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變形的金剛

時間:2011-12-20 17:22來源:未知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媽媽,咱們走吧!我不要變形金剛。”十歲的兒子對我說。

  這是一家新開的百貨商場。作為一個家境不寬裕的主婦,每逢我?guī)е鴥鹤拥臅r候,總是像避開雷區(qū)一樣躲著玩具柜臺。這一家商場的經(jīng)理很精明,在一進門通常飄蕩著化妝品香風的大廳處,擺滿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玩具。

  猝不及防!

  我躊躇著是否退出去。商場門口貼著優(yōu)惠展銷各式毛線的海報。我需要買毛線織一條暖和的圍巾和一頂美麗的帽子。

  毛線也不是“僅此一家,別無分店”,換個地方買吧!

  我緊拉著兒子的手,稍微用了點勁。準備找一個適當?shù)睦碛?,領(lǐng)著兒子離開這里。

  只是這理由需編得美滿。十歲,正是清清純純又混混沌沌的年齡。我不愿讓他過早地知道金錢的效力和家中的困窘,又怕他稚嫩的心因為買不到心愛的玩具而受到折磨,真想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不料兒子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媽媽,咱們走吧!我不要變形金剛。”

  我真不知該怎樣感謝兒子的懂事才好!

  為此,我詛咒那些美國人、日本人、香港人……我說不上發(fā)明這種奇異而巧妙的機器人玩具——變形金剛的,具體是他們其中的哪一撥子,也許人人有責。“紅蜘蛛”、“擎天柱”、“恐龍剛索”強盜一樣霸占了兒子每個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晚上,鬧得我連電視新聞也看不周全。當他們通過屏幕把這些無中生有的形象,像烙鐵一樣印進孩子們的夢境之后,成千上萬造型惟肖的變形金剛們,就像蝗蟲一樣殺上玩具柜臺,像吞噬非洲的莊稼一般咽進父母們的鈔票。

  如果不是有熙攘的人流,我真想俯下身去親親兒子那光滑的有著細密汗珠的額頭,然后舔舔嘴唇,他的汗是咸而微甜的……

  但我立刻發(fā)現(xiàn)局勢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樂觀。兒子的身體已轉(zhuǎn)向掛著厚重皮門簾的商場大門,腳卻像焊在水磨石地面上。尤其是脖子,頑強地擰向柜臺,眼睛在很長的睫毛掩護下,眨也不眨地盯著變形金剛們。

  形形色色花花綠綠風采各異身量不等的機器人家族,沉默地用瀟灑和傲慢,與我的兒子對峙。

  我真佩服小孩的骨質(zhì)柔軟。唯有他們同柳枝一般彈性而細嫩的頸椎,才能維持如此不舒適的回眸姿勢達這樣久……

  我的心像泡進醋酸中的蛋殼,迅速消溶。

  不就是一頂帽子和一條圍巾嗎!我是那個過去了的時代實行“晚婚晚育”的模范,兒子雖才十歲,我已逾不惑。今冬第一陣北風襲來的時候,我感到頭皮頂一陣冰涼,這才發(fā)現(xiàn)最高處的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變白了的頭發(fā)不但有礙觀瞻,而且保暖的功能也差了。我是個巧手的女人,除了會車漂亮的零件以外,還會織毛衣和做菜。我打算給自己織一頂美麗的帽子,為了不顯得突兀,還需要一條長長的圍巾與之配套。我把這打算同丈夫講了,他默默地熄滅了手中的煙。當然他不是長期戒煙,從我認識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在別的事情上有毅力而這件事上絕對不行。吃菜的時候我們都搶著吃菜而避開肉,這使兒子不但沒發(fā)現(xiàn)菜內(nèi)的肉有所減少,反而以為最近的伙食比以前好了。

  我可以不要帽子。我有一條舊的方頭巾,把它拼命向前戴,就可以護住頭頂。生兒子的時候落下的毛病,一受風我的頭就像被槌敲擊似的疼痛。只是那樣子可能不大美觀,像一個肅穆的阿拉伯女人或是童話中的雞媽媽。不過,那又有什么呢?我的兒子將會有一件他心愛的玩具了。

  我乜了一眼柜臺。變形金剛們很貴很貴,一頂帽子和一條圍巾,只夠買一條變型金剛的腿……

  而且,丈大會說什么呢?他總說我慣著兒子,同闊人家比,要知道我們是最普通的藍領(lǐng)。

  藍領(lǐng)的兒子,就不能有變形金剛嗎?

