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暈而風(fēng)

時間:2011-12-20 15:47來源:未知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北宋年間。

  閩海都巡檢林惟愨重病在身,每日進食不過一盅,進藥卻滿滿三碗,病還是一時時往膏盲里去了。

  他的發(fā)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愛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個女兒出嫁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兒默娘和一個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里去了?”垂危的老人從昏睡中醒來,不見女兒,聲音顫抖地急急問道。

  “小姐正在向菩薩進香,她發(fā)愿欲減自己三十年陽齡,求能添您十年壽數(shù)。”

  幾滴巨大而沉重的淚珠,沿著老人瘦削的臉龐滾落下來。林惟愨已無力轉(zhuǎn)頭,淚水便象一只透明的小蟲,流進他的耳朵里,先熱而后涼。

  女兒,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長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會行醫(yī)治病,儼然一方靈女。附近漁船去海捕撈以至蕃舶遠涉重洋,無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親眼里,她卻永是那個生后一月還不知啼哭的嬰孩。林惟愨知道,自己的病對女兒是多么沉重的打擊?,F(xiàn)在,他不再憂愁自己的生命,而在思慮沒有了自己,女兒將如何生活下去。

  也許不該為她起名“默娘”。女兒內(nèi)心秀慧,外表卻極莊重。她的幾個姐姐,都已兒女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親在世,沒有少勸過女兒,默娘總是安安靜靜地聽著,侍到母親再也沒有什么要囑托的話了,才低著頭,順從地說一句:“阿媽,我知道了。”之后便絕無下文。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這是天倫之常,還是知道了這是父母的一片苦心?林惟愨不知道。這是一個大題目,老父親知道自己是無力說服女兒的。

  那么,從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來,氣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開房門,放進燦爛的陽光,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她身穿一襲素雅的衣裙,臉色十分蒼白。因為有了做作出來的驚喜,面容才有了一層輕淡的紅暈。

  “阿默,我也覺得好多了。”

  林惟愨盡量將所有的氣力都集聚到咽喉,那聲音便真的顯出清朗與平穩(wěn)。

  接著,便是靜默。長久得令人感覺到壓抑的靜默。遠處,傳來濤聲。無邊的海浪象一曲低吟的悲歌,徐緩而滯重地拍打著沙灘。

  講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話,下一句該說什么?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又都怕對方識破自己的假話。在生與死的藩籬面前,最親近的人也變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團嘈雜的人聲由遠而近。

  林默娘焦慮地蹙緊眉頭。父親病重,氣息已若游絲,任何一種紊亂的聲響,在他都如斧砍刀劈。她低聲喚過小眉:“你去對外面的孩童們講,請稍靜息些。就說我阿爸倦了要睡,求他們到遠處去玩吧。”

  小眉點頭應(yīng)著,象一片輕靈的落葉,無聲退去。

  默娘絞了一方絲帕,輕柔地拂去父親額上的水跡。林惟愨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不由得痛苦地一悸:這是惡兆。老父虛陽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無論林默娘怎樣命令自己,萬不可在父親面前哭泣,淚水還是難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門外的嘈雜錯亂之聲,不但沒有熄滅,反而象漲潮一樣,越來趙暄囂了。

  林惟愨終于被驚醒了。這一次,他真的感覺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親切地問女兒。

  “沒有,阿爸。不過是剛才進香時灰刮進了眼睛。”林默娘連忙攏攏頭發(fā),將淚水擦干。

  惟愨悠長的嘆了一口氣。從小看大的女兒,瞞得過旁人,你還瞞得過阿爸么?

  “默娘,聽阿爸問你一句話。”林惟愨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需要趕緊作。

  “阿爸,我聽您說。”林默娘端來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剎時,光陰仿佛迅速地倒流回去,滿頭青絲的林惟愨正在給咿呀學(xué)語的女兒,講著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說這天下之大,莫過于哪里?”林惟愨雖然喘息不止,雙目卻依然閃著睿智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過于滄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隨即答道。

  林惟愨微微頷首。默娘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也是他最聰明的女兒。八歲時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讀書,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號稱聰穎的洪毅尚未聽懂,默娘已耳熟能詳了。

  “阿爸再問你,這天下之險,莫過于哪里?”

  “這天下之險么”,林默娘稍費思忖,“閩距京城萬里,重山疊蟑,這大約就是天下至險的路了。”

  “不對。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愨困難地皺了皺眉頭。

  林默娘開始只當(dāng)父親不過隨便說說,見老人真的動了神恩,也就仔細琢磨起來:“阿爸,我曉得了。小時候讀過李白的詩《蜀道難》,‘噫吁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那么,這天下之險,該是指蜀道了。”

  林惟愨已無力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青發(fā),他慈愛的目光溫暖地注視著默娘:“阿默,你還是沒有說對。這天下至險,并非蜀道。”

  “這……”聰慧的林默娘難得地語塞了,她秀美的雙目從父親臉上移到掛滿字畫的墻壁,又從墻上窗口游到廣袤的天空……驀的,她感悟到什么,剛要張口,又靈巧地將話語象青橄欖一樣含在舌下,換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來。您告訴我吧!”

