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寶笈特展”第二期正在故宮博物院展出,與第一期的熱鬧相比,場面已經(jīng)冷清了很多,但它的價值并不因觀眾的多寡而稍減。名畫背后的故事也同樣蕩氣回腸,比如古畫《重屏會棋圖》。
古畫《重屏會棋圖》卷(絹本設色,縱40.3厘米、橫70.5厘米)本無作者名款,《石渠寶笈初編》著錄為五代南唐周文矩真跡。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徐邦達先生確定舊作唐代韓滉的《文會圖》卷(故宮博物院藏)為周文矩的《琉璃堂人物圖》卷的前半部分(圖2),就線條功力相比較,所謂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卷實際上是北宋摹本。這件作品在表面上畫的是宮廷里的弈棋活動,然而其內(nèi)涵告知我們絕非如此簡單。
畫中人物
卷中四人知是誰?
周文矩是南唐翰林圖畫院的待詔,句容(今屬江蘇南京)人,他以畫藝侍奉李家三代王朝。其畫藝得自唐代周昉的仕女畫。后主李煜以周文矩《南莊圖》進貢宋廷,說明李煜和宋廷都青睞其畫。北宋《宣和畫譜》將周文矩歸在宋代人物畫之首,體現(xiàn)了宋徽宗對其人物畫的推崇程度。周文矩畫藝廣博,除了擅長畫仕女和表現(xiàn)皇室生活之外,還長于畫界畫、山水畫、佛像和歷史故事等。
面對古代宮廷畫家的作品,我們只要能查考出其繪制的大概時間,往往會發(fā)現(xiàn)有著特殊的宮廷政治背景。如根據(jù)《重屏會棋圖》卷中人物的排序,可以推斷出周文矩繪制原圖的大致時間。依照畫中四個人胡須的多寡可斷定其長幼,居中戴高冠觀棋者是李中主璟,與他同榻觀棋者是二弟晉王景遂,其位置于“一字并肩王”,李璟左側對弈者為三弟齊王景達,其對手則是幼弟江王景逿。根據(jù)唐宋和明清座次“尚左尊東”的儀規(guī),他們四人十分有序地分坐在兩張榻上,以觀棋者為序,左為李璟即主位、右為景遂即次主位,弈棋者左為景達即第三位、右為景逿即第四位。這種繪畫布局恰恰是李璟設定的諸弟繼承王位的順序。原件具體繪制的時間可從景逿和景遂身上得到答案,畫中的幼弟景逿(938-968年)無須,正處于弱冠之時,次年七月,景遂被殺。因此,該圖約繪于958年左右,不會晚于景遂被殺之月。
繪制背景
本為粉飾南唐的殘酷宮斗
在公元958年之前的南唐是個什么情形呢?唐末至五代,地方割據(jù)勢力造成大半個中國處在亂政之中,在南唐周邊國家,為爭奪或保持朝廷的政治權利和經(jīng)濟利益,父子、兄弟相弒的血光事件屢屢發(fā)生,這不可能不對南唐政權有所震動。
南唐中主李璟是一個膽怯加謀略的國主,他系李昪長子,943-961在位。他內(nèi)憂政變、外患強敵,不敢有所作為,常常要做出不愿意當皇帝的姿態(tài),給諸弟以希望。他雖有開疆擴土之志,但攻打閩、湘失利,國勢已見衰微,北方后周的實力日益強大,對南唐政權構成了嚴重威脅。李璟擔心元子弘冀尚小,六子煜才七歲,而自己三個弟弟的實力不斷增強。為防止諸弟謀反,李璟多施柔軟之策,對他們不斷封地提職。保大元年(943),他改封其弟景遂為燕王、景達為鄂王、景逿為保寧王,他為了繼續(xù)穩(wěn)住這幾個兄弟,采用了特殊的政治手段:“宣告中外,以兄弟相傳之意。”(《南唐書》卷二)他還帶著諸弟到李昪陵前立誓依次即位。保大五年(947)立景遂為太弟,并詔令自己的元子弘冀也不得繼承景遂之位。交泰二年(959)七月,弘翼一怒之下毒殺了景遂,但于是年九月因驚恐而亡。最終即位者,是在昏昏然中被推上后主寶座的李煜。
可見,李璟施展“弟繼兄位”的政治手段,是原作者周文矩繪制《重屏會棋圖》卷的歷史背景。創(chuàng)作這類繪畫的動機只會來自畫中人李中主自己?!吨仄習鍒D》卷畫的是李璟與其弟景遂觀景達、景逿對弈的情景,表現(xiàn)出李璟平易待弟的德行。不難看出,該圖畫的不是一般的對弈場景,其座次實為南唐李家王朝的傳位序列。畫中表現(xiàn)出良好的氣氛,顯現(xiàn)出宮中的平和之象。
值得進一步研究的是,會棋者的棋局如何?棋盤中沒有一枚白子,只有八枚黑子,這種棋局是根本不存在的。執(zhí)黑者景逿用一個黑子占樁,用另七個黑子在棋盤的最高處擺出了一個勺狀組合,有學者認定這就是北斗七星!這是蒼穹中的最高星位,七星正對著畫中的主位李中主,他手持記譜冊,正滿意地看著這一切。固然,這個細節(jié)不會是周文矩隨意設計的,而是內(nèi)廷有所囑托,這里不像在弈棋,抑或在李璟的監(jiān)督下舉行一個特殊的政治儀式?