  我?guī)缀跻露Q心了。我身上的錢夠買一個最小號的金剛。對丈夫,我會編出一個美滿的不要帽子的童話。

  可惜兒子到底是小孩子。就在這希望曙光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時刻,他突然把頭和身子扭向門,很果決地說:“媽媽,咱們快走吧!報紙上說了,變形金剛是外國小孩都不玩的東西了,才運到中國來,騙咱們的錢。”

  他拉著我的手就要走,小手濕漉漉的。眼光像同遺體告別似的,最后瞥了一眼柜臺。他的小腿飛快移動,好像怕變形金剛們會突然生龍活虎地把他拽回去。

  這話說得太成人氣,連我都未想到如此不容抗拒的理由。兒子是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學生。在這顆小小的清澄的靈魂面前,我覺得自己和丈夫都太自私了。我是為了自己,丈夫是為了我。

  我?guī)缀跏且粋€箭步返回柜臺,買了一個最小號的變形金剛。我不怕錢被外國人或港澳同胞賺去,也不怕禿頂頭痛和頸椎增生。為了兒子的懂事,為了我和他心中的快樂。

  那天晚上,兒子忘了吃飯,一直在玩變形金剛。他把小小的黑色手槍別在紅色的“威震天”(這是那個金剛的名字)手中,旋轉(zhuǎn)曲折之后,機器人就變成一架尾翼高聳線體流暢的轟炸機。它的結(jié)構(gòu)確實精巧,美國“孩之寶”的標志,在兒子溫熱小手的摩裟下,不斷由紅色變?yōu)樗{色,又在室溫下返回紅色。

  “變形金剛,隨時變形狀。汽車人為正義而戰(zhàn),為自由而戰(zhàn),意志堅強”

  兒子哼著變形金剛的電視主題歌,音色很美。

  雖然挨了丈夫幾句埋怨,我仍舊覺得自己決策英明果斷。變形金剛雖然昂貴,但這快樂的時光更昂貴。我可不愿兒子長大成為出色的人后,在一篇回憶錄或自傳中寫道:我小時候很喜歡玩具,因為家境貧寒,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人家的孩子玩……

  當然,兒子很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藍領(lǐng),那我也不希望他的童年留下深深的遺憾。孩子的快樂畢竟比較廉價,一個最小號的變形金剛,就使他如醉如癡。

  “不能因為玩‘威震天’影響了學習。”我鄭重叮囑,話語中摻進了少有的威嚴。

  兒子以同樣的鄭重回答了我。其后幾天,我假裝無意實則很仔細地翻檢了他的作業(yè)成績,還好。兒子是個有克制力的孩子,只有做完作業(yè)才擺弄玩具。

  真正的冬天到了。

  丈大又延長了他戒煙的時間。我再三解釋舊圍巾很好,他陰沉沉地說:“你也該買一雙棉靴了。”

  我做出經(jīng)他提醒才感覺到腳下發(fā)涼的神色,感激地沖他笑笑。

  又一天晚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拼裝的變形金剛與我們買的那個不一樣了,紅色變成了黃色,長相也要獰惡許多,最主要的是個頭,起碼要大上三倍。