  面對著女兒小小的嬌憨,林惟愨蒼老的面頰浮現(xiàn)出生動的微笑:“你眼睛怎么光望著天外,竟忘了自家腳下。這天下至險者,莫過如海道。”

  一陣莊嚴而可怖的驚濤聲拍岸而來,單憑那宛若千百面戰(zhàn)鼓聲的巨大轟鳴,就可以想見那壁立的波峰浪谷是怎樣陡峭而猙獰。

  林默娘沒有答話。她是海的女兒。對于海的威嚴,海的暴烈,她比別人有著更深切的體會。父親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過的,父親對海,了若指掌。只是這個時候談?wù)摵#瑢τ谝粋€垂垂老矣的病人來說,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個么?”林惟愨自己轉(zhuǎn)換了一個話題。

  “天下至不仁者,莫過于盜賊了,阿爸。”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誼。她知道父親一生緝盜,最痛恨殺人越貨的剪匪了。

  “阿默,你說得極是。”林惟愨嘉許地點點頭。這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出于對自己一生所從事的事業(yè)的熱愛,林惟愨的臉上煥發(fā)出光彩。

  窗外人聲鼎沸,一時間竟壓過了洶涌的濤聲。小眉匆匆趕了進來:“老爺,小姐,門外聚了許多等待出港的漁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氣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無數(shù),不敢揚帆遠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崗巖的窗榻子囚禁著,分割為破碎的殘片,半朵白云窗花似地綴在窗洞邊,看不出是想飄過來還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輕輕搭起父親的脈息,極細極軟,似有似無,有邊無中,起落模糊、如捫及一截的熟的蔥管,已是極重危之象了。

  “小眉,你去告訴鄉(xiāng)親們,父親今日……病體欠安……”無論默娘怎么克制,話語中也帶出嗚咽之聲。她調(diào)起全身精氣,以讓自己不要過分失態(tài):“請鄉(xiāng)親們多多見諒。這看天觀海,原需極沉穩(wěn)的心境,默娘今日實難安心。待父親病體稍稍見好,默娘一定登門將海象告知大家,望鄉(xiāng)親們請回吧!”

  林惟愨聽言,剛要說什么,一股濃痰翻涌而上,哮喘不止,話終于沒有說出來。

  小眉走出去了。嘈雜之聲象被一床棉絮罩住,漸稀漸薄漸遠,終于寂靜如輕煙般飄散了。

  “默娘,你告訴阿爸,阿爸的病,究竟怎樣了?”待喘息稍定,林惟愨虛弱地問女兒。

  “阿爸的病正一天天好起來。”林默娘直視著父親的眼睛,毫不遲疑地說。她一點也不感到自己在撤謊。盡管父親的脈象氣色和心中的預(yù)感,都恰恰與之相反。但此時此刻,她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相信自己說的是真話。

  “默娘,休要瞞阿爸了。你從小就能預(yù)知吉兇禍福,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的事嗎?”

  “不……不……阿爸,我不記得那些事了。小眉,你快把我燉的參湯端來吧。”林默娘實在不愿父親在此時回憶如此悲的往事。

  林默娘的苦心沒有效果。林惟愨以老年人的執(zhí)拗,打開了記憶的閘門,痛苦和歡樂,象一尾尾鮮活的魚蝦,閃著耀眼的鱗光跳躍而起。

  那一年的扶?;ㄩ_得如火如荼。一朵朵嫣紅的花穗,象一把把朝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吹著歡愉的樂曲。長長的花蕊象調(diào)皮的少女,不聽管束地從花芯匍匐而出,探頭探腦看到外面五顏六色的世界后,又羞澀地低下了頭,把纖巧的腰身彎曲成一道美麗的弧線,象對人們行著優(yōu)雅的“扶”禮,襯以蒼翠如滴桑葉形的葉子,難怪人們要稱它為“扶桑”了。

  哥哥洪毅將一朵扶桑花,插到小妹發(fā)中。

  “阿默,你答應(yīng)我的‘百子圖’,可要快快織,不得偷懶喲!”

  洪毅就要同父親駕舟渡海北上,一家人在海灘上為他們送行。洪毅與小妹說著玩笑,他下月便要赴京趕考,默娘答應(yīng)要送哥哥一幅百子圖織錦,因為今日看天,明日觀海,錦上一百個孩童,竟總也織不完。

  “哥哥,你與阿爸此次出海,幾時回來?”

  “三天后定可回來。”林洪毅很有把握地說。

  “百子己織了九十,還有五雙,三天后定可織完。”林默娘也很有把握地說。她猛一抬頭,看見哥哥,突然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再看父親,也覺得與平日有異,不安象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

  這是怎么回事?親人出海,該帶走美好的祝福,林默娘極力排解著心中的憂郁。情感的潮水退去了,但不安的思緒卻象礁石般屹立在原處,噬咬著她的心靈。

  “阿爸,阿爸,今天就不要出海了。改一改行期吧!”林默娘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天藍得令人眼暈,在極高遠的天際,飄拂著絲縷狀的云翳。云層輕薄得幾乎透明,唯有四周垂下耳環(huán)般細致精巧的鉤簇。陽光沁過薄紗般的云網(wǎng)飄然而下,化作點點金屑,裝點著平滑如鏡的海面,看不出絲毫惡兆。

