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以后

時間:2017-04-06 10:20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托爾斯泰 點擊: 載入中...

 

    “你們說,一個人本身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問題全在環(huán)境,是環(huán)境坑害人。我卻認(rèn)為問題全在偶然事件。拿我自己來說吧……”


    我們談到,為了使個人變得完善,首先必須改變?nèi)藗兊纳顥l件,接著,人人尊敬的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就這樣說起來了。其實,誰也沒有說過自身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只是伊凡·瓦西里維奇有個習(xí)慣,總愛解釋他自己在談話中產(chǎn)生的想法,然后為了證實這些想法,講起他生活里的插曲來。他時常把促使他講述的原因忘得一干二凈,只管全神貫注地講下去,而且講得很誠懇、很真實。


    現(xiàn)在他也是這樣做