  “這是什么?”我?guī)缀跏菄绤柕刈穯枴K械摹陡改副刈x》都諄諄告誡,對孩子的某一絲異常,都不可掉以輕心。

  “這是‘大力金剛’。”兒子很慎靜地回答。口氣親切得好像大力金剛是我們家的親戚。

  感謝電視里堅持不懈地播映,我也初步具備了金剛家族的常識。大力金剛是另一派金剛們的頭領(lǐng)。

  我需要了解的當然不是金剛的綽號,而是金剛的主人。“我問你,這是誰的?”語氣沒有絲毫緩和。

  “同學的呀!差不多每個人都買了,大家買的都不一樣,互相串著玩,這樣我們就能玩好多種汽車人和飛機人了!”兒子坦蕩地看著我,完全沒有聽出我的問話中隱含著對他的猜疑。

  我不由得有些內(nèi)疚,卻并不能保證下次就能改正。我對孩子的說謊和盜竊,懷有極大的恐懼,不得不高度提高警惕。

  孩子們的交易挺聰明,大概類似原始部落的以物易物。這是個新鮮事物,我不知道該贊成還是該反對??粗鴥鹤拥牟d致,我只是說:“不管是大力金剛還是威震天,都不能影響了學習。要愛護別人的玩具。”

  兒子聽話地點點頭。他是個乖孩子。

  有人敲門。聲音很小,位置很低。

  兒子跑去開門。門扇開得很大,兒子是個好客的孩子。來人卻把門扇微微合攏,好像他不是想走進而是要離開。然后才從門縫里緩緩擠進一顆胖胖的頭。

  這是兒子的同學,一個經(jīng)常來問作業(yè)的男孩。名字我記不得,只叫他小胖。

  小胖這次卻并不是為了什么作業(yè)來請教兒子。他既不肯進來又舍不得退去,卡在門縫里,滿臉困窘地對兒子,眼睛卻瞟著我說:“真對不起,我把你的變形金剛搞壞了……”

  兒子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我好像還沒見到他受過如此重大的打擊。他從小胖手里接過散成一攤零件的威震天,平托在眼前,輕輕地吹著氣,好像那是一只受傷的鴿子。

  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后,兒子求救地看著我。

  這是一個尷尬的場面。最初的一瞬,我惋惜地想到帽子和圍巾。然而,我們還是面對現(xiàn)實吧。

  我故意不看兒子,說:“威震天是你的,你看怎么辦?”

  兒子還是默不作聲,也許我的在場,干擾了他的決定。我轉(zhuǎn)身走進里屋。

  靜默。我聽見小胖喘息的聲音越來越粗。我真想跑出去對他說:“孩子,你可以走了。”可是,這決定應(yīng)該由兒子自己做出。

  “你是怎么給弄壞的?”兒子的聲青充滿憤怒。

  “就這樣……后來就啪拉一聲……”小胖大概做了一個手勢,我聽見兒子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對這個害死威震天的動作恨之入骨。

  怎么辦呢?也許我該出面。變形金剛固然珍貴,但寬容比這更珍貴,我雖然相信自己平時對兒子的教育,但威震天對于他,相當于成年人的一臺彩電,一架高級相機。拖延著的時間,對他對我對小胖,都是煎熬。

  終于,兒子開口了。他好象走了很遠的路,聲音中含著一種虛弱,卻還清晰。那是很簡單的三個字:“沒關(guān)系……”

  小胖子瞪瞪噔地跑了,好像怕兒子會改變主意。

  我長吁了一口氣,好像自己也走了很遠的路。我輕輕地吻了一下兒子的額頭,他的汗咸而微甜。

  “威震天死了。”兒子的眼里含著淚花。

  “我試著把它粘起來。”我安慰兒子,自己也沒有大大的把握。

  我說過自己是個巧手的女人,但這個斷成碎片的威震天還是使我煞費苦心。在耗費了比織一頂帽子多得多的心血之后,威霸天終于栩栩如生了。只是它只能看,不能動。它再也不會變形了。