  “阿默,阿爸公務(wù)在身,要去緝拿一伙作惡多端的盜賊,時間緊逼。”林惟愨對女兒說。

  “小妹,有我做阿爸的左膀右臂,你就放心好了!”林洪毅充滿信心。

  爸爸和哥哥走了,林默娘的心,也跟著走了。她強制自己坐下織錦,心中卻充滿莫名其妙的恐懼和哀傷。她忍不住丟下梭子,又跑到海邊。兩天兩夜平平安安過去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天上的云,迅速地聚和又分離,仿佛彼此間在爭斗不已,終于又恢復(fù)了暫時的安寧,但頃刻間云絲又變幻得犬牙交錯,精巧的鉤簇膨脹鋒利起來,象一柄柄青鋼打鑄的利箭,從變成蒼黑的天穹俯探下來,直楔海面。

  西風(fēng)起了,大海掀起狂濤。

  林默娘憂心如焚,把自己關(guān)在室中拼命織錦,這可是哥哥要的百子圖??!頭上的扶?;ㄒ呀?jīng)枯萎,哥哥今天就要回家了。一百個快樂無比的孩子已經(jīng)織完了九十九個,只剩下最后一個。正確地講,這最后一個孩子也已經(jīng)織完,只剩下他一雙胖乎乎的小手。

  織機聲鏗鏘,海濤聲匐然……

  忽然,眼前的錦緞陡起波瀾,林默娘看到父兄的帆船在狂風(fēng)中激烈顛簸,櫓傾舵折,情形萬分危急……

  媽媽聽到織房內(nèi)聲響怪異,完全不象默娘平日織錦時的從容鎮(zhèn)定,急忙走進去看。只見女兒一手抓梭,一手扶抒,兩腳將機軸踏得上下翻飛,臉色如霜雪一般慘白,珠貝似的牙齒將嘴唇咬得滲出血絲,一粒粒汗珠把漆黑的鬢發(fā)膠粘在一起,象一片片被淋濕的鴉羽。

  “阿默,你怎么了?快醒醒!”媽媽驚恐萬分,連聲呼叫。丈夫和兒子在波濤洶涌的海上生死未卜,最心愛的小女兒又突發(fā)急病,怎不叫她心如刀絞!

  林默娘手中的織梭,象一條瀕死的魚,沉重地墜落到地上,濺起一片飛塵。她疲憊地睜開雙眼,茫然地打量四周,仿佛完全不認識這個家了。待看到哺育自己一十六個春秋的母親時,這才猛然清醒過來,頓足痛哭道:“媽媽,媽媽!您不該把我叫醒??!我剛才腳下踏著阿爸的船,手里抓著阿哥的船,我想把兩條船攏到一起,正在拼命與風(fēng)浪相搏……現(xiàn)在,父親得救了,哥哥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媽媽半信半疑,只當(dāng)女兒是憂思過甚,忙安頓默娘躺下好好歇息,一邊派人去打探消息,沒想到結(jié)果竟同默娘所說一模一樣。

  多少年過去了,林惟愨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怒濤中,似乎有一股神力自天而降,幫他穩(wěn)舵操槳,與愛子的船一寸寸靠近……他伸出自己青筋畢露的手,握住女兒纖巧秀麗的手。當(dāng)年,這雙手挽狂瀾于既倒,把父親從風(fēng)暴中拯救出來,現(xiàn)在,父親要把最后的力量,傳遞給從此孤獨地留在世上的女兒。

  林默娘還沉浸在悲苦之中。哥哥要的那幅百子圖,終于沒有織完。第一百個孩子手中所捧的壽桃,永遠地失落了。

  “默娘,你見過江河是怎樣人海的嗎?”垂危之人的思縷,也如風(fēng)箏一般飄忽無蹤,林惟愨又跳躍到另一個話題了。

  “江河入海,見過的,阿爸。不就是淡水匯到咸水里去了嗎!”林默娘強忍悲槍,順著父親的思緒說去。只要父親不再追憶失去愛子的痛苦,她愿意同父親談?wù)撊魏卧掝}。

  “那江河入海之處,江便漸漸地寬,岸便漸漸地遠,水便漸漸地緩,終于和浩翰無涯的大海,匯成茫然不分的一片。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江和海的界限了。”林惟愨深邃的目光望著遙遠的地方說。

  林默娘點點頭。她雖然聰敏,卻還悟不出阿爸這番話的深意。

  “默娘,在為父看來,這江河好比是人的生,這浩森的大海,就是人的死。無論人的一生多少跌宕起伏,逶迤蟠曲,最后終要歸人橫無際涯的大海。阿爸現(xiàn)在,就已到了這江與海的交匯之處了。”林惟愨安詳?shù)卣f。

  “阿爸……”

  林默娘想反駁父親幾句,想安慰父親幾句,但在林惟愨肅穆如天寥闊如海的睿智面前,所有的語言都褪為蒼白。

  “阿默,不要為父親悲傷。作為一個馳騁海疆的都巡檢,同至險至惡的風(fēng)浪海匪為伴,我能享此高壽,已是天幸了。”林惟喜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抖擻精神又往下說道:“默娘,你已經(jīng)長大了。這些年來,阿爸看著你為鄉(xiāng)親們治病解難,造福桑粹,心中甚感寬慰。我與你母親一生為善,菩薩便給了我們你這樣一個好女兒,我和你阿媽,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我就要去了,你萬不要太悲傷。你看,在江和海的交接處,江和海都是那樣的博大而平穩(wěn)。何況,在海的那一邊,站著你的列祖列宗,站著你元疾而終的母親,站著你英年早逝的阿哥……我們會在海的那一邊,天天為你祝福。”

