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木鼻子

時間:2011-12-20 17:16來源:未知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我是一位外科醫(yī)生,做過的手術不計其數(shù)。單是給病人切除的胃,就是俗稱為“心口”的那個東西,足夠裝滿一馬車。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病例,是一個女人。正確地講,是那個女人的鼻子。

  那時候我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瀟灑而熱情。眼睛除了觀察教授的操作,還關照漂亮的女護士。

  “小伙子,我想從教你怎樣戴工作帽開始,指導你成為一名出色的醫(yī)生。”教授的目光象雙筒顯微鏡,無遮攔地瞄準我工作帽邊探出的那縷黑發(fā)。

  我的帽子略微有點歪斜,象一個快樂的水兵。教授殘酷地剝奪了我的瀟灑,從此不得不經(jīng)典地把帽檐壓得很低,以至于使人懷疑我還有沒有眉毛。

  一天深夜我值班,樓道里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yī)院里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里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并在一處。那男人千癟瘦削,眉頭緊鎖,嘴角翁動,兩眼通紅,象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我的臨床經(jīng)驗尚不十分豐富,一時竟分辨不出誰是病人。

  “你……怎么了?”我朝他倆發(fā)問。

  女人石像似地不動,男人小心翼翼地去解女人的口罩,動作極輕柔。

  我終于發(fā)覺了一點怪異:那口罩樣式古怪,過于平坦……不……不是口罩的問題,口罩很正常,而是……

  口罩終于解下來了。我于是犯了一個醫(yī)生的大忌,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

  ?。?/p>

  口罩下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向外冒著騰騰的白氣,深不可測。

  我竭力鎮(zhèn)靜住自己,才想起那被黑洞霸占了的地方,原來是長鼻子的部位。

  沒有鼻子的人面,是一種陌生的東西。平鋪直敘到難以容忍。眼睛沒有來由地同嘴靠得很近,兩頰不可遏制地向黑洞滑去,只有失去血色的上唇,還象破敗的灰墻狙擊在黑洞的邊緣。

  它甚至不如骷髏好看,骷髏骨質潔白,簡練合諧。眼眶、鼻準、口頰均為結構對稱的洞穴,通暢練達,自成風格。

  “這是用什么東西……搞的?”

  我急切地想搞情兇器的性質。本想用“剜”或是“削”那種字眼,怕太刺激病人和她的家屬,才臨時調換為詞意模糊的“搞”(護士在一旁緊張地登記,我已知道女人叫小茶,男人是她的丈夫老姜)。

  “用刨刃,剃的。推木頭的那種。”老姜用目光撫摸著創(chuàng)口,那里邊緣清秀。想象得出兇器一定薄利如風。他回答得很清楚,用詞也準確。

  “是誰干的?”我怒火中燒,義憤填膺。這罪行太野蠻大兇殘了。

  不知何時,教授到了。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問話:“要記住我們是醫(yī)生,而不是法官。醫(yī)生最重要的職責是挽救生命,修補人體。至于其它的事,自有其他的人去售。”

  是的。我應該首先處理病人,可我不知道該干什么。我是個優(yōu)等學生,可沒有任何一本教科書上寫過:鼻子被刨刃剃掉的病人該如何處置。也許我應該去讀法醫(yī)系,現(xiàn)在只有機械地服從教授的安排。

  常規(guī)沖洗消毒,就象處理一顆蟲牙被拔掉后的窟窿。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體,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皮膚上漫過,使這張一馬平川的人面,象收藏已久橫遭破壞的蠟制品。

  憑心而論,只要躲開臉中部那個巨大的三角形洞穴,小茶的臉還是很美麗的。眼睛象黑杏仁一樣,反射出無影燈眾多的光斑,如沒有月亮的晴朗的星空。嘴有一個極精美的輪廓,象一顆飽滿的花生米。

  我不禁升起好奇:原來屬于這張美妙絕倫臉龐的鼻子,是什么樣子的呢?