  兒子是個典型的喜新厭舊者,他把全部的熱情轉(zhuǎn)移到大力金剛身上。變形金剛的生命在于變形,不會變形的金剛只是一件擺設(shè)。

  兒子飛快地改變著大力金剛的形狀,你不得不佩服美國人的機智,飛機的肚子居然能變成人的腦袋,嚴絲合縫,毫無破綻。

  我也忍不住湊過去后。最好的玩具,對大人和孩子同樣有魅力。正在這時,啪啦一聲,高大的大力金剛像被炸藥內(nèi)部引爆,一下散了攤子,成為一堆碎片。

  這是怎么回事。

  兒子望著我,我望著他。

  事情再明顯不過,只是我們都不愿相信。大力金剛被搞壞了。

  兒子徒勞地想把碎片鑲起來,結(jié)果是使破壞更加嚴重。

  我正在思討如何處理,兒子已經(jīng)很老練地把碎片收攏在一張紙里,準備出門。

  “你到哪去?”我問。

  “去還給人家。還有道歉。”兒子顯出很有韜略的樣子,事情安排得詳細得當。

  “大力金剛是小胖子的嗎?”我存著希望問。

  “不是。”兒子說了一個同學的名字。

  是她家!我的心往下一沉,又飄飄悠悠地上浮到咽喉。

  那是一個很嬌弱的女孩子。我對女孩倒沒什么印象,只覺得她的媽媽是個高傲的女人。她們家境很好,屬于丈夫所說闊人的范疇。給柔弱的女孩買如此大而兇惡的機器人玩具,豐衣足食可見一斑。

  “你就這樣去……行嗎?”我遲疑地說,不知問的是孩子,還是我自己。

  “還要帶什么東西嗎?”兒子不解地問。

  我看著兒子清澄如水的目光,想說什么,卻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媽媽,那我走了。”兒子一溜小跑而去。

  “快去快回。”我不安地叮囑。

  沒有回答。兒子已經(jīng)跑遠了,不過我相信他一定不會耽擱。

  等啊等啊……許久許久……兒子還沒有回來。

  我的心象被釣住后急待掙脫的魚,左躥右跳,激起巨大的漣漪。

  為什么我不再多叮嚀他兩句!世上的人什么樣的都有,你能原諒別人,別人卻并不能原諒你。假如真的出現(xiàn)了某種不快,兒子他多少會有個精神準備。不然,當責備像暴風雨一樣襲來的時候,他會驚愕地瞪大了那雙純潔的眼睛。由著眼淚像自來水一樣將它貯滿……

  不……還是不要預先講的好!也許一切都很正常,也許什么意外都不曾發(fā)生。好客的同學挽留兒子多坐一會,女孩的媽媽還給兒子剝開一個桔子,兒子很有禮貌地推讓著……我的兒子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孩,人家一定會諒解他的,就像我們曾經(jīng)諒解了小胖一樣……

  對!一定是這么回事,只能是這么回事!我慶幸自己沒有用預想中的烏云,遮蔽孩子內(nèi)心那片晴朗的天空。

  盡管我不斷說服了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內(nèi)心還是越發(fā)忐忑不安。

  終于,兒子回來了。他走路的步伐是那樣輕,直到眼前我才從沉思中驀然驚醒。

  我看了他一眼。只這一眼,就足夠了。過去的這段時間,使兒子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雖然表面看起來,只是他哭過了,流了許多淚,為了怕我發(fā)現(xiàn),又站在冷地里等著風將淚水吹干。孩子的掩蓋暴露了更多的東西。

  我沒有勇氣問兒子詳細的過程。重復那經(jīng)過,無論對兒子還是對我,都是一種殘忍。

  “媽媽,人家要我們……賠……”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兒子臉上不滾落下來,我用手去接,因為剛從外面回來,那淚水很涼。

  我想用母親溫馨的心捻成毛線,為兒子織一間溫暖的小屋,可惜我不是整個世界。

  也許我應(yīng)該事先告訴兒子……但如果說那恐怖的前景,而一切又沒有發(fā)生,我豈不是玷污了一顆純真的心!只要還有一絲可能,我也愿維持這種真誠直到最后。

  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是另一個問題了——成為碎片的大力金剛還有兒子那顆有折痕的心。

