英雄主義式的歷史觀容易簡化歷史,又未必能抓到要點。我個人覺得,討論錢先生,待之以學者、作家、文學評論者即可,不必多及其他。”
重視文本細節(jié)包含的具體思想
錢鍾書的“私淑弟子”張隆溪則在《書城》今年3月號上發(fā)表《中西交匯與錢鍾書的治學方法—紀念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一文,深入分析錢鍾書的治學方法。張隆溪認為:“打通中西文化傳統(tǒng),在極為廣闊的學術視野里來探討人文學科的各方面問題,可以說是錢鍾書治學方法最重要的特點,也是他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最重要的貢獻。”
張隆溪在文章中同時對近年來批評錢鍾書的言論作了正面的回應。針對李澤厚與劉再復的觀點,張隆溪指出:“其實系統(tǒng)論述與片斷思想并非絕然對立,錢先生重視文本細節(jié)中包含的具體思想,是反對空疏,而空疏正是學界常見的弊病??墒墙鼇韰s有不少人刻意把系統(tǒng)與片斷思想絕對地對立起來,并以此批評錢鍾書的學術著作零碎不成系統(tǒng)。例如李澤厚先生不久前就發(fā)表議論說,陳寅恪、錢鍾書這樣的人雖然有學問,但不是思想家,在中國近代歷史和文化史上沒有什么影響。他通過與劉再復對話的形式,斷然宣稱:‘談論中國近現(xiàn)代史,特別是近現(xiàn)代文化史,前不可能繞過康、梁,后不可能繞過陳(獨秀)、胡(適)、魯(迅)。他們是重要的文化歷史存在。可以不講陳寅恪、錢鍾書,但不可不講魯迅、胡適。”“劉再復在對話中好像為讀者點明了其中奧妙。他對李澤厚先生說:‘錢先生的著作是個大礦藏,他用全部生命建構(gòu)礦山,把開掘的使命留給后人。在可開掘思想的關鍵之處深錐下去,這倒是您這個思想家的特長。’”“劉再復是李澤厚先生的摯友,他們兩位對話論及錢鍾書,明明白白是要說明李澤厚先生作為有系統(tǒng)理論的思想家,超越了思想零碎不成系統(tǒng)的錢鍾書。”
張隆溪認為:“批評錢鍾書,如果真能指出他的不足甚至錯誤之處,有益于學術,那當然是一件好事,如果中國學界出現(xiàn)一個比錢鍾書更有學問的奇才,那將更是中國學術之大幸。然而讓人失望的是,不少人批評錢鍾書,都好像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甚至截頭去尾,歪曲原意,誤解曲解錢先生的文字。”張隆溪特別回應了龔鵬程幾篇批評錢鍾書的文章,“在做好這樣的鋪墊之后,龔先生才隆重地請自己出場,聲稱‘集部的學問,我不如錢先生精熟;但粗了文、史、哲學、宗教、藝術、經(jīng)、史、子、集,能綜攝上古以迄現(xiàn)當代之文哲政經(jīng)思潮,錢先生就不如我了。這不是度短挈長,以與錢先生爭高下。而是說做學問,唯佛能知佛,未到菩薩境位,有時確實是夏蟲不可以語冰的’,龔先生大概沒有讀過培根那篇論友誼的文章,否則他該會找一個可以當替身的朋友來對話,讓別人講出口來,免得自己臉紅。”
在《中西交匯與錢鍾書的治學方法》發(fā)表之前,本報記者在香港城市大學專訪了張隆溪先生。
張隆溪先生回憶了與錢鍾書先生的交往。當年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張隆溪為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佛克馬擔任翻譯,同去拜訪錢鍾書。見面時,錢先生講一口漂亮的牛津英文,當然不需要翻譯,所以張隆溪就在旁邊呆坐著,也沒有說話。佛克馬寫過一本《20世紀文學批評理論》,錢鍾書問:“你為什么沒有提到加拿大一位重要的文學理論家弗萊?”佛克馬說:“弗萊的批評理論有太多心理學的成分。”張隆溪當時剛好看過弗萊一本很重要的書《批評的解剖》,表示不大同意佛克馬的看法。在錢鍾書的詢問之下,張隆溪發(fā)表了一通自己的見解。錢鍾書頗為贊賞張隆溪的意見。過了一會兒,錢鍾書把張隆溪拉到另外一個房間,因為他要把《舊文四篇》送給佛克馬一本,還要送給張隆溪一本,并了解張隆溪的情況。言談投機,錢鍾書很痛快地對楊絳說:“季康,把我們家的電話號碼寫給隆溪。”此后,張隆溪和錢鍾書有了長久而深入的交往,至今還保存著錢鍾書寫給他的五十多封信。1983年張隆溪離開北京去哈佛,錢鍾書送給他一部《全唐詩外編》并在題詞中寫道:“相識雖遲,起予非一。”這是用《論語.八佾》篇孔子與子夏對話的典故,比喻他們之間的師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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