  這種時候想這種問題,似乎有點不倫不類。病人家屬在一旁長吁短嘆,我動作幅度稍大,小茶尚未反應,老姜就吸開涼氣了。

  “痛嗎?”我問小茶。對這永遠失去親生鼻子的年青女人,頗多側隱,生恐自己弄痛了她。

  “一點也不痛。那刨刀是新磨的,很利。嗖的一下,涼涼快快,象雨后的風。”

  聲音是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fā)出的,單調、刺耳、尖銳。沒有鼻腔共鳴的聲音。類似秋蟬或毒蛇的嘶鳴。

  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恐懼。不單因為這怪異的聲音,更因為小茶臉上那似笑作笑的表情,她好象并不感到痛苦,甚或還有幾分自豪。

  傷口處理已畢。只要鼻腔切割權部不感染,生命便無妨。作為外科醫(yī)生的職責,已告一段落。至于以后的事,那是整容醫(yī)生的范疇。

  看來,可以結束了。我用眼睛請示教授,發(fā)現(xiàn)他正在觀察老姜的手。老姜的手虎口處生著厚厚的繭子,簡直象那里多長了一塊骨頭。只有長年握持某種工具的匠人,才會這樣積重難返。

  “看來,咱們倆是同行嘍。”教授對老姜說,老姜正充滿憐愛地看著小茶,被這突然的問話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點點頭,又立即搖頭。

  “我哪能跟你比呢?您是修理人的,我是修理木頭的。”

  “你是個木匠,這么說,這件事就是你干的了?”教授壓得很低的白帽子聳起一道粗重的棱。我知道,白布遮掩下的眉毛皺縮起來。

  我想教授一定是被這張沒有鼻子的女人臉唬得思維混亂。老姜一定得捶胸頓足,因為不僅不可思議,而且近乎誣。退一萬步講,即令真系他所為,也斷乎不會承認。

  不想,我錯得一敗涂地。老姜很痛快地回答:“是我。”

  也許我驚愕之色過于外露,老姜受了委屈,指著小茶:“你叫她說!是不是我?”

  “是哩是哩。你別看他這個樣子,真是個好木匠,刨刃磨得最快。冬天若吃涮鍋子,讓他給刨羊肉片,薄得能透過書上的字。”小茶的聲音象急剎車時輪子與水泥路面的尖嘯。

  這一對男女!吃他們的涮羊肉,只怕自己的鼻子也會掉進火鍋。

  教授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我沒有興趣。我只想問一下,用刨刃刨下的那個東西,還在嗎?”他的眼內充滿天真的渴望,象一個企盼壓歲錢的孩子。

  “在。在。”老姜忙不迭地回答,回頭白了他年輕但已經(jīng)不美麗的妻子一眼:“我說拿上,你說沒用了。怎么樣,還是我想得周到吧!”聲音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驕傲。

  事情愈發(fā)變得令人瞪目結舌。老姜掏出一個很干凈的手絹包,窩在手心,一層層打開。于是我看見一條鼻粱骨朝下的完整的人鼻子。

  教授不動聲色地翻看著,象在鑒別這條鼻子的真?zhèn)?。我猜他也感到好奇。沒有誰在這個角度觀察過人人都有的鼻子。司空見慣的東西,僅僅換一個方位。就變得令人驚詫不已。它玲瓏剔透,曲線優(yōu)雅,就象一件小型樂器。

  我們都圍過來觀看小茶的鼻子,包括她本人。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教授征詢地望著我。

  人有時候問詢別人,并不是為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堅定信念。

  這是一個玄妙而充滿風險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象未人活的枯樹一樣拔出來,而且性命難保。

  “沒有鼻子,除了影響美觀,妨礙并不太大。”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數(shù)鼻子沒用了。

  “可人是一個整體,人應該是完美的……”教授注視著黑洞說。

  “您老若是能給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給您老打雕花的五斗柜……”老姜虔誠地央告,一眼瞥見我這個反對派:“給您也打一個……”

  只有小茶沒說話,仿佛這事與她毫無關系。

  “準備器械。”教授簡潔地對我下達命令,口氣不容置疑。

  我們通宵達旦地手術,細節(jié)我已記憶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塊使我們耗費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樣獰厲而刻薄。一個愚蠢木匠舉手之勞,害得我們付出百倍千倍的時間與汗水。教授的技術精巧嫻熟,我想任何一個偉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風。他面對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血管神經(jīng)都接洽得天衣無縫。老姜在電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壞,終于被教授(當然也包括我)慘淡經(jīng)營地修補起來?,F(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了——將薄薄的表皮縫合到臉模上。我們碰到了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沒有合宜的縫合線。小茶的皮膚極細膩潔白,所有的絲線都嫌太黑太粗。

  “就這樣吧。鼻子能長上去就很不錯了,沒有人挑剔黑和白。”我的白色手術服下扭動著僵硬如鐵的腰頸,長時間俯身操作,即使在無影燈下,我看所有的線條也都成為重影。助手如此,擔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如果是這樣,她的鼻翼周圍會遺有一圈密集的雀斑……不!只差這最后一層,我要完美……盡量完美……”教授喃喃自語。