李璟比較注重文人政治和藝術享受,他好詞翰,邀集了包括前朝周文矩在內(nèi)的諸多畫家匯集于內(nèi)廷。他十分喜好利用宮廷畫家記錄他和諸弟及重臣的行樂活動,力圖營造一個表面祥和的氣氛,以便于維系朝政的統(tǒng)治秩序。南唐繪畫關注的是宮中的行樂活動,這一切均在李中主、后主那里發(fā)揮到了極致,如眾多宮廷畫家合繪《賞雪圖》、周文矩作《南莊圖》等,南唐的宮廷畫家們奉旨遠離表現(xiàn)武功的題材,沉溺于描繪宮中的游賞和行樂等活動。
摹本背景
北宋臨摹原為提供繼承兄位依據(jù)
南唐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卷中的主題思想十分符合北宋“文治”的治國方略。北宋的宮廷政治完全具備了臨摹周文矩《重屏會棋圖》卷的人文背景,在《宣和畫譜》卷七里所著錄了周文矩的《重屏圖》,這就是今故宮博物院所藏《重屏會棋圖》卷的祖本(已軼)。雍熙元年(984),宋太宗在內(nèi)侍省之下設立了翰林圖畫院,更是為臨摹該圖創(chuàng)造了藝術條件和組織機構。鑒于該圖存于宋內(nèi)府,只有翰林圖畫院的畫家有可能奉旨臨摹該圖。
可測的是,趙光義繼位早有“斧聲燭影”之傳聞,其實趙匡胤之死,很可能是其家族性的突發(fā)心腦血管疾病造成的猝死,其家族有多位在五十歲左右猝死者。趙光義在私底下傳聞成一個殘暴的弒兄篡位者,極大地影響了他繼位的合法性,而且給一個個后繼者蒙上了陰影。因為自宋太宗起,皇位的繼承權被趙光義這一脈把持著,直到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宋太祖七世孫、秀王子偁之子趙眘(1127-1194)登基,廟號孝宗,皇位繼承權才回到了趙匡胤這一脈。《重屏會棋圖》卷中的政治含意對宋太宗這一支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摹制該圖的時間很可能是在宋太宗朝以后,以此證實趙光義繼承兄位、承嗣天下的歷史依據(jù)。另外,宋太宗還是北宋棋壇的圣手,他“留意藝文,而琴棋亦皆造極品”。(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他曾有《太宗棋圖》(一卷)傳世(今軼)。五代各地的棋德和棋風,由于各國多處亂局,影響到社會的穩(wěn)定,世風日下,棋手人品卑濁,敗則以手亂棋局,使得圍棋格調更加低下。宋朝建元后,太宗極為關注棋德、棋風和棋道,以求建立起秩序良好的北宋棋壇。
《重屏會棋圖》卷所表現(xiàn)的悌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北宋文治思想的形成,也是產(chǎn)生該摹本的政治背景。畫中的戰(zhàn)筆描描法和屏中屏的空間手法特別是連續(xù)性的時間表述法均為周文矩的藝術新創(chuàng)。古代內(nèi)涵豐富的畫作傳至今天,因時過境遷,其中有的歷史文化信息極易被減損,出現(xiàn)平面解讀的現(xiàn)象,最容易被忽略、也是最重要的是:古人作畫的動機或意圖是什么。筆者反對過度解讀古畫,更反對泛政治式的解讀,但是,當面臨這件《重屏會棋圖》卷獨特的棋局,怎能不讓人記起南唐獨特的主位繼承法和北宋崇尚文治的宮廷政治?