  “阿爸啊……”林默娘壓抑了許久的淚水,象扯斷的珠鏈一樣紛披而下,她痛徹地哭泣著,天地為之動容。

  阿爸的手,握著她的手。一種源遠流長的生命,在其中傳遞。

  “阿默,該說的活,阿爸都已經(jīng)說過了。阿爸不懂你的神術(shù),但相信你所說的觀天測海須要心靜。生生死死,猶如潮起潮落,皆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抗拒。鄉(xiāng)親們既來問你海象,你就最后聽一次阿爸的話,安心測海去吧!”林惟怠說完這長長一席話,已是殫精竭慮漸入彌留了。

  林默娘的淚水已經(jīng)干涸,她怔怔地望著面容清癯形色枯槁的父親,看到他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火把一樣熠熠發(fā)光,那光芒已不再屬于這個世界,它充滿博大的智慧,也充滿了死亡的氣息。深詣醫(yī)術(shù)的林默娘,知道父親最后的時刻到了。

  “默娘,你快去呀!”父親的口唇翁動,聲音已微弱得幾乎聽不清了。

  一切針砭藥石都已無濟于事,但默娘不能走,不能走啊!

  父親還在喃喃低語,夢吃般地重復(fù)著他的囑托。

  林默娘猶若石雕一般地站起身,巨大的悲戚象臺風(fēng)一樣旋轉(zhuǎn)翻騰,她的心卻如風(fēng)墻中的風(fēng)眼,鐵水般地凝結(jié)了。

  父精母血,曾經(jīng)給了林默娘血肉之軀,現(xiàn)在,父親的愛與智慧,象溫馨的巨掌,將林默娘托舉到了一個超凡人圣的境界。父親的血脈在她身上涌動,父親的生命,在她軀體中延續(xù)。父親將永遠與默娘同在!

  “阿爸,我去了。”林默娘俯在林惟患耳邊輕輕說。仿佛一個小女孩告訴正在午后小憩的父親,她要到海邊去撿貝殼。

  林惟愨突然睜大了眼睛,臉上因此顯得生機勃勃:“阿默,穿那件紅衣吧。碧濤萬頃之上,朱紅最鮮明悅目,阿爸遠遠地也能望得到你。”

  林默娘換上一套朱衣,裙裙飄飄,宛若一片燦爛的紅霞,來與父親辭行。

  “你若上湄洲嶼,帶上小眉一起去吧。”林惟愨說。

  “不。阿爸,小眉還是留在您身邊,也好有個人服侍。我不要緊。”一向溫順的林默娘,這一次不再聽從父親。

  “我身邊有鄰人照料。湄洲嶼風(fēng)大浪急,你一個人去,我實在是不放心?。?rdquo;林惟愨的感情向來鎖閉很深,也許意識到訣別在即,他難以自制,聲音硬咽。

  林默娘不敢再忤父意,與鄰人交持了幾句,服侍父親喝下參湯,攜了小眉,便出門去了。

  林惟愨困難地側(cè)轉(zhuǎn)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伴隨著林默娘遠去的身影。紫衣紅裙,飄然而去,象一片越飛越遠的楓葉……他多么希望女兒能再回一次頭??匆谎鬯倏匆谎叟畠喊?!

  林默娘始終沒有回頭。她一步又一步,艱難卻決不遲疑地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若回一次頭,就再也沒有勇氣舉起腳步了……

  于是,在林惟愨漸漸渙散冷卻下去的瞳孔里,便永遠留下了女兒火焰一樣的背影……

  無垠的東海如同一張喜怒無常的神秘之面,傲然漠視人世間的一切疾苦。隨心所欲地翻云復(fù)雨。湄洲嶼象一道黛色的濃眉,橫亙于海濤之上。湄洲峰象攢起的眉棱,冷對著蒼天碧海。

  林默娘挽著小眉,行走于犬牙交錯的礁石之上。小眉是窮家女兒,筋骨強健,她日夜照顧默娘起居,知道因為父親病重,林默娘憂心如焚,多日幾乎水米不進,身體十分贏弱。但一到海濱,默娘輕捷如鳥,竟完全甩開小眉,跳越于礁盤之上,仿佛一股游動的蜃氣,海風(fēng)將她黑色的秀發(fā)吹拂而起,象一面憂傷而悲壯的靈旗。

  “默娘姐,等等我!”小眉氣喘吁吁地叫道。

  “我等你,潮水不等人哪!”林默娘無暇他顧,飄然向大海深處越去。

  海在一瞬間,向林默娘展開了它的全部秘密。

  默娘眼中,海象柑桔一樣地裂開了,一層層的海浪象書卷一樣排列分明。在重重疊疊的水波之中,魚和蝦在縫隙中行走。那青蓮色的水流,是東海的老住戶了,是父老鄉(xiāng)親們耕海的遼闊土地。那黑瓷色的水流面帶險惡,其實并不傷人。它從遠道奔涉而來,不過是東海水國的匆匆過客,還將挾著萬鉤之力奔流而去。它象一匹烈馬,腳力雄健,只要駕駛得當(dāng),遠航的番舶便可以飛快地返回故鄉(xiāng)了。不好!在恍若綠色梯田一般的水帶中,林默娘突然發(fā)現(xiàn)絲絲縷縷血色的紋路。她以為自己體虛眼花,閉起眼睛,調(diào)理氣息。待再睜開眼時,那紅色不但沒有消失,反倒?jié)u漸豐厚起來,象一股銹水,無聲無息地潛入碧綠的海域之中。

