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決定，也許只需剎那。

 

　　剎那的決定，也許決定了一生。

 

　　1973年，看到尹繼常的一寸黑白照片時，24歲的姜致蓮點了點頭。這個兵哥哥于是成了她的丈夫。

 

　　1974年，尹繼常高位截癱，娘家的婆家的甚至丈夫本人都勸她離婚。25歲的姜致蓮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走。

 

　　點頭是一個決定，搖頭也是一個決定。決定就是誓言，誓言就要信守。

 

　　轉(zhuǎn)眼數(shù)十年，紅顏成白發(fā)。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故事。人們說，姜致蓮的每一根白發(fā)里都寫滿故事。其實姜致蓮的故事說起來非常簡單：41年不離不棄無微不至照顧高位截癱的丈夫。

 

　　只是簡單故事的背后，有著說不完的艱辛與暖心。

 

　　災(zāi)難與抉擇

 

　　尹繼常和姜致蓮?fù)墙K省贛榆縣人，尹繼常在外當(dāng)兵，姜致蓮在家務(wù)農(nóng)，到了婚嫁年齡，介紹人拿著雙方的一寸黑白照片牽線搭橋。

 

　　尹繼常覺得照片上的姑娘挺樸實；姜致蓮覺得照片上的小伙除了眼睛小點，看上去也不錯。聽說在部隊還立過功，家里雖然兄弟多日子緊巴，但人靠得住，就有奔頭。

 

　　兩人一點頭，很快結(jié)了婚。結(jié)婚那天是兩人第一次見面?；楹蟮诹?，尹繼常返回部隊。姜致蓮探過一次親，前前后后加起來，兩人一起生活了42天。

 

　　1974年7月的一天，一封加急電報讓姜致蓮一頭歪在墻上，“丈夫出事，速來部隊。”懷孕6個月的她覺得“天都塌了”。事后得知，丈夫在部隊拉運糧食時，拖拉機翻溝里，尹繼常頭朝下栽田里，糧食重重地壓在身上……

 

　　一路輾轉(zhuǎn)，從江蘇老家到了西安的醫(yī)院。姜致蓮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見到的丈夫，“頭上纏著繃帶，身上插著管子，眼珠子都定死了，一看就不行了。”一天下了七張病危通知書，領(lǐng)導(dǎo)問她還有啥要求。姜致蓮說：“我就一個要求，你讓醫(yī)生盡量把我這個人搶救過來。”領(lǐng)導(dǎo)說萬一呢？姜致蓮說沒有這個萬一，我就這一個要求。

 

　　昏迷45天后，尹繼常醒了。除頭部和兩只胳膊外，五分之四的身體完全癱瘓。原本高大威猛、生龍活虎的小伙子，有生之年將永遠困在床上。

 

　　最難接受的是尹繼常本人，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從身邊走過，都能引起這七尺男兒號啕大哭?？蘖T，轟姜致蓮走。又是罵又是喊，趕緊走！我是個廢人了，你這鮮花別插我這牛糞上……

 

　　要說姜致蓮是朵鮮花，也不算夸張。25歲的年紀(jì)，一米七二的個頭，做事利索、性格爽朗。別人也勸她，把孩子“流”了，離了他再找個人家，重打鑼鼓另開張，照樣是份好日子。婆婆也流著淚勸，孩子生了給我留下，你還年輕，不能被拖累一輩子……

 

　　姜致蓮說你們誰也別勸了，他能走能動我跟著；不能走不能動，就不跟了？他不能走，我的腿就是他的腿。我把他照料上，把孩子拉扯大，就還是一個家。

 

　　相親時的一點頭，婚后42天的相聚，都是誓約。姜致蓮不肯背棄內(nèi)心本能的聲音。

 

　　三個弟弟心疼姐姐，對姜致蓮說，你肯定要吃苦，你這個苦肯定要吃大。

 

　　艱辛與堅守

 

　　尹繼常昏迷時，姜致蓮心里想著，只要你能醒過來，你能有一口氣，我哪怕端屎端尿伺候你一輩子，我都愿意。

 

　　尹繼常醒了，姜致蓮果然端屎端尿伺候到今天。

 

　　先是兩地跑，老家上有老下有小，地里還有莊稼活。農(nóng)忙時，姜致蓮回老家；農(nóng)閑時，在醫(yī)院伺候癱瘓的丈夫。

 

　　尹繼常所在部隊對他的治療一直竭盡全力，出事后不惜一切代價挽救他的生命，從西安出院后安排他在部隊醫(yī)院休養(yǎng)。后經(jīng)特批，尹繼常一家住進了平?jīng)鑫渚?670部隊醫(yī)院家屬區(qū)直到現(xiàn)在。

 

　　在尹繼常病情最危急時，部隊派了兩名戰(zhàn)士日夜守候，病情穩(wěn)定后，仍然安排一名戰(zhàn)士照顧他。

 

