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

時間:2017-04-11 09:25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莫泊桑(法國 點擊: 載入中...

 

    世上有一些漂亮迷人的女子,仿佛是命運安排錯了,生長在職員的家庭里;她便是其中的一個。她沒有陪嫁費,希望渺茫,壓根兒沒法讓一個既有錢又有地位的男子認識她,了解她,愛上她和娶了她;她只好聽之任之,嫁給了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


    她打扮不起,只得穿著從簡,但感到非常不幸,就像抱怨自己階級地位下降的女子那樣;因為女子原沒有一定的階層和種族,她們的美貌、嬌艷和豐韻就作為她們的出身門第。天生的敏銳,高雅的本能,腦筋的靈活,只有這些才分出她們的等級,使平民的姑娘和最高貴的命運并駕齊驅(qū)。


    她總覺得自己生來就配享受各種精美豪華的生活,因而感到連綿不絕的痛苦。住房寒傖,四壁空空,凳椅破舊,衣衫丑陋,都叫她苦不堪言。所有這些都折磨著她,使她氣憤難平,而換了她那個階層的另一個婦人的話,甚至會一無所感。看著那個替她料理家務的小個兒布列塔尼女人,她心中便抑郁不樂,想入非非。她幻想掛著東方料子的壁衣,被青銅高腳燈照亮了的寂靜的前廳;幻想那兩個穿著短褲的高大男仆,被暖氣管發(fā)出的悶熱催起睡意,在寬大的靠背椅里酣睡著。她幻想墻上罩著古老絲綢的大客廳,里面有陳設著奇珍古玩的精致家具;幻想香氣撲鼻的、風雅的內(nèi)客廳,那是專為下午五點娓娓清談的地方,來客有最親密的男友,還有知名之士,難得的稀客,那是所有婦女都欣羨不已,渴望得到他們青睞的。


    每當她坐到那張鋪著三天未洗的桌布的圓桌前吃飯,坐在對面的丈夫揭開盆蓋,欣喜地說:“?。《嗪玫臒跞?!世上哪有比這更好的東西……”那時候她便幻想那些精美的筵席,亮閃閃的銀餐具,掛滿四壁的壁毯,上面織著古代人物和仙境森林中的異鳥珍禽;她幻想盛在華美的盤碟里的美饌佳肴,幻想一邊嚼著粉紅的鱸魚肉或者松雞翅,一邊帶著深不可測的微笑傾聽竊竊情話的景象。


    她沒有華麗衣裝,沒有珠寶首飾,統(tǒng)統(tǒng)沒有。而她偏偏就愛這些;她覺得自己生來就應該享受這些東西。她多么希望討人喜歡,惹人嫉羨,風流誘人,被人追求呀。


    她有一個有錢的女友,那是教會學校的同學,現(xiàn)在她再也不愿去看她了,因為每次看望回來她感到非常痛苦。她要傷心、懊悔、絕望、凄苦得哭好幾天。


    可是有一天傍晚,她的丈夫回家時滿臉得意洋洋,手里拿著一個大信封。


    “嗨,”他說,“這玩意兒是給你的。”


    她趕快撕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份請柬,上面印著這幾行字:


    茲訂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府舉行晚會,敬請羅瓦賽爾夫婦蒞臨為荷。


    教育部長喬治·朗波諾先生暨夫人謹上


    她不但沒有歡天喜地,像她丈夫所期待的那樣,反面怨氣沖天地把請柬往桌上一扔,嘟囔著說:


    “你不想想,我要這個干嗎?”


    “可是,我親愛的,我原以為你會很高興的。你從來也不出個門兒,這可是一個機會,真是難得的機會!我費了多少周折才弄到這張請柬。人人都想要,很不易到手,給職員的不多。在那兒,大小官員你都可以看到。”


    她瞪著他,眼都要冒出火來,按捺不住脫口而出:


    “你可叫我穿什么上那兒去呢?”


