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克族人像平凡的植物一樣在帕米爾高原上生存,遇有暴風驟雪,羊群被潔白的雪埋沒,這一年,甚至兩年,他們就會一無收獲。盡管生存環(huán)境這樣殘酷,塔吉克人還是堅守著帕米爾高原,為祖國邊境線的堅固做著頑強的駐扎。
淳樸民風
穿州過縣到了塔吉克阿巴提。這個地名寓意著“塔吉克新的繁榮”。塔吉克阿巴提坐落于阿洪魯庫木沙漠的東南端,是塔里木盆地科克鐵提沙漠的邊緣地帶。過去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荒漠不同于沙漠,其間有稀疏的植被。現(xiàn)在是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的一塊沃土,這里居住著從帕米爾遷徙來的上千戶塔吉克族人,他們在這里牧羊、種植。
塔吉克族人像平凡的植物一樣在帕米爾高原上生存,遇有暴風驟雪,羊群被潔白的雪埋沒,這一年,甚至兩年,他們就會一無收獲。盡管生存環(huán)境這樣殘酷,塔吉克人還是堅守著帕米爾高原,為祖國邊境線的堅固做著頑強的駐扎。
政府出資建造了整齊的塔吉克阿巴提村的磚房,房內(nèi)格局一樣,兩房一廳,還有不小的院落。塔吉克族人現(xiàn)在除了放羊,還學會了種棉花玉米等。他們還在院子里種了葡萄。
我到這里來過三次,每次都感覺到這里環(huán)境(包括建筑和農(nóng)事)、人的思想的快速變化。這次,當我走進塔吉克新村、見到兩位在烈日下的柳蔭中縫制精美的塔吉克手工品的婦女時,婦女身邊的一個克孜巴郎(小姑娘)居然向我發(fā)出了漢語邀請,叫我到她家看看。
她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在滿是虛偽的今天,小姑娘的純真打動了我。有人說,居住在偏遠地方的人沒有閑暇去搞一些花拳繡腿的東西,包括他們的待人接物。小姑娘并不拘謹?shù)卣驹谖葑永铮o我充當著翻譯,我則看著寬敞大方甚至可以說是富麗堂皇的屋內(nèi)布置。有天窗的大廳,幾根柱子有序地頂著天棚,天窗撒進光鮮的陽光,滿墻的掛毯、滿炕的地毯在光中透著柔美。只看了這些,我就覺得我家的裝飾板文化石鋁塑窗白漆墻是那么俗氣。
看過公園里兒童們畫畫的筆調(diào),爛漫、強烈,而我眼前的這間屋子的顏色,正像是兒童隨意涂抹出來的一幅畫。相信,藝術(shù)家們根本無法摹仿出這么鮮明的色調(diào)。也許這是平原人們與高山沙漠邊的塔吉克族人在審美觀上甚至心理觀感上的不同吧,這屋子輝煌莊嚴而不華麗浮躁——紅得莊重,藍得有韻律,綠得有生機。我仿佛就看到了一雙雙癡迷于世間萬物的兒童們的眼睛。我理解了悠然存在于帕米爾高原的可愛而略顯遲緩的有“漢日子孫”自稱的塔吉克族人的生活情趣。
一群孩子圍在我身邊。照相時,他們個個露出純凈的眼神和爛漫的笑容。我喜歡在這些孩子們中間,愿意被他們感染。有時我在城市的高樓辦公室里常常面對白墻發(fā)呆。突然進來的熟悉點的同事會問我“你想南疆了?”我也常常無語地點點頭。我喜歡童稚未脫和天真無邪,不喜歡爾虞我詐和人心不古。
一個叫塔娜古麗的八歲小姑娘拉著我的手,拽我俯下身來耳語:“那邊有一個老奶奶,你可以給她照相嗎?”然后,她補充道:“她是個瞎子。”我腦子連轉(zhuǎn)都沒轉(zhuǎn),就在這幫孩子們的簇擁下來到了老奶奶的家。
老奶奶正和她的兒子兒媳在葡萄架下納涼。給老奶奶拍完照,叫她的兒子兒媳看時,六十多歲的兒子豎著大拇指,拍著我的肩膀,連聲說:“亞克西”。
高原長調(diào)
雙目失明的塔吉克老奶奶摸著我手的那一剎那,我感覺有種親情暖流般地掠過。她松開我的手,嘴里輕輕發(fā)出一句祝福的話。我開始打量眼前的這位老奶奶。老奶奶一身藏藍色衣服,脖子上掛了兩串串珠,頭上戴頂塔吉克圓帽;因為我要給她照相,她還特意在圓帽上披了一條純白的紗巾。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帕米爾的原色:藍天的藍、白云的白。
從帕米爾移居到山下的沙漠平原后,她的生存方式?jīng)]有因地域和時代的變遷而有一絲的改變,依然保留著帕米爾的古風。我想在給她拍的照片上寫幾個字:你穿過了粗獷蒼莽的帕米爾高原,直達荒草稀凄的沙漠邊緣。是誰叫你這么長途遷徙,走過漫漫大道——一個民族,無數(shù)個希望。
老奶奶說,她的眼睛是年輕時在塔薩拉(塔什庫爾干縣一個偏遠的自然牧村)放羊時被白雪照花的。她已經(jīng)有六十多年沒看見過這個世界了,對身邊的一切印象只停留在塔薩拉周圍高聳的褐色群山、裸露的灰色巖石、清澈的融化雪水、白色的山羊、黑色的牦牛以及石頭和泥土壘砌的住屋。她頭昂起,嘴緊閉,眼睛睜著卻看不見任何事物地坐在門前一張木床上,任我給她拍照。我固執(zhí)地認為,在某些方面,老奶奶是異常敏銳的,比如她的思維和記憶。盡管已經(jīng)九十六歲,她卻依然記得塔薩拉甚至極少有人去的帕米爾山村的一切故事。
老奶奶年輕時,走過帕米爾高原的很多地方——當然是因為放羊。放羊的過程中,她嫁給了一個會吹鷹笛、會跳鷹舞的帥氣小伙。我搬了個小凳坐在她跟前聽她講述雪山草甸的故事。她一直用微笑來講述,不緊不慢。語氣中,帶著對帕米爾的留戀。她那失明的眼白像是兩片楊葉上滾動的水珠,浮在時間之上,讓我猜看著它的生命之力。
老奶奶的家人摘下鮮熟的葡萄遞來,還端上了奶茶以及馕和干果——這些可愛的塔吉克人,因為我的一點點舉動就顯露出他們大山高原般的寬厚與博大。
愛是不言而喻的。每個民族都有叫人贊嘆的優(yōu)點,因為,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塔吉克阿巴提恢復(fù)了我久居城市司空見慣的漠然,喚醒了我童年時代的單純,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失明的塔吉克老奶奶、一群童稚的塔吉克孩子和一個從高原遷徙下來的塔吉克人群。
回到城市,我常翻看那些照片。照片上,喀喇昆侖、帕米爾還是那么雄峙,沙漠綠洲還是那么鮮活,遷徙到荒漠平原的老奶奶以及那些塔吉克人還是那么和藹。已經(jīng)蔥綠了幾年的塔吉克阿巴提像潤土般吸引著我。
我對同事說,我得去趟塔吉克阿巴提,給村上的每一位塔吉克人拍張照片,尤其是要去看那位失明的老奶奶——盡管她根本看不見相片上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