　　姜致蓮看到年輕戰(zhàn)士天天守在尹繼常床邊，覺得不是個事。她主動找到部隊領(lǐng)導(dǎo)說，“讓戰(zhàn)士歸隊吧，當(dāng)兵到部隊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的，一整天圍著個病人轉(zhuǎn)，慢慢啥也不知道了。”

 

　　此后數(shù)十年，姜致蓮獨自承擔(dān)起照顧尹繼常的重任。每天天不亮，她的“特護”工作就開始了：喂藥做飯、翻挪身體、導(dǎo)尿掏便、擦澡按摩、洗衣洗尿墊……尹繼常身邊離不了人，一口痰上不來，就可能沒了那個人；碰傷一出血，不知道疼又很難治愈，留丈夫一人在家姜致蓮不放心，買菜取藥都是一路小跑。為防止肌肉萎縮，無論晝夜，每隔兩小時，就要給丈夫翻一次身。這個不識字的農(nóng)家女學(xué)會了理療、按摩、辨識病情、應(yīng)急處理等專業(yè)護理技術(shù)。姜致蓮愛干凈，起初家里沒有洗衣機，每天大盆衣物全用手洗；后來有洗衣機了，還是先用手搓，洗衣盆、搓衣板用爛了一個又一個……

 

　　常年臥病在床，尹繼常的情緒難免煩躁。手一撥拉，飯灑一地；手猛一揚，搗姜致蓮一拳；想不開了，鬧絕食；或者是正在看著報紙，突然“嘩啦”扔一地……原本高門大嗓的姜致蓮，這時候卻溫言細語地勸。真急了，也會說“我為了誰？你這樣我不伺候了。”知道丈夫性子強，寧折不彎，說完又給他賠不是。收拾好殘局，料理好丈夫，心里實在委屈了，出去到院里呆坐會兒，悄悄抹陣兒眼淚，過不了幾分鐘，又笑瞇瞇地回屋，沒事人一樣忙碌。

 

　　日子一直艱難，在農(nóng)村時，薄田幾畝、草屋兩間，上有老下有小，就姜致蓮一個勞力，忙完田里忙家里，勉強吃飽肚子。隨軍到了部隊，尹繼常60多元錢的工資，醫(yī)藥開支雖然有部隊承擔(dān)，可兒子尹德謙和養(yǎng)女尹春梅都在讀書，婆婆在老家也得不時寄點錢。很多年里，姜致蓮沒做過一件新衣裳，“5分錢都舍不得花”。為貼補家用，姜致蓮會撿些飲料瓶、廢舊報紙換點錢。兒女穿別人的舊衣不高興，姜致蓮就勸，“穿舊衣不生病”。

 

　　幾十年沒睡過囫圇覺，幾十年沒有休息日。日復(fù)一日，疾病找上門：高血壓、關(guān)節(jié)炎、膽囊炎、頸椎病、腰椎病……那一年，又查出子宮肌瘤，手術(shù)后拆線回家，醫(yī)生知道她家情況就再三交待，“不管天大的事，你都要全休三個月”。姜致蓮也想休息，可她躺著，整個家就陷入癱瘓。掙扎著下床，掙扎著照顧丈夫，刀口崩開了“那個疼啊！”姜致蓮至今想起來都吸涼氣。手掌骨骼嚴(yán)重變形、腰疼腿疼坐下去就起不了身，旁邊人要扶她，她搖搖手說，得靠自己慢慢起。

 

　　姜致蓮要強，日子再難，別人看到的她都是一張笑臉。永遠是一個利利索索的家，利利索索的她。丈夫尹繼常呢，即使癱在床上，也有他的尊嚴(yán)與體面，躺了41年，沒有患過褥瘡，沒有一處創(chuàng)傷、沒得過一次并發(fā)癥。到醫(yī)院去檢查時，專家看到干凈整潔、面色紅潤、皮膚沒有一絲萎縮的尹繼常，連嘆奇跡。平?jīng)鑫渚?670部隊醫(yī)院副院長林威非常了解姜致蓮：“不到萬不得已，阿姨絕不找我們。后來她把姑娘培養(yǎng)出來，輸液打針?biāo)齻円沧约航鉀Q。護理知識講給她，就絕不會因為同樣問題再找我們第二次。41年的高位截癱病人，放在重癥監(jiān)護室都很難護理這么好。”

 

　　別人看到的是笑臉和堅強，背轉(zhuǎn)身去流了多少淚，無人能知。也有人偶爾看到她躲在無人處放聲大哭，那哭聲，聽上去讓人身上的每個細胞都顫栗。

 

　　“父親去世沒能回去、三弟去世沒能回去、大弟去世沒能回去，后來婆婆也走了，還是回不去。媽媽那年骨折了，躺床上哭著說看我一眼她就放心了……就讓兒子請假照看了他爸幾天，這么多年就回了那一次老家。”