    這個,他卻從未想到。他咕噥著說:


    “你上劇場穿的那件袍子呢?照我看,那件好像夠好的……”


    他戛然而止,看見妻子哭起來了,他又是驚訝又是惶亂。兩大滴眼淚從他妻子的眼角慢慢順著嘴角流下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下了狠勁兒,把難言的苦衷壓了下去,一面拭著沾濕的雙頰,一面用鎮(zhèn)靜的嗓門回答:


    “沒有什么。只是我沒有衣服,這次盛會我就去不成了。你有哪位同事,他的太太的衣衫總比我強的,你就把請柬送給他吧。”


    他感到不是味兒。他于是開口說:


    “瑪?shù)贍柕?,咱們來算一下。一套合適的衣服,你在別的場合還可以穿的,簡簡單單的,得花多少錢?”


    她想了一想,算了一筆賬,也考慮了一下數(shù)目,她可以提出來,而不會招致節(jié)儉的科員立即回絕和嚇得叫起來。


    末了,她猶猶豫豫地回答:


    “我不知道準數(shù),不過有四百法郎,我大概也就可以辦妥了。”


    他的臉色有點煞白,因為他正好備下這樣一筆錢,要買一支槍,來年夏天好和幾個朋友一道打獵作樂,星期日到南代爾平原去打云雀。


    可是他還是說:


    “好吧。我就給你四百法郎。不過得設法做一件漂亮的袍子。”


    晚會那天臨近了,而羅瓦賽爾太太卻顯得抑郁不安,憂慮重重。她的衣服可是已經(jīng)做好了。她的丈夫有天晚上問她:


    “你怎么啦?瞧你這三天,陰陽怪氣的。”


    她回答:


    “我沒有首飾,沒有寶石,身上什么也戴不出來,真叫我心煩意亂。那樣我就會顯出一副十足的寒酸氣。我簡直寧愿不赴會了。”


    他接口說:


    “你可以戴幾朵鮮花呀。眼下這個季節(jié),這是很雅致的?;ㄉ鲜畟€法郎,你就有兩三朵美麗鮮艷的玫瑰花了。”


    她一點兒沒有被說服。


    “不行……在闊太太中顯出一副窮酸相,沒有什么比這更丟臉的了。”


    他的丈夫嚷了起來:


    “你真是糊涂!你去找你的朋友福萊斯蒂埃太太,問她借幾件首飾嘛。你跟她交情夠好的,準行。”


    她高興得叫了出來:


    “這倒是真的。我竟一點兒也沒想到。”


    第二天她就上朋友家,給她訴說自己的苦惱。


    福萊斯蒂埃太太起身走到鑲鏡大柜跟前,取出一個大首飾匣,拿到羅瓦賽爾太太面前打開,對她說:


    “挑吧!親愛的。”


    她先看見幾只手鐲,再便是一串珠子項鏈,然后是一個威尼斯出品的十字架,鑲嵌著黃金寶石,工巧精致。她戴上這些首飾,對著鏡子試來試去,游移不決,舍不得摘下來放回去。她一個勁兒地問:


    “你再沒有別的了?”


    “有啊。你自個兒找吧。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樣兒的。”


    突然,她在一個黑緞子的盒里發(fā)現(xiàn)一長串鉆石項鏈,光彩奪目。一種過于強烈的欲望使她怦然心跳。她的手攥著它的時候直打哆嗦。她戴在脖子上,襯在袍子外面,對著鏡子自我欣賞得出了神。


    然后她欲言又止地、十分膽怯地問:


    “你可以借給我這個嗎?就借這一樣。”


    “當然可以啦。”


    她撲過去摟住了朋友的脖子,激動地吻著她,隨后帶著寶貝一溜煙跑了。


    晚會那天到了。羅瓦賽爾太太十分成功。她比所有女人都漂亮,又優(yōu)雅又嫵媚,笑容滿面,快活得發(fā)狂。所有的男子都盡瞧著她,打聽她的名字,設法能被介紹。辦公廳的隨員全都想跟她跳華爾茲舞。部長也注意到她。


    她忘懷地、盡情地跳著,被樂趣陶醉了,什么也不想,沉浸在她的美麗的凱旋中,她的成功的榮光里,一片幸福的彩云中,那是所有這些獻媚、贊美、挑起的欲望、婦女心中認為十全十美的勝利所組成的。


    她在清晨將近四點時才離開。她的丈夫從半夜起就在一間空空落落的小客廳里睡著了;客廳里還躺著另外三位先生,他們的太太也在盡情歡樂。


    他怕她出門受寒,把事先帶來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是平日穿的普通便服,那種寒傖和舞裝的雅致很不調(diào)和。她感覺到了,便想溜走,不讓其他裹在錦裘里的太太們注意到。