  林默娘感到紅色的潛流那么神秘,那么陌生,裹攜著一種恐怖的寒冷的氣息,蜿蜒而來。

  林默娘焦灼地緊絞起手指,還是理不出頭緒。觀天測海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再遇到父兄出海時那種貌似溫柔的鉤鉤云,她是再也不會放他們出海了。天上鉤鉤云,三日之后雨淋淋……可眼前這股險惡的濁流,它們從何而來,到何處去,全不知曉。怎樣才能進開它們的災(zāi)禍,鄉(xiāng)親們在等著默娘!

  還是父親說得對,默娘該來測海了。現(xiàn)在,幾天前的海潮一無所知,林默娘面對著的是一片殘簡,卻要推斷出一本書的學(xué)識。

  默娘知道,人們都稱自己為神女,但自己是人不是神,此刻,便感到束手無策。

  “小眉,我要上湄峰”,海天毗連,站得高才能看得遠,林默娘決心攀上湄洲嶼最高峰。

  “默娘姐,萬不能上。湄峰山高峰險,小姐萬一有個閃失,小眉如何向老爺交待!”小眉一把抱住林默娘,不讓她走。

  提到老父親,林默娘的心象放入滾油中烹了一下,痛徹入骨,她屈指一算,父親正在病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切盼她歸去,但這一團未解之謎,如何向父親陳說?面對鄉(xiāng)親們渴求的眼睛,默娘是讓他們升帆還是收櫓?

  林默娘鼓起勇氣,用力推開小眉。小眉一個趔趄,仆倒在地。一向?qū)捄竦牧帜镆差櫜簧瞎芩W韵蜾胤迮廊ァ?/p>

  湄峰終于象一條臥蠶,臣伏在林默娘腳下了。湄峰上怪石聳立,陰森可怖鱗峋崢嶸。林默娘傲立其上,面對著蒼茫的海天。

  南來北往的風(fēng),象一條條勾攝人的繩索,纏繞林默娘而過,每一股都想將她攫入深淵。林默娘纖纖素手攀住巖石,仔細地觀察著風(fēng)的軌跡。漸漸,熙熙嚷嚷的風(fēng)便在她面前規(guī)矩起來,象莆田街上過往的行人,有熟面孔,也有異邦人。

  林默娘伸出食指,試那瞬息而過的風(fēng)的溫涼;林默娘探出舌尖,吮那飛逝而去的水霧,分辨蘊含其中的極細微的酸辣苦咸。風(fēng)和霧便乖乖地把自己的奧秘告訴林默娘。

  驀的,林默娘嗅到一股極怪異的氣味,她急忙聳動鼻翅,那氣息又幽靈般地散失了,遺留給人莫名其妙的恍惚。

  “默娘姐,快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小眉跌跌撞撞而來。

  “小眉,這山頂風(fēng)大,你快回家去。我還要到那塊風(fēng)動石上去看一看。”

  前人說過“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山野之中,只有去登那最高的頑石。

  風(fēng)動石僅一點觸地,龐大的身軀被海風(fēng)撥弄得如同滾珠,不要說登上去,就是看著也眼暈。

  小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用全力穩(wěn)住風(fēng)動石,想給默娘助一臂之力。

  林默娘站在風(fēng)動石上,風(fēng)象殘酷的巨掌,想把她拋進大海。她的雙腳象生了根,釘在石縫之中,隨風(fēng)仰合。天和地象兩頁巨大的扇貝,林默娘屹立天地之間,象一顆紅光燁燁的珍珠。

  終于,林默娘看到了,在幾千里之外,有一樹黑色的棕櫚開放在云間,它結(jié)著毒蘑菇一樣的花朵,放散著煤炭般的黑光,旋轉(zhuǎn)著向這里逼來。那血色的顆粒,那冷腥的氣息,都是那黑色的怪物蒸蔚而來,那是龍卷風(fēng)的蹤跡??!

  “小眉,快走!”林默娘一個箭步跳下風(fēng)動石,一陣颶風(fēng)襲來,差點將她擄去,多虧小眉死死將她抱住。

  她們快步下山,仍是默娘在前,小眉在后。林默娘一看到幾艘帆船要起航,更是腳下生風(fēng),飄逸如飛。

  海,真是詭橘之極。山下無風(fēng),海也異樣的平靜,幾艘船已起錨。

  “鄉(xiāng)親們,快快收帆。今夜必有……”林默娘大聲呼喚,未及說完,一位鄰居狂奔過來:“小姐,大事不好!老爺他……他過世了!”

  林默娘一霎時并沒弄懂這句話的含義,她還在想著即將來臨的風(fēng)暴。倒是小眉哇地一聲先哭了出來。

  林默娘如遭雷殛一般僵立著。阿爸,您真的不等默娘,就這樣走了!就這樣走了嗎?!

