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載:“貴州為內地,當自鎮(zhèn)遠始矣”。
快中午時,鎮(zhèn)遠到了。午飯有酸湯魚。這兒天熱,食物極其容易發(fā)酸,形成吃酸習慣。鹽味下,那酸味卻極好。酸湯魚在這兒最好是角角魚,煮在加了辣椒和酸菜的酸湯里?,F(xiàn)在的酸湯是另加了西紅柿湯汁的,濃艷艷好看。也有炸禾花雀,本來就干,再油炸,幾乎就沒有什么,可以帶著細細的骨頭吃下去。
吃飯的店,就在河邊,從后面的窗子里可以看到翠玉般的(氵舞)陽河水。河里有烏篷船那樣的窄長的船,不知道是以前就有,還是后來才添置的。若兩個人坐這樣的船,有清茶或酒,置一具琴,下午就走,慢慢到晚飯,到黃昏,夜晚,月亮升起來,有人吹著簫,嗚嗚的,有徐徐清風,那才好呢。
窗外的河,蜿蜒穿過,成太極。明清鎮(zhèn)遠駐軍,大量軍需,兩千多商賈云集此地。沿河不長的一段就有大河關碼頭、府城碼頭、禹門碼頭(也叫龍門碼頭,據(jù)說古鎮(zhèn)街里學子進京趕考都是從這兒下船回來。那考不中的從哪兒下船呢?)、沖子口碼頭、米碼頭、天后宮碼頭、楊柳灣碼頭、上北門碼頭、西門碼頭,儼然又一幅《清明上河圖》,不過這兒運送買賣的是桐油、艾粉、茶葉、生漆、豬鬃、牛皮、藥材、木材、洋紗和洋布。
沿河有吉祥寺。因這寺也想起白天讀樋口一葉小說里的一段:“如是我聞,佛說阿彌陀經。誦經之聲伴著松風,本當是拂去心中塵的寺院膳房里,竟飄出烤魚的煙;墓地上怎的曬著嬰兒的尿片。”那樣的世俗佛教,也有它的好吧。
到了夜里,碼頭安靜下來的時候,吉祥寺的晚鐘也會敲響,悠悠浸透了不大的古鎮(zhèn)。那時候,清涼涼的,人都靜了,前半夜、后半夜,細聽,只有河水的聲音,汩汩的,汩汩的。
王陽明在此寫有《鎮(zhèn)遠旅邸書札》:“別時不勝凄棡,夢寐中尚在西麓,醒來卻在百里外也。相見末期,努力進修,以俟后會。即日已抵鎮(zhèn)遠,須臾舟行矣,相去益遠,言之慘然……別時不勝凄惘,夢寐中尚在西麓,醒來卻在數(shù)百里外也”。三年的貶謫生涯結束,可一旦離開,又“頗恨眼前離別近”,“歸心別意兩茫然”。
王陽明夜里的心,卻是不靜的。
晚飯,另覓了酒館小酌。醺醺然之后,幾個人沿著古碼頭下到河邊,坐在最下面的石階上,想起袁宏道《錦帆集·尺牘·龔惟長先生》里的話:“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跟一個人說,就在這河邊再好好喝一杯才好。不用別的錢,就乞討的錢才好。不行,上去在街邊寫了詩賣,一首十塊錢就好。心里卻知道哪里能掙來那樣的錢,說說罷了。
有荷花燈河面漂過,有的竟然漂到了跟前,有話說似的。凝神看一會兒,又漂遠了,忽悠,忽悠,明明滅滅的。人生也是如此的罷。
第二天,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街走,去一寺。寺里一角,竟然是曾經的鎮(zhèn)遠鏢局。鎮(zhèn)遠鏢局,名聲大矣。當年馬蹄聲嘶鳴聲,緊身短靠打扮的持刀黝黑漢子,寒光凜凜?,F(xiàn)在呢,只余空宅,一座重宅,忽然空了,如一桿稱,忽地失去了秤砣那樣。
空宅閉著門,門前過去,似乎經過一座紙宅,半是灰塵?;覊m的緣故,紙上的字跡也是看不清的。
轉去看后街的舊民居。青石板鋪就的幽深小巷里,多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房子,并非多老,可也八九十年了。這些房子,一律的石頭墻基,屋瓦亦是覆蓋著薄薄石片。余下幾乎全是木頭,木頭立柱,外墻,隔墻的板子,都是木頭。時間的久,日曬雨淋,并未上漆的木頭都極黑。那種黑,烏烏的,有雨濕潤的時候,是深入的黑,叫人可以盯著那黑一直深入了進去的。無雨干燥的時候,那黑薄而淺,似乎是干渴的。
巷子里到處都是潮潮的臭味兒,卻安靜,臭臭的安靜。坡上坡下,高低很多人家,都有人,很少的人。也偶有沒有的。有人的,也安閑,很少有人大聲說話,都安安靜靜的,坐著,小聲說話,或不說話,只是坐在那兒,看著哪兒。也有輕手輕腳修補什么的,即便是用磚修補干活的,也都靜悄悄的。一塊一塊磚,拿過來,浸了清水,輕輕抹了泥,一塊一塊碼在那兒,瓦刀背輕輕磕磕。
屋檐下橫著的竹竿,晾著衣裳。門前稍有空地,也會種點什么花草。
半坡上的人家,吃井水。一處的四方井,井里養(yǎng)著魚,這過去下蠱的地方,說是為了防著有人下毒。也供著神,不知道是什么神,安安靜靜在井邊坐著。無端覺得這樣的井水,做了飯該是格外好吃。
離開的時候,心想,夜里這兒出門,點燈籠么?什么樣式?自然是有燈的,可還是燈籠的好。燈籠的亮光映在幽暗的青石板上,時光真的不像是現(xiàn)在了。
可那是哪一年呢?不知道。
也該有打更人,梆梆地敲著梆子過去,喉嚨嘶啞地喊一聲:當心火燭。
晚上呢?是不能住在這兒的。李義山《雜纂》,“不忍聞有‘旅店砧聲’”。住在這兒,是會想著早早回去的。盡管回去了,又耐不住要出來?!?/p> (責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