  他摘下自己壓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潔如月的禿頂,四周還殘存著幾根銀絲般的白發(fā)。教授叉開五指,梳理他的白發(fā),平均每個指縫不到一根,他很心痛地遲疑了一下,然后猛地一用勁,把白發(fā)拔下來,泡進消毒液。

  現(xiàn)在,教授的頭顱是大一統(tǒng)了,光可鑒人,顯露出巨大的前額和高聳的枕鄰。在這兩塊隆起的頭骨之下,是人類智慧最密集的腦葉。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發(fā),婉蜒伸展,象一條條閃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發(fā),固定在她自己的臉上了。渾然一體,宛若天成。

  任何天然的東西,終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狀如一只小小的蚊蟲。教授為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現(xiàn)在堪稱人世問最杰出的鼻子了,造化之靈加鬼斧神工,精妙絕倫,無以復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貴優(yōu)雅,象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閃著晶瑩的光潤。經(jīng)過它共鳴過的小茶的聲音,柔美動聽。

  小茶自然很高興,時常把手掌擋在面前,無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手心里有一片小小的鏡子。有時也會把鏡片胡亂扔到松軟的床上,顯出莫名的憂郁。

  認識小茶的人,都說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老姜的態(tài)度卻令人莫名其妙起來。他非但不再提起雕花的五斗柜(當然我和教授都不會接受這種饋贈,但收不收同給不給是兩個范疇),而且雙眼不時露出兇狠的敵意。對小茶倒是很好。因為鼻子做手術,嘴的活動大受影響,老姜就給小茶包極小的餃子,喂給她吃。餃子只有拇指蓋大小,令人想到他做木匠的手藝也一定精良。

  這真是一對古怪的男女,我開始打聽他們的身世。如果教授知道,一定會斥責我。他是只認病不認人的。我還沒有老練到他那種程度,對病和對人同樣感興趣,更不用說擁有這樣一只美麗鼻子的漂亮女人了。

  事情簡單到今人遺憾。好漢沒好妻,賴漢娶仙女。不知是出于政治還是經(jīng)濟原因,年輕貌美的小茶嫁給了丑陋的老姜。姜木匠夜以繼日地為人打家具,為小茶添置許多衣物,小茶卻不愿為老姜添一個孩子。終于有一天,當老姜手提斧鋸外出而歸的時候,看到一個高大俊俏的小伙子,正在吻小茶鼻梁上的那顆痣,于是……

  這故事遠沒有書本上舞臺上纏綿緋側,但因為活生生發(fā)生在眼前,我還是很關切它的結尾。

  “為什么單要剃鼻子?在臉上劃幾刀不是也可以么?”有人問木匠。

  我覺得這問話很卑鄙。小茶那張美妙絕倫的臉龐,若是被亂刀劃破,縱是教授再巧奪天工,恐怕也難以完壁歸趙,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嘛!

  “沒有鼻子的女人,比老母豬還要丑。別人不要,我不嫌。家中就太平了。”姜木匠很憨厚地答道。

  教授對這一切都不知曉,每天只是很認真地觀察鼻子,好象那是他檀下的一株珍稀植物。鼻子很爭氣,長得結實挺拔,欣欣向榮。我想把小茶的病歷整理成資料,投往醫(yī)學雜志發(fā)表。這是外科史上一例罕見的鼻子再植成功病例。

  教授擺擺手:“不忙,再看一段時間。醫(yī)學追求完美,更追求長久。不是急功近利的事情。”

  鼻子也象家用電器,有保修期嗎?我悻悻然,又不得不服從。

  小茶出院了。用極清亮極柔美的聲音同我們說:“再見。”想起她入院時那毒蛇般的嘶鳴,你會覺得鼻子對于音色比對于美觀要重要百倍。

  老姜什么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好象怕小茶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茶沒有再來。連例行的追蹤復查也沒有來。有人說她的鼻子長得很好,同老姜也過得可以,只是還沒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這病例報道出去,教授依舊不慌不忙:“要注意遠期效果。我們一定要親眼看一看病人的恢復情況,而不要匆忙下結論。”

  隨時留有充分的余地,也許是成熟醫(yī)生和實習醫(yī)生最大的區(qū)別。

  看來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試一下它的鋒利程度。

  這件事一直拖延著,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樓道里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yī)院里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衛(wèi)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并在一處。那男人干癟瘦削,眉頭緊皺,嘴角翁動,兩眼通紅,象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這是小茶和老姜。