  “既然損壞了東西,人家要求賠償,當然是應(yīng)該的。”我拭干兒子的淚水。

  “那我去找小胖,叫他先賠我的威霸天,人家說了一個‘對不起’就值這么多錢啊?以后上商店買東西,甭帶錢包,先說‘對不起’就行了!”兒子從地上彈射而起。

  “你不能去!”我拉住他。兒子在我手下不馴地掙扎著,十歲的男孩已經(jīng)有了小牛犢一樣的蠻勁。

  “為什么?媽媽!”兒子半仰著臉,像問天一樣問我。

  我不能回答。這世界上有許多像花布一樣美麗的道理,卻做不成衣服。

  我卻必須回答:一只母貓還要教會小貓如何捕鼠。我就是再為難,也得給兒子一個大致削弱的道理。

  “‘對不起’是一種禮貌,它是不能用金錢來計算的。”

  兒子順從地點點頭。這話大概同學校的師長們所講差不多,他還勉強聽得進去。

  “小胖弄壞了威震天,你原諒了他,他很輕松,這是一件好事。”我做出循循善誘的樣子,準備把兒子領(lǐng)進我的埋伏圈。

  “可是人家不原諒我……媽媽!”兒子抗爭著。他受到的羞辱比我蒼白的說教,要有力得多。

  “是的,兒子。每一件事,都可以有好幾種處理的方法。喏,就像這些變形金剛,可以變機器人,也可以變飛機和汽車……懂了嗎?”

  “懂……了。”兒子遲疑地點了點頭,但我知道他不服,又不愿惹我傷心。

  我把一直拉著兒子的手松開了。我很累,這世界上誰也代替不了誰。

  兒子不再掙扎,孤零零地站在一邊。

  最大號的大力金剛,代表一個令人咋舌的數(shù)字。盡管我們還不用變賣家產(chǎn),盡管街上也沒有當鋪,我還是有一種破產(chǎn)的感覺,。

  我和兒子揣著共同的秘密,迎回了家里最主要的男人。兒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希望我別說;又希望我快說。

  我不想說又不得不說,想晚說又想干脆早說,人有時飛快地迎著一個東西跑過去,其實是為了躲開它。

  丈大聽完后,居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保持鎮(zhèn)靜。然而這鎮(zhèn)靜像糖衣一樣,包裹著的是苦澀的雷霆。

  “說!你是怎么把這玩藝給弄壞的?”丈夫拒絕叫那堆碎片為變形金剛。

  “就這么一下……啪拉一下……就……”兒子看著我,語無倫次,希望我能為他做證。是的,當時我在場,可我也說不清,沒有預謀的事情都說不清。

  其實這個過程說清說不清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要緊的是它壞了。兒子以后再也不會去玩這種借來的寶貴玩具了。

  丈夫眉頭緊皺,眼里射出兇狠的光。兒子往我身后躲。

  “你說你是成心的,還是故意的?”丈夫氣急敗壞,“說——”

  我不知道成心和故意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勸他。

  “是成心的……不,爸爸,我是故意的……”在父親的虎視眈眈之下,兒子來不及思索,急切地選擇著他認為較好的動機。

  “好你個小敗家子!你爹干一個月,還掙不回這么個玩藝,你倒好,充什么少爺胚子!我讓你記住嘍——”

  丈夫掄圓了胳膊,呼地拍了過來。我用手臂架住,只覺得半邊身子一震,觸電般的直麻到中指尖。

  他是干壯工的,出手極重。幸好我站的位置好,來得及阻攔。

  兒子驚恐地愣了剎那,才哇地痛哭起來,好像挨打的不是我而是他。

  “你還有臉哭!”丈夫氣得吁吁吐氣:“為了那個小玩藝,你媽就沒錢買線織帽子,這回再加上個大家伙,咱一家連過冬的煤和大白菜都沒著落了!”他又轉(zhuǎn)過臉對我:“都是你慣的!”