 

　　后悔嗎？42天的短暫甜蜜，41年的艱辛相守。

 

　　姜致蓮的手輕輕摩挲過尹繼常頭頂：“愛的就是個軍人，愛的就是這個小伙。”

 

　　說這話時，“小伙”已經(jīng)67歲，身體胖大、頭發(fā)斑白，沒有她，基本的生命都難以維持?？稍谒劾?，他還是她的“小伙”。

 

　　甜蜜與幸福

 

　　再苦的日子都有甜蜜時刻。

 

　　大西北網(wǎng)訊  早些年，姜致蓮還有力氣，尹繼常的身體也要好一些，她就把丈夫抱到輪椅上，推出去曬曬太陽、看看電影。丈夫想看飛機，她就把輪椅推到部隊附近的機場。尹繼常愛看書，邊看邊讀給姜致蓮聽，“我給他按摩，他給我讀書。詩呀、畫呀、新聞呀，都講給我聽。”年齡越大，尹繼常越依賴?yán)习?。偶爾姑娘喊媽媽一同去上街，尹繼常就不答應(yīng)：“你去你的，別喊你媽。”

 

　　對老兩口的一生來說，凄美的愛情談不上，?？菔癄€山崩地裂的情感談不上，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浪漫也有些文藝。不過這種相濡以沫的相伴到老，也是愛吧，樸素又持久。

 

　　兒子尹德謙一出生看到的父親，就是個病人。被母親辛苦拉扯著，調(diào)皮過叛逆過，可還是好好地長大了，還當(dāng)了兵考上了軍校，老兩口高興得不知怎么好。慢慢的成了家立了業(yè)，可再忙都要抽空回家看父親。兒子孝順，姜致蓮知足。后來又添了孫子，那是姜致蓮一生中最開心的事。一轉(zhuǎn)眼，孫子都上了高中，在平?jīng)鲎詈玫膶W(xué)校讀書，實驗班抓得緊，可每周都要回來看爺爺。那時候，你看尹繼常吧，脾氣最好笑聲最多，姜致蓮的高嗓門也更脆亮。

 

　　養(yǎng)女尹春梅當(dāng)年偶然到了這個家，姜致蓮說，“喂大了就是個親人”。果然成了媽媽最貼心的“小棉襖”，一天不在家就覺得屋里空落落地。女兒乖，兩口子爭著寵，媽媽偶爾責(zé)罵一句爸爸就氣得不吃飯。尹春梅說小時候家里窮，可自己不懂事，看別人吃東西盯著瞅，看見漂亮衣服站著不挪窩，媽媽咬牙跺腳地從牙縫里省出錢來滿足她的愿望。尹春梅永遠也忘不了：爸爸坐著輪椅、媽媽推著爸爸，爸爸摟著坐在腿上的她，到處去走到處去看……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個家，有爸爸有媽媽、有兒有女有孫子，一家人和和樂樂、知足平安。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種存在，日升日落是存在、花開花落是存在。春暖花開時，尹繼常會對老伴說：“致蓮呀，你把窗戶打開，讓我看看外面。樹都發(fā)芽了吧，花都開了吧，多好啊……”

 

　　每一天，可以睜眼看世界；每一天，有兒孫繞膝嬉戲；每一天，有老伴在耳邊絮叨。多好??！

 

　　閑了，姜致蓮跟老伴聊天，“你多陪我?guī)啄臧伞?rdquo;兒子尹德謙也聽到母親說：“你爸在，我還有個伴……”尹德謙背轉(zhuǎn)身悄悄抹了把淚，心想：天下母親都偉大，可我的母親，尤其偉大。

 

　　編后語：

 

　　軍嫂姜致蓮與丈夫通過相親認識，出事前，兩人一同生活的時間滿打滿算只有42天，當(dāng)時感情能有多深？姜致蓮選擇不離開，是因為婚姻在她內(nèi)心是份不能背棄的誓約。

 

　　有人說她堅貞、大愛，姜致蓮可不認為自己有那么高大。她只認最簡單的道理：選擇了這個兵哥哥，榮華富貴是他、吃糠咽菜是他、躺床上不能動了那也是他。人得有良心，丈夫站不起來了，可一個家不能散。

 

　　姜致蓮的故事，簡單的一句話能說完?？删褪沁@個只認簡單道理的女人，守護了丈夫的一生，守住了一個家的圓滿。

 

　　姜致蓮只是一個縮影。她是千千萬萬平凡而又偉大的普通人的縮影。甚至也許她的那種執(zhí)著已不為時下年輕人理解。但是，她身上具有一種精神，是我們民族魂魄的來處。正是這種精神，博大寬厚，柔中有剛；挾而不服，壓而不彎；千百年來雜然賦流形，在下為河岳，在上為日星，成為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脊梁之骨，血中之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