    羅瓦賽爾一把拉住她:


    “等一等。到外邊你要著涼的。我去叫一輛馬車。”


    可是她一點兒也不聽他的,便迅速下了樓梯。等他們來到街上,卻找不到馬車。他們東尋西找,遠遠看見馬車走過,就追著車夫呼喊。


    他們走在通向塞納河的下坡路上,垂頭喪氣,凍得發(fā)抖。臨了,他們在岸邊找到了一輛逛夜的舊馬車,這種馬車在巴黎只有夜里才看得見,仿佛白天它們會恥于外表的寒傖。


    馬車把他們一直送到殉教者街,他們的家門口。他們沒精打采地上了樓,回到家里。對她說來,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而他呢,他在想著十點就該到部里去辦公。


    她脫下裹在肩上的衣服,站在鏡前,想再一次看看自己滿載光榮的情景。但她突然大叫一聲。原來她頸上的項鏈不見了!


    她的丈夫衣服已經(jīng)脫了一半,他問:


    “你怎么啦?”


    她轉(zhuǎn)身對著他,嚇得發(fā)狂了似的:


    “我……我……我把福萊斯蒂埃太太的項鏈丟了。”


    他兀地站了起來,驚惶萬分:


    “什么!……怎么!……這不可能吧!”


    于是他們在袍子的皺褶里,大衣的皺褶里,口袋里,到處都搜尋一遍。哪兒也找不到。


    他問:


    “你拿得穩(wěn)離開舞會時,項鏈還戴在身上嗎?”


    “沒錯,在部里的衣帽室里,我還摸過它呢。”


    “不過,要是丟在街上,我們會聽見掉下來的聲音的。準是掉在車里了。”


    “對,這很可能。你注意過車號嗎?”


    “沒注意。你呢,你也沒有留意吧?”


    “沒有。”


    他們相互對視,都變得癡呆了。末了,羅瓦賽爾又把衣服穿上,他說:


    “剛才我們步行的那段路,我再去走一遍,看看是否能夠找到。”


    于是他出去了。她仍舊穿著晚會的服裝,連上床去睡的氣力都沒有了,頹然倒在一張椅子上,既不生火,也毫無主意。


    快七點時她丈夫回來了。他什么也沒找到。


    他又到警察廳和各報館,請他們懸賞找尋,他還到租小馬車的各個車行,總之凡是有一點希望的地方他都去了。


    她整天都在等候著,面對這可怕的災難,一直處在惶然若失的狀態(tài)中。


    羅瓦賽爾傍晚才回來,臉龐陷了進去,顏色蒼白;他一無所獲。他說:


    “只好給你的朋友寫封信,告訴她你把項鏈的搭扣弄斷了,現(xiàn)在正讓人修理。這樣我們就可以有回旋的時間。”


    在他口授下,她寫了一封信。


    一星期過去了,他們失去了一切希望。


    羅瓦賽爾仿佛老了五歲,他最后說:


    “該考慮賠償這件首飾了。”


    第二天,他們拿著裝項鏈的那只盒子,按照里面印著的字號,到了那家珠寶店。珠寶商查過賬后說:


    “太太,這串項鏈不是本店賣出的;只有盒子是本店給配的。”


    于是他們從這家珠寶店跑到那家珠寶店,憑記憶要找一串一模一樣的項鏈,兩個人連愁帶急眼看就要病倒。


    他們在王宮附近一家店里找到一串鉆石項鏈,看來跟他們尋找的完全一樣。項鏈原價四萬法郎。店里答應可以三萬六千法郎讓給他們。


    他們請店商三天之內(nèi)先不要賣出。他們還談妥了,要是在二月底前找到原件,店里以三萬四千法郎折價收回首飾。


    羅瓦賽爾存有他父親留給他的一萬八千法郎。其余的便須去借了。


    他向這個借一千法郎,向那個借五百,這兒借五個路易,那兒借三個。他簽署借約,同意作足以敗家的抵押,和高利貸者以及形形色色放債生利的人打交道。他整個晚年要大受影響,不管能不能償還,他就冒險簽押。對未來的憂患,即將壓到身上的赤貧,瞻望到各種物質(zhì)上的缺乏和種種精神上的折磨,就這樣,他懷著惶惶不安,把三萬六千法郎放到那個商人的柜臺上,取來了那串新項鏈。


    等羅瓦賽爾太太把首飾送還福萊斯蒂埃太太時,這位太太滿臉不高興地對她說:


    “你本該早點兒還我,因為我說不定要用得著呢。”


    福萊斯蒂埃太太沒有打開盒子,她的朋友害怕的正是這個。要是她發(fā)覺掉換了一件,她會怎么想?她會怎么說?不會把她看成偷竊嗎?