  我由著丈夫數(shù)落,只要他再不動手就成,從小到大,兒子沒挨過打。

  那是冬天里極冷的一日,從太陽里散發(fā)出來的不是熱,而是冷風,我走進爐火不斷的家中,兒子臉熱得通紅,眼睛也亮閃閃地好像深潭中的星。我以為他發(fā)燒了。

  “媽媽,你閉上眼睛。”兒子一說話,我就知道他沒病。病孩子是不會有這么動聽的嗓音。

  我閉上眼睛,心中像煮開的牛奶,不見波浪地蕩漾。兒子將有一個小小的快樂送給我:也許是張一百分的卷子,也許是個紙盒小瓶做成的手工。

  “好了。媽媽,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還是閉著眼睛,遲遲不愿睜開。這是一種母親特有的幸福。

  “媽媽,你快點嘛!”兒子催促。

  再耽擱下去,兒子該著急了,我趕緊睜開眼。眼前一片稀薄的淡綠,仿佛置身初春的草地。過了一會才看清,是兒子捧著一團絨絨的綠線。

  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媽媽,你喜歡這顏色嗎?”兒子眼巴巴地瞅著我。

  “喜歡。太喜歡了。你怎么知道媽媽喜歡?”兒子已經(jīng)大了,我對他講話時提到自己,還是不習慣用“我”,而是依然用“媽媽”這個太奶里奶氣時的稱呼。

  “媽媽忘了?從小到現(xiàn)在,您給我織的毛衣毛褲,都是這種綠色。我能從一千種顏色中找出這種綠色。”兒子怪我提了一個太簡單的問題。

  對某種顏色的喜愛,也許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像一個美麗的故事或是一支古老的歌。

  “是爸爸帶你去買的?”我真心地感激丈夫,他是那種外粗內(nèi)柔的男人。

  “是我自己去買的!”兒子頗有點自豪。

  “你哪里來的錢?”我驚訝地問。

  兒子不語,眼睛卻直挺挺地瞪著我。

  這孩子不會去偷吧?我腦中,一閃過這念頭,立即覺得是對兒子的褻瀆。那一定是他撿廢紙賣牙膏皮換來的錢了!可兒子近來并沒有滿手烏黑或回家很晚……不行,得問清楚。

  我把毛線一股腦丟在床上,有幾股纏繞在一起,這是很難解開的,也顧不上了。

  “快說,哪來的?”我抱著最后的希望,求兒子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找小胖要的。”兒子極清楚極明白地回答我。

  “找誰?”我已經(jīng)聽得很清楚了,可我還要問。我不相信,一向那么恭順的兒子,竟敢如此不聽話!

  “找小胖。”兒子的口氣中竟沒有絲毫怯懦,勇敢地迎著我的目光。

  我的頭立刻像蜂巢一樣嗡嗡作響,所有的含辛茹苦所有的諄諄教導所有的設(shè)計所有的希望,都被這孩子的目光擊得粉碎。

  “你是怎么去要回來的?”我虛弱地問。

  “就像別人跟咱們那樣要回來的。”兒子似乎覺得我問得多余。

  我的手慢慢地舉起來。兒子以為我要撫摸他的頭,便親呢地倚靠過來。我猛地將手擊在他的頭上。在最后的一瞬,我想起雜志上說過不要打孩子的頭的教誨,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容得稍微一偏,劈在他的脖子上。

  兒子的頭骨還軟。然而不像他極小時候那種柔軟的乒乓球皮的感覺,而似一個充氣很足而略有彈性的足球了。

  我的手被有力地反彈回來。兒子沒有躲避,他癡癡呆呆地望著我,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錯在哪里。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兇狠地打兒子,但我敢肯定,這不是最后一次。

  兒子的淚和我的淚,交替地灑到綠毛線上。毛線因此變成濃淡不均,用它織出的帽子和圍巾一定是很別致的。

  以后,每當門扇被風吹開,又被風緩緩合上的時候,我都以為會有一個胖胖的圓頭圓腦的小家伙出現(xiàn)。

  小胖卻再也沒有來。他還了錢,也不要那個破碎的變形金剛了。

  那個巨大的大力金剛,被我用膠粘好了。高高大大威威武武,給我家平添了一股富貴奢侈之氣。

  現(xiàn)在,我們家有兩個變形金剛了,可惜都不會變形。

  兒子也從不去動它們。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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