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2)

時間:2011-12-22 19:06來源:名家名篇 作者:魯迅 點擊: 載入中...

他也問我別后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著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間還點菜,我們先前原是毫不客氣的,但此刻卻推讓起來了,終于說不清那一樣是誰點的,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干。
“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煙卷,一只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
“這難說,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我也似笑非笑的說。“但是你為什么飛回來的呢?”
“也還是為了無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幾口煙,眼睛略為張大了。“無聊的。——但是我們就談?wù)劻T。”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仿佛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你也許本來知道,”他接著說,“我曾經(jīng)有一個小兄弟,是三歲上死掉的,就葬在這鄉(xiāng)下。我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但聽母親說,是一個很可愛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來還似乎要下淚。今年春天,一個堂兄就來了一封信,說他的墳邊已經(jīng)漸漸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須得趕緊去設(shè)法。母親一知道就很著急,幾乎幾夜睡不著,——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沒有錢,沒有工夫:當(dāng)時什么法也沒有。
“一直挨到現(xiàn)在,趁著年假的閑空,我才得回南給他來遷葬。”他又喝干一杯酒,看說窗外,說,“這在那邊那里能如此呢?積雪里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就在前天,我在城里買了一口小棺材,——因為我豫料那地下的應(yīng)該早已朽爛了,——帶著棉絮和被褥,雇了四個土工,下鄉(xiāng)遷葬去。我當(dāng)時忽而很高興,愿意掘一回墳,愿意一見我那曾經(jīng)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我生平都沒有經(jīng)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jīng)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著,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聽說最難爛的是頭發(fā),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細(xì)細(xì)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轉(zhuǎn)身,也拿著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著。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里,運到我父親埋著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掉了。因為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jiān)工。但這樣總算完結(jié)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rèn)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
他又掏出一支煙卷來,銜在嘴里,點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xiàn)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fù)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幾口煙,才又慢慢的說,“正在今天,剛在我到這一石居來之前,也就做了一件無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前的東邊的鄰居叫長富,是一個船戶。他有一個女兒叫阿順,你那時到我家里來,也許見過的,但你一定沒有留心,因為那時她還小。后來她也長得并不好看,不過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fēng)的晴天,這里的就沒有那么明凈了。她很能干,十多歲沒了母親,招呼兩個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親,事事都周到;也經(jīng)濟,家計倒?jié)u漸的穩(wěn)當(dāng)起來了。鄰居幾乎沒有一個不夸獎她,連長富也時常說些感激的活。這一次我動身回來的時候,我的母親又記得她了,老年人記性真長久。她說她曾經(jīng)知道順姑因為看見誰的頭上戴著紅的剪絨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親的一頓打,后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這種剪絨花是外省的東西,S城里尚且買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買兩朵去送她。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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