    羅瓦賽爾太太嘗到了窮人那種可怕的生活。然而她勇氣十足地橫下了一條心。必須還清這筆駭人的債。她一定要還清。家里辭退了女仆,換了房子,租了一間屋頂下面的閣樓。


    家庭里的粗活,廚下膩人的活計,她都嘗遍了。碗碟鍋盆都得自己洗刷,她粉紅的指甲在油污的盆盆蓋蓋和鍋子底兒上磕磕碰碰磨壞了。臟衣服、襯衫、抹布,也得自己搓洗,在繩上晾干;每天清早她把垃圾搬到樓下,送到街上,還要提水上樓,每一層都得停下來喘喘氣。


    她穿著同下層婦女一樣,挎著籃子上水果店、雜貨店、豬肉店,討價還價,挨罵受氣,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保護她那一點兒可憐巴巴的錢。


    每月都要償付幾筆債券,其余的則要續(xù)期,延長時間。


    丈夫每天傍晚要替一個商人謄清賬目,夜里常常干五個銅子一頁的抄寫活兒。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年。


    十年之后,他們一切都還清了,不但高利貸的利息,連利滾利的利息也全都還清了。


    羅瓦賽爾太太如今看來變得蒼老了。她成了窮人家健壯有力的女人,又硬直,又粗獷。頭發(fā)亂糟糟,裙子歪歪斜斜,兩手通紅,說話粗聲大氣,刷地板大沖大洗。不過有時候她丈夫還在辦公,她坐到窗前,就想起從前那一次晚會,在舞會上她是那么美麗,真是出夠了風頭。


    如果她沒有丟失這串項鏈,那又會怎么樣呢?誰知道?誰知道?生活是多么奇異,多么變化莫測?。≌媸且欢↑c事兒就能斷送你或者拯救你!


    且說有一個星期天,她到香榭麗舍去溜溜,消除一星期干活的勞累。突然之間,她瞅見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孩子在散步。這是福萊斯蒂埃太太,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那么動人。


    羅瓦賽爾太太感到很激動。要去跟她說話嗎?當然要去。如今既已把債還清,她可以把一切都告訴她了。為什么不可以去說呢?


    她走了過去。


    “你好,讓娜。”


    那一個一點兒認不出她了,心里很詫異,這個小市民模樣的女人怎么這樣親密地稱呼她,她嘟嘟囔囔地說: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認錯了人吧。”


    “沒有。我是瑪?shù)贍柕?middot;羅瓦賽爾。”


    她的朋友喊了起來:


    “哎呀!……我可憐的瑪?shù)贍柕?,你可是大變樣啦?hellip;…”


    “是呀,自從那一次和你見面之后,我過的日子可艱難啦;真是千辛萬苦……而這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那是怎么回事呀?”


    “你還記得你借給我赴部里晚會去的那串鉆石項鏈吧。”


    “記得。那又怎樣呢?”


    “那又怎樣!我把它丟了。”


    “怎么會呢!你不是已經(jīng)給我送回來了嘛。”


    “我給你送回的是一模一樣的另一串。這件首飾我們整整還了十年。你知道,對我們來說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們是什么也沒有呀……現(xiàn)在總算了結(jié)了,我是說不出的高興。”


    福萊斯蒂埃停住了腳步。


    “你是說,你曾買了一串鉆石項鏈來賠我那一串嗎?”


    “是的。你一直沒有發(fā)覺吧,是不是?兩串真是一式一樣。”


    她感到一種足以自豪的、發(fā)自本心的快樂,于是露出微笑來。


    福萊斯蒂埃太太非常激動,抓住了她的兩只手:


    “哎呀!我可憐的瑪?shù)贍柕?!我那串可是假的呀。頂多也就值五百法郎?hellip;…”


    (鄭克魯 譯)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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