  連日憂心如焚,加上方才與狂風(fēng)巨浪精氣相搏,林默娘一聲未響,象被刀砍斧劈一樣,直挺挺頹然倒在冰冷的海灘上。

  人們忙著救護林默娘。

  許久,林默娘才從昏迷中醒來。

  “小眉,快告訴鄉(xiāng)親們,不能出海。”林默娘無力地吩咐完,這才大睜著無淚的雙眼問大家:“阿爸他仙逝之時,您們誰在近旁?”

  “阿默,我在近旁。”一位鄰人垂手而立。

  “阿爸他走時說什么?他可留下什么話?”林默娘急不可侍地問。

  “他……他老人家沒留下什么話……他說……”鄰人左右為難,慌不擇言。

  “你倒是快說呀!我家老爺最疼愛小姐,他一定給小姐留下話了!”小眉急得恨不能伸手從鄰居喉嚨里掏出話來。

  “老爺他說”,鄰人下了決心,不管是何結(jié)果,他都該把老爺最后的話,告訴他最心愛的女兒。“老爺最后一直在呼喚:‘默娘,你在哪里……’直到瞑目

  “默娘,你在哪里?”

  林惟愨臨終時的殷切呼喚,在寂靜的海灘上回蕩,被無數(shù)座礁盤重復(fù)著,化作巨大的轟鳴,敲擊著所有人的心扉。

  林默娘就在那里。在冰冷的海灘上,無淚、無聲,宛若億萬斯年前就坐化在那里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默娘突然從自己膠結(jié)的睫毛之中,看到了一個移動的黑點。她以為那是一個蠓蟲。蠓蟲卻越來越大,生出白色的翅膀。那不是翅膀,是帆。那是一條商船。

  “小眉,你把巨風(fēng)的消息告訴大家了嗎?”

  林默娘焦的地問。

  “告訴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親們都聽了您的話,收帆回港了。這是艘番舶,我也同他們講了,但就是不聽。”小眉委屈地說。

  林默娘困難地向番舶走去,鄉(xiāng)親們默默地跟隨著她。

  “請問,你們是到哪里去?”林默娘用盡氣力,聲音還是很微弱。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地招呼,番舶靠近岸來,船上走下一位長髯飄飄的番客,兩只眼睛如鷹隼般銳利,被一襲雪白的長袍。“我們要回大食國去。”他的漢話竟說得相當(dāng)好,看得出是浪跡天涯的??汀?/p>

  “大食國距閩海有十萬里之遙,那是個極遠的地方。”林默娘緩緩地說。

  “看不出小姐閨閣之人,深諳海事,舟船日夜兼程,也需半年才可達。”番客略微收斂了一些傲氣。

  “既是半年才可到達,并不爭片刻之時。你們今天不能走。”林默娘道出本意。

  “海上此刻風(fēng)平浪靜,小姐為何阻攔我們?”番客佯做不知。

  “今夜必起風(fēng)暴,強行開船,恐有性命之虞。”林默娘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聽的人無不為之一凜。

  番客卻朗聲大笑起來:“鄙人舟揖海上數(shù)十年,這看天測海,不敢說百發(fā)百中,也八九不離十。看這天清如水,海平如鏡,正是一路順風(fēng)之兆,請小姐不要阻攔。”

  “今夜風(fēng)之怪誕,前所未見。為了船上舟子身家性命,客人萬不能走船。”林默娘口氣堅決,毫無商榷之意,好象她是這般上的主人。

  番客拂然變色:“這船上所載瓷器絲帛、珍珠翡翠,價值數(shù)十萬金,壓在港口一天,便要坐失利息千金。小姐百般攔阻,不知小姐可愿負擔(dān)這筆巨息?”

  眾嘩然。大家說:“這番客不識好歹,由他去吧。”番客見動了眾怒,畢竟是在大宋國的境內(nèi),他緩緩口氣說:“實是趕路心焦。你們看,這不是風(fēng)和日麗、海晏天清嗎!”

  大家仰頭望去,紅日西懸,海鳥翱翔,果然一片太平景象,不禁心中也有了幾分疑惑。

  番客號令開船。

  大家勸默娘先回家去料理喪事。

  林默娘這才微微有些急了,她高聲對番客說:“天道無常。風(fēng)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未。你既會看天,”她朱衣長袖一甩,伸手掠來空中一縷流云:“你過來看,這云中飽含肅殺之氣,不過今夜子時三刻,必有血雨腥風(fēng)而至。”

  番客驚懼不已,忙跳下船來,眾人也好奇地聚過來看。

  林默娘慘白如蠟的手中,一無所有,只粘著幾粒她剛才跌倒在海灘上未及拂凈的素沙。

  面對著大家一臉駭然之色,林默娘又彎腰掬起一捧海水:“你們看這海浪之中,已點點滴滴散布血色顆粒。這是巨風(fēng)前兆,是從萬里之外的海域沖刷而來的。”

  眾人每人依樣畫葫蘆,各掬起一捧海水,連番客也照此辦理,把漂亮的長髯也浸濕了。

  海水清冽見底,偶爾舀進的透明小蝦,在水中活潑潑地嬉戲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齊刷刷地聚在林默娘身上。

  番客的神色已變得倨傲而冷漠。

  一陣無盡的哀愁和孤獨,霧一樣地向林默娘撲來。她驚疑地問小眉:“你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聞不出么?”小眉大睜著迷憫的雙眼,搖搖頭:“真的,小姐。我不能騙你,我一點也看不出這海水與平日有什么不同,也看不到你手中的云。”