  老姜很熟練地解開口罩。

  我已經(jīng)是見過一些世面的醫(yī)生了,終于沒讓什么聲音從嘴里發(fā)出來。

  口罩下又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都依舊。只是黑洞四周有線團樣的白絲,隨著呼出的氣流,旗幡似的拂動。那是教授充作縫線的白發(fā),依然晶瑩雪亮,結實柔韌。

  “還是用的那個東西嗎?”我克制住心中的厭惡、恐懼和憤怒,不愿說出那兇器的名稱,盡量平穩(wěn)地問。

  “是。還是上回用過的那種,我覺著挺好使。”老姜恭敬地回答我。知道醫(yī)生需要了解詳情,便努力周全。

  小茶什么也沒說,象凝固的蠟象。

  我點點頭,不再詢問別的?,F(xiàn)在的首要問題是救治病人。

  教授到了。我明顯地看出他踉蹌了一下,然后倚靠在一旁,看我情洗傷口。

  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體。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皮膚上漫過。老姜象自身受酷刑一般長吁短嘆,每當我手勢略重,他便不滿地重重斜視我一眼。

  傷口處理完畢,后來一切就這么結束了。教授突然按住我的手,猶豫不決地對老姜說:“那個……我說的是那個……還在嗎?”

  我從未見過學問精深德高望重的教授這般畏葸不前。他面色蒼白,目光焦的,雙手微微發(fā)抖,急不可待又驚惶不安。

  “帶著哩。帶著哩。”老姜顯出先見之明的得意之色,從一塊油污的紙里,模出一團東西,伸到教授面前。

  于是我看見了小茶那條光潔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現(xiàn)在類似一個柿餅。也許叫肉餅更恰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兩個鼻孔蠻不講理地重疊在一起,象火車失事后的鋼軌。唯有教授白發(fā)的殘根,依舊閃亮如銀。頭發(fā)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質,人體可以腐爛,頭發(fā)卻依然長存。

  “這是什么?”教授茫然地掃視四周,希冀什么人能給他一個回答。他真的不認識這團橢圓形污濁的物體。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問小茶。”老姜耐心地解釋,并找出證人。

  “那是我的鼻子。”

  聲音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fā)出,單調、刺耳、尖銳。卻沒有悲傷。

  “它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教授咆哮起來。全然不顧醫(yī)學專家溫文爾雅的風度和對面墻上斗大的“靜”字。

  這問題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上Ю辖呛軐嵳\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腳踩的。我用腳后跟在地上碾著踩了一圈。”

  這方法的確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細結構消失在肉醬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藝都將望洋興嘆。

  “很好!好極了!”教授的白眉毛從帽子里探針般地刺了出來,根根倒立:“那你還把這東西本來給我看什么?!你可以拿它去喂豬,當肥料,扔到墳堆里!可你偏要給我看!我不看!我不認識這東西……永遠……不看……”教授的話,開始時氣壯如牛,其后卻迅速萎頓下去,象行將熄滅的蠟燭,尾聲竟帶出了嗚咽。

  老姜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繩扯著,慢慢裂了開來,不知是哭還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時,我不得不同時對教授實施急救。他的心臟在傾刻間衰老,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跳動。

  “看來,你的鼻子只能這樣了。”面對小茶臉上那個簡潔的黑洞,我愛莫能助,用殘存的側隱之心說。

  “這樣也好。早這樣,早好了。”小茶的聲音高細單調。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這一次沒有說“再見”。她戴著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遠看象是糊了一塊白紙。

  后來,聽說她給姜木匠生了一個兒子。再后來,聽說她依舊戴著口罩,口罩布很白,天天都換洗??谡忠膊辉倌菢颖馄剑S滿地膨隆起來,一如其下有個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是老姜給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細的白楊木。春天葉子綠了的時候,走過小茶身邊的人,會聞到白楊樹的清香。

  “可是那白楊木的鼻子,是怎樣安到臉上去的呢?”有人問木匠。

  “用膠。粘柜櫥拉手的那種。”姜木匠并不保守,很和氣地告訴別人。

  我于是想到我們用過的縫合線,覺得不很聰明。教授絕口不提這件事了。好象它從未發(fā)生過。我卻始終存有淡淡的遺憾,它是一次那樣成功的手術。卻永遠無法報告了。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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