繪畫活動來自于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動機有社會因素和個人因素以及兩者的結合,其中還包括背后操縱者的動機和作者的動機。創(chuàng)作動機來自時代背景,不同的時代背景會產(chǎn)生不同的創(chuàng)作動機,不同的創(chuàng)作動機導致不同的繪畫遺跡。由于時代背景涉及社會政治和歷史文化等諸多方面,還有來自藝術發(fā)展自身的風格因素等,其創(chuàng)作動機也是多方面的,如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自娛等,古今繪畫大多如此。如果探考出古人作畫的動機或用意,則會加深對該作品的本質認識,甚至匡正以往的誤識;只有真正弄清古代畫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才能發(fā)現(xiàn)古畫背后的一切,也許那里深藏著一個觸目驚心的政治事件,或不為人知的情感世界,或文人與社會、文人與文人之間的種種糾結,還有諸多歷史隱秘,有待于我們一一破解。
周文矩是打破單一敘事的開創(chuàng)者
《重屏會棋圖》卷的藝術特色,通常被贊賞的是三個方面:一、作品具有肖像畫的性質,畫中的人物形象不僅精準,而且在平靜中頗具個性,展現(xiàn)了周文矩精湛的肖像畫能力,代表了五代人物畫的藝術成就。二、周文矩以自創(chuàng)的戰(zhàn)掣筆描法勾畫人物衣紋,質感柔細。三、該圖上繪有一屏風,其上繪白居易《偶眠》詩意,屏風中又繪有一山水屏風(圖6),大大增強了畫面空間的縱深感,故此圖之“重屏”得名于此。
其實,畫家的藝術手段還有一個獨到之處被忽略了:周文矩開創(chuàng)了表現(xiàn)連續(xù)性故事情節(jié)的手法,畫面的人物活動是由正在進行的情節(jié)加上此前發(fā)生過和將要發(fā)生的情節(jié)組成的,給觀眾留下一個想象空間。如畫家在《重屏會棋圖》卷中通過相關道具一一呈現(xiàn)出人物活動的三個過程:觀者可以聯(lián)想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投壺活動(左)、看到正在進行的對弈(中)和聯(lián)想將要轉入下一個用饌階段(右)。榻上擺放著投壺等競技體育用具,這是當時上層貴族和文人雅士們喜好的競技活動。投壺被文人士大夫作為培養(yǎng)居心中正、習慣于運用不偏不倚的行事手段。榻上散亂的箭桿,說明兄弟幾個剛才已經(jīng)玩過投壺。畫中的情節(jié)正是對弈的場景,投壺旁的漆器盒里放著記錄棋局的譜冊,說明他們的弈棋活動是經(jīng)常性的,且相當“專業(yè)”。在其身后的長條食案上擺放著一摞精美的漆器食盒,那是兄弟幾個對弈后小憩時將要享用的點心,一位侍者恭候一側,等待對弈結束。
同樣,在屏風畫里的白居易《偶眠》詩意畫也給觀者一連串的聯(lián)想情節(jié):畫中主人公的夫人正在幫他脫去紗帽,三個女仆在鋪床;根據(jù)畫中的道具,可知主人公此前曾啜茗讀書,此后將進入夢鄉(xiāng),三個情節(jié)發(fā)生的位置分別是前、中、后,將空間引向縱深的屏風山水,與李璟等四人娛樂情節(jié)發(fā)生的位置左、中、右相交錯。李璟等四人的活動與屏中畫的情節(jié)均表現(xiàn)出人物活動的一個時間過程,兩者的繪畫構思呼應得十分得體,一千多年前的畫家有如此匠心,令人感佩不已。
周文矩是將單一情節(jié)和聯(lián)想情節(jié)相結合的開拓者,打破了單一情節(jié)敘事單一的弊端。他在《琉璃堂人物圖》卷里也是這樣構思的:畫中的單一情節(jié)是:王昌齡和他的詩友們正在尋詩覓句,書童們忙著磨墨和準備文具,大案子上擺放著硯臺等書寫工具;聯(lián)想情節(jié)均為未來要發(fā)生的兩件事情:一、諸位文人完成詩句的構思之后,會依次在這個大案上書寫出來;二、畫幅左側石凳上,放著一籠點心,意味著眾雅士們書寫完畢后,照例會在這里小酌一場。畫中只表現(xiàn)出一個情節(jié),但預告了未來書寫詩句、休憩小酌等兩個情節(jié),使得畫面的欣賞內(nèi)容豐富了起來。
這種在獨幅畫中體現(xiàn)一連串情節(jié)故事的敘事手段在南唐宮廷被多人效仿,較多地運用到表現(xiàn)文人雅集的活動或其他故事性人物畫中,以描繪一件事情發(fā)生的主要過程。周文矩等南唐宮廷畫家開始改變了前朝人物畫環(huán)境簡單化和情節(jié)單一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大大增強了人物畫的敘事能力,影響了后世乃至當今人物畫的構思技巧。
(責任編輯:蘇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