  林默娘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無力地把掛在袖口上的云摘下來。一松手,那云擺擺尾巴,飄飄悠悠,直上九天去了。

  番客再令開船。

  林默娘已然絕望了,但一船舟子的性命,把她的心壓得鉛舵一樣滯重,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她也要拯救生靈。猛一抬頭,她心有所得,指著東方天際說:“你們看不到云,月亮總是看得到的吧!你們看這今晚的月亮,有多么大的一輪華暈包繞。月暈而風(fēng),這是一句古話,人人都曉,今夜是萬萬開不得船的。”

  大家再一次將信將疑地向東方望去。夕陽尚未下山,天際還很明亮。蔚藍色的天幕上,有幾只鷗鳥雪白的剪影。別說月亮,就是連一片圓形的云彩也沒有,潔凈得令人生出寒意。

  “小姐,您是不是因為老爺過世而太悲傷,此刻那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呢!”小眉心痛地說。

  “月亮雖沒升起,也是看得到的!你們看那月暈……”林默娘執(zhí)著地望著一無所有的東方。

  “小姐,”番客從鼻子里冷笑一聲:“小姐號稱一方靈女,實為妖言惑眾。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去看那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不是太愚蠢了嗎?或者仁慈地說小姐年紀(jì)雖輕,眼睛卻已昏花,將躍起的一尾銀魚魚腹,當(dāng)成了溫柔可愛的月亮,盡管它們一個是長的,另一個是圓的。聽說小姐的父親已然仙逝,我們深表悲痛。還是請小姐先回家去把身上的紅裝換成黑色的喪服,再來管別人的閑事不遲。開船!”

  番舶無可挽回地駛向大海。

  身心交瘁的林默娘,再次昏厥在小眉懷里。

  子時三刻到了。

  大海象接到了一道黑色符咒,頃刻之間騰起狂濤。無數(shù)巨浪你攀著我,我擎著你,組成森嚴恐怖的水墻,黑黝黝地自天而降。整個海面一項巨大的黑鼓,狂燥地擂響了地獄之聲。大海用黑色的舌頭舔著菲薄的海岸,好象要把整個世界一口吞下。

  林默娘從惡夢中驚醒。這是父親離去后的第一個夜晚。父親已移往他處,林默娘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凄涼。她真想縱身跳入大海,同父親一同到那永恒的彼岸。

  起風(fēng)了。恰恰午時三刻。林默娘感到小小的欣慰。再暴虐狡詐的風(fēng),也休想瞞過默娘了。

  小眉一直守候在默娘身邊,見她醒來,心中松了一口氣。她說道:“默娘姐,你真是越來越神靈,好象會呼風(fēng)喚雨似的。那番舶不聽小姐勸阻,還惡語傷人,這一回,叫他們自討苦吃去吧!”

  林默娘被小眉的話一提醒,心倏地緊了起來。那狂傲不羈的番舶,現(xiàn)在哪里?

  她披起衣服,走到屋外。海天如墨,人象置身于墨魚汁中,一片混飩。林默娘調(diào)起真氣,凝眸遠望,但見大海深處,龐大的番舶如同一枚陀螺,正滴溜溜打轉(zhuǎn),已完全辨不得方向了。

  “小眉,快!隨我去屋頂!將紅燈拿來,待我為番舶指出一條生路。”林默娘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等了許久,身后卻毫無聲響,回頭一看一向做事麻利的小眉,竟然倚著床欄睡著了。

  這些天,小眉也太累了!林默娘一陣心酸,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小妹妹。她將一件衣服輕輕蓋在小眉身上,自己找來紅燈,剛剛點燃,燈芯卻呼地熄滅了。

  今夜這風(fēng)確實來得蹊蹺,林默娘顫抖著手,二次點燃燈芯。燈芯剛快活地騰躍了兩下,便又撲閃著要熄。

  這風(fēng)……林默娘一陣狐疑,回頭一看,只見小眉遠遠地坐在床邊,圓瞪著雙眼,鼓著腮幫,正送過一股怨尤之氣。

  “小眉,你好些了?”林默娘趕緊走過去扶她。

  “我根本就沒睡著,只是不屑點燈就是。”小眉氣哼哼地說。

  “你不點,我自己點好了”,林默娘溫和地說:“只要再不要吐惡氣。救人如救火,耽誤不得的。”

  “我也不許你點!”小眉執(zhí)拗地一把奪過紅燈,“番舶刁蠻無理,這叫作人不報應(yīng)天報應(yīng)。”

  “小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番舶惡語傷人,但并無死罪。況且一船舟子,皆是生靈,你我哪能見死不救!”林默娘急得要搶燈籠。

  小眉的手,慢慢地放松了,猛地又抓緊了:“默娘姐,還是我來點吧。”

  小眉與林默娘攙扶著走上屋頂。風(fēng)夾雜著雨,鞭子似地抽來。兩個單薄的黑色身影,高高地擎起一盞紅燈。那燈在漆黑的暗夜中,象螢火蟲一樣,發(fā)出美麗而凄冷的光。

  “默娘姐……番舶怎……么樣了?”小眉冷得如落葉般籟籟發(fā)抖。兩人緊緊偎依,彼此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一些溫暖,也溫暖著對方。

  林默娘已適應(yīng)了暗夜,洞若觀火,看遠在深海的番舶,如看指掌之紋,番舶已半船進水,隨時都有可能被巨浪所噬,那驕橫的番客早已被風(fēng)暴擊昏了頭腦,不辨東西,一邊令舟人全力淘水,一邊竟令船向風(fēng)暴的中心駛?cè)?hellip;…

  “回頭是岸……”林默娘真想拼盡全力震耳欲聾地大喊,將番舶引回港灣。但她知道自己的目力已絕非常人,看著颶尺之遙,實則隔著萬頃巨濤。

  紅燈被風(fēng)雨澆滅了??v是不滅,這區(qū)區(qū)豆大的火光,在無邊的黑暗中,不啻流星,已完全失去了導(dǎo)引航向的功能。

  怎么辦?怎么辦?

  林默娘焦的地在院中奔走。院中的柴薪已被猛雨澆濕,燃不起一絲火星。

  林默娘仿佛聽到番舶上舟子求救的呼喚,還有他們父母妻女悲痛的哭訴……林默娘禁不住熱淚盈眶。事已至此,僅有一法了!

  “小眉,取火把來。”林默娘的語調(diào)平等得近乎冷漠。

  小眉不知何用,乖乖把火把遞給林默娘。

  猩紅的火把給一身素白衣裙的林默娘,鍍上了一層金紅的色彩。她蒼白的面龐閃現(xiàn)出新鮮明艷的活力。她的眼睛因為含了淚水,如深潭中的寒星,決然地閃著不容抗拒的光輝……

  當(dāng)林默娘的火把伸向光潔如鐵的木門時,小眉才猛然醒悟了:“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這祖屋,化作一支沖天的火炬。”林默娘平靜如秋天的港灣。

  “使不得啊,小姐!”小眉聲淚俱下,“您要救番舶,小眉阻擋不了。但這祖屋,萬萬燒不得呀!您在這世上,已無父無母,無兄無家,僅這一幢祖屋為伴。燒了它,天地之間,就只剩下您孤零零一個人了!”小眉在默娘面前跪下了。

  林默娘高舉火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飛揚的火把便在空中劃出金紅的曲線。林默娘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祖屋。

  重檐斗拱的祖屋在黑夜之中蹲踞著,尤如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這是先祖幾代人心血所凝,這里盛滿了無盡的天倫之愛。林默娘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這祖屋中渡過的。如今這一切,就這樣無可挽回地永遠地消失了嗎?

  火把在空中抖動出更粗大的曲線。

  風(fēng)驅(qū)趕著雨,象驅(qū)趕著無數(shù)條黑色的毒蛇,綿延于天地之間。林默娘抬眼望去,番舶在進行最后的掙扎,看得出來,他們已經(jīng)完全絕望了。

  林默娘輕輕扶起小眉,仔細拭干她眼上的淚:“小眉,我的好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記得當(dāng)年我初學(xué)醫(yī)道之時,阿爸送我一句話:‘愿將人病猶己病,救得他生是我生。’倘我們自己此刻在險風(fēng)惡浪之中,該多么渴望能看到一團指路的火把!屋,可以再造;人,卻永不可復(fù)生。我想,尚未遠去的阿爸英靈,各位在天的列祖列宗,該不會以為默娘不孝吧!為了救天下黎民,默娘今日愿獻祖屋,他日若需身家性命,默娘也萬死不辭!”

  祖屋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了。棉麻絲帛燃起輕快得象水波一樣的漣漪,它們輕盈地不規(guī)劃地擴大著自己的疆域。書籍宣紙燃起陰沉的火焰,因為通氣不良它們偶爾只冒青煙,但火的版圖還是在無聲擴展著,忽地從一處相距很遠的地方冒起尺把高的烈焰,書上的字在火中先變得很大繼而飛快地縮小,畫上的景物則象幽靈般活動起來,仿佛就要站立在火海之中。缽罐甕缸發(fā)出沉悶的爆裂聲,在為自身的命運表示著抗議。最難燃燒而又最持久地燃燒著的,是漆了彩畫的木梁。它們沉默著,久久不肯參加這火的合唱,但終于被越來越高的溫度撩撥起了熱情,它們象火山爆發(fā)一樣突兀而起,迸射出最高亢最純粹的烈焰。

  林默娘注視著自己熟悉的老屋,變成一座陌生的金色宮殿。有一瞬間、風(fēng)雨幾乎把所有的火焰熄滅。林默娘多么希望那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啊,那樣火焰就會真的熄滅,她的祖屋就可以在這世界上多存在一刻了。雖然她知道自己馬上就會從另一個更易燃燒的地方,將它重新更廣泛地點燃。

  祖屋輝煌而壯麗,仿佛每一道梁模,每一把桌椅、都是用純金打造而成。它們射出萬道金焰,象利箭一樣,刺破夜的帷幕,象一座光焰萬丈的燈塔,屹立于湄洲灣畔。

  在鐵桶般惡浪中盤旋的番舶,宛若看見了太陽,急忙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著光明駛來。

  林默娘披一身金光,站在金色的風(fēng)雨之中。她的臉上,蜿蜒著兩道金色的小溪?;鹧嫒缟徎ò愦負碓谒哪_下,迸濺出點點火星。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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