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家已是年二十八下午。安詳?shù)拇迩f里一張張熟悉的笑臉，一句句真切的話語，和著空氣中彌漫的炮竹的硝磺味，越發(fā)使“年”的味道更加濃郁真實了。

放下行囊，跟爸媽問了好，顧不得喘口氣，我跨上自行車直奔小軍家。

雖然前些年來過他家?guī)状?，但小軍家的現(xiàn)況還是困窘的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三間老式瓦房，正灰頭灰臉地伏在冬日陰暗的臉色里，外墻未及粉刷，裸露著銹跡斑斑的霉苔；田字格的窗欞上，缺了兩塊玻璃，黑洞洞的像什么動物空洞無神的瞳孔；虛掩的門是用木板簡略拼湊的。右拐一間小偏房就是廚房了，廚房門口是一架水泥澆注的手動汲水機(jī)（俗稱‘壓井’。農(nóng)村人至今仍保留著飲地表礦泉水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卻是難能可貴），旁邊側(cè)臥著一條脫毛的老黃狗，不叫不吠，似笑非笑地冷眼看我。

左顧右盼，找不到絲許譬如新春新氣象好年好運(yùn)氣之類的氣息，沒有男人女人們爽朗的笑談聲；沒有孩童嬉戲玩耍的尖叫聲；沒有大人訓(xùn)斥孩子的慍罵聲。這里仿佛與世隔絕般，除了冷清還是冷清。我心中不免覺得酸楚：在形式一片大好的社會主義環(huán)境里，某些農(nóng)村人除了勞作和貧困，真不知還有什么！

“有人嗎？——大嬸！”我猶猶豫豫的敲門。老半天，沒人應(yīng)。怕是不在家吧！正欲轉(zhuǎn)身，屋內(nèi)好似有了點動靜，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里傳出來：“誰啊——”言語中略帶著一絲倦怠，三分庸懶。應(yīng)該是小軍的母親了。

推開虛掩的房門，迎面撲來一股腐爛霉變的氣味，黏糊糊的直沖肺腑，胃中不由的一陣翻騰。我稍微調(diào)整一下視力，以便能適應(yīng)房內(nèi)較暗的光線。屋內(nèi)擺設(shè)極為簡陋，靠北墻一張條幾，下來是一張八仙桌，上面都零零散散的堆放著日用雜物:一臺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jī)，一個暖水瓶，一個放饃饃的籃子，幾副未及洗刷的碗筷。墻壁上胡亂纏繞著電線，旁邊貼著幾張泛黃的不知是何年代的電影畫報，早已破爛不堪。東面墻壁下放置著一張木板床，堆放著亂七八糟的衣服被褥等物（不知那些住樓房喝牛奶的‘城市特困戶’是如何能獲得‘好心人’的資助的）。

小軍的母親蓬亂著頭發(fā)，穿一件嶄新的大紅棉襖；她斜坐在床沿上，一副剛睡醒的樣子。那身紅與室內(nèi)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極不協(xié)調(diào)。

“嬸，是我！”我和她打招呼。

“嗯，回來啦。”她聲音淡淡的，毫無表情。

感情是一時不能認(rèn)出我，她兩眼只定定的盯著我，上下左右的看?？湛斩炊吹难凵裣駪敉獯皺羯仙倭瞬ＡУ暮诙?，使得我莫名其妙的發(fā)怵。隨即又被心中油念而升的一絲憐憫所壓制。

她指指床前一個布滿灰垢的小方凳讓我坐。但我可不敢久留，老覺得屋內(nèi)的空氣中，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詭異，黏糊糊的讓人窒息。我朝門外瞅瞅，佯裝看看天色，邊把那些錢掏出來，遞過去，說：“嬸，我得回了。這四百塊錢是小軍叫我?guī)Щ亟o您的——他說今年過年就不回來了。”

話音未落，“軍兒！”小軍的母親的情緒好像突然失控了。

小軍的母親哭了，像個孩子似的。

小軍的母親先是張口結(jié)舌的嚅動著嘴唇；繼而雙手掩面聳肩抽搐；繼而素面朝天涕淚滂薄的號啕大哭起來。她坐在那里，微揚(yáng)著臉，雙手在腿上交替搓打：“軍兒??！娘想你呀！娘知道你還在，你咋不回來讓娘看看啊。。。。。。”她語無倫次的哭訴。

那種撕心裂肺，毫不掩飾的感情的迸發(fā)，讓我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嬸！嬸！”我叫，突然覺得此時此刻什么安慰性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會增加她的痛楚?？蓱z的獨守空巢的老母親！在農(nóng)村里還不知有多少個。

我從錢夾里抽出一百元錢，合并那四百塊錢一并放在桌上，默默的轉(zhuǎn)身離去。

（三）

回家的路上，我猛力的踩著自行車，嗓子眼里好似灌滿了鉛，心情異常的沉重。刺骨的寒風(fēng)還在肆虐，瘋狂的蹂躪著公路兩旁稀稀疏疏的幾棵小樹。遠(yuǎn)處冬日的夕陽已消褪了它的熱情，悄然隱入西方天際；鉛灰色的烏云隱隱有堆積起來，一塊塊，一團(tuán)團(tuán)，像被誰丟棄的破棉絮。

看起來明天的天氣又不會怎么樣了！會變嗎？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哼，最好下場傾盆大雨，這世道有些東西該洗刷洗刷了。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