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暈而風(fēng)

時間:2015-08-10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月暈

 

    北宋年間。


    閩海都巡檢林惟愨重病在身,每日進食不過一盅,進藥卻滿滿三碗,病還是一時時往膏盲里去了。


    他的發(fā)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愛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個女兒出嫁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兒默娘和一個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里去了?”垂危的老人從昏睡中醒來,不見女兒,聲音顫抖地急急問道。


    “小姐正在向菩薩進香,她發(fā)愿欲減自己三十年陽齡,求能添您十年壽數(shù)。”


    幾滴巨大而沉重的淚珠,沿著老人瘦削的臉龐滾落下來。林惟愨已無力轉(zhuǎn)頭,淚水便象一只透明的小蟲,流進他的耳朵里,先熱而后涼。


    女兒,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長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會行醫(yī)治病,儼然一方靈女。附近漁船去海捕撈以至蕃舶遠(yuǎn)涉重洋,無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親眼里,她卻永是那個生后一月還不知啼哭的嬰孩。林惟愨知道,自己的病對女兒是多么沉重的打擊?,F(xiàn)在,他不再憂愁自己的生命,而在思慮沒有了自己,女兒將如何生活下去。


    也許不該為她起名“默娘”.女兒內(nèi)心秀慧,外表卻極莊重。她的幾個姐姐,都已兒女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親在世,沒有少勸過女兒,默娘總是安安靜靜地聽著,侍到母親再也沒有什么要囑托的話了,才低著頭,順從地說一句:“阿媽,我知道了。”之后便絕無下文。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這是天倫之常,還是知道了這是父母的一片苦心?林惟愨不知道。這是一個大題目,老父親知道自己是無力說服女兒的。


    那么,從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來,氣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開房門,放進燦爛的陽光,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她身穿一襲素雅的衣裙,臉色十分蒼白。因為有了做作出來的驚喜,面容才有了一層輕淡的紅暈。


    “阿默,我也覺得好多了。”


    林惟愨盡量將所有的氣力都集聚到咽喉,那聲音便真的顯出清朗與平穩(wěn)。


    接著,便是靜默。長久得令人感覺到壓抑的靜默。遠(yuǎn)處,傳來濤聲。無邊的海浪象一曲低吟的悲歌,徐緩而滯重地拍打著沙灘。


    講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話,下一句該說什么?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又都怕對方識破自己的假話。在生與死的藩籬面前,最親近的人也變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團嘈雜的人聲由遠(yuǎn)而近。


    林默娘焦慮地蹙緊眉頭。父親病重,氣息已若游絲,任何一種紊亂的聲響,在他都如斧砍刀劈。她低聲喚過小眉:“你去對外面的孩童們講,請稍靜息些。就說我阿爸倦了要睡,求他們到遠(yuǎn)處去玩吧。”


    小眉點頭應(yīng)著,象一片輕靈的落葉,無聲退去。


    默娘絞了一方絲帕,輕柔地拂去父親額上的水跡。林惟愨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不由得痛苦地一悸:這是惡兆。老父虛陽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無論林默娘怎樣命令自己,萬不可在父親面前哭泣,淚水還是難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門外的嘈雜錯亂之聲,不但沒有熄滅,反而象漲潮一樣,越來趙暄囂了。


    林惟愨終于被驚醒了。這一次,他真的感覺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親切地問女兒。


    “沒有,阿爸。不過是剛才進香時灰刮進了眼睛。”林默娘連忙攏攏頭發(fā),將淚水擦干。


    惟愨悠長的嘆了一口氣。從小看大的女兒,瞞得過旁人,你還瞞得過阿爸么?


    “默娘,聽阿爸問你一句話。”林惟愨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需要趕緊作。


    “阿爸,我聽您說。”林默娘端來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剎時,光陰仿佛迅速地倒流回去,滿頭青絲的林惟愨正在給咿呀學(xué)語的女兒,講著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說這天下之大,莫過于哪里?”林惟愨雖然喘息不止,雙目卻依然閃著睿智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過于滄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隨即答道。


    林惟愨微微頷首。默娘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也是他最聰明的女兒。八歲時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讀書,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號稱聰穎的洪毅尚未聽懂,默娘已耳熟能詳了。


    “阿爸再問你,這天下之險,莫過于哪里?”


    “這天下之險么”,林默娘稍費思忖,“閩距京城萬里,重山疊蟑,這大約就是天下至險的路了。”


    “不對。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愨困難地皺了皺眉頭。


    林默娘開始只當(dāng)父親不過隨便說說,見老人真的動了神恩,也就仔細(xì)琢磨起來:“阿爸,我曉得了。小時候讀過李白的詩《蜀道難》,‘噫吁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那么,這天下之險,該是指蜀道了。”


    林惟愨已無力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青發(fā),他慈愛的目光溫暖地注視著默娘:“阿默,你還是沒有說對。這天下至險,并非蜀道。”


    “這……”聰慧的林默娘難得地語塞了,她秀美的雙目從父親臉上移到掛滿字畫的墻壁,又從墻上窗口游到廣袤的天空……驀的,她感悟到什么,剛要張口,又靈巧地將話語象青橄欖一樣含在舌下,換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來。您告訴我吧!”


    面對著女兒小小的嬌憨,林惟愨蒼老的面頰浮現(xiàn)出生動的微笑:“你眼睛怎么光望著天外,竟忘了自家腳下。這天下至險者,莫過如海道。”


    一陣莊嚴(yán)而可怖的驚濤聲拍岸而來,單憑那宛若千百面戰(zhàn)鼓聲的巨大轟鳴,就可以想見那壁立的波峰浪谷是怎樣陡峭而猙獰。


    林默娘沒有答話。她是海的女兒。對于海的威嚴(yán),海的暴烈,她比別人有著更深切的體會。父親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過的,父親對海,了若指掌。只是這個時候談?wù)摵?,對于一個垂垂老矣的病人來說,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個么?”林惟愨自己轉(zhuǎn)換了一個話題。


    “天下至不仁者,莫過于盜賊了,阿爸。”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誼。她知道父親一生緝盜,最痛恨殺人越貨的剪匪了。


    “阿默,你說得極是。”林惟愨嘉許地點點頭。這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出于對自己一生所從事的事業(yè)的熱愛,林惟愨的臉上煥發(fā)出光彩。


    窗外人聲鼎沸,一時間竟壓過了洶涌的濤聲。小眉匆匆趕了進來:“老爺,小姐,門外聚了許多等待出港的漁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氣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無數(shù),不敢揚帆遠(yuǎn)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崗巖的窗榻子囚禁著,分割為破碎的殘片,半朵白云窗花似地綴在窗洞邊,看不出是想飄過來還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輕輕搭起父親的脈息,極細(xì)極軟,似有似無,有邊無中,起落模糊、如捫及一截的熟的蔥管,已是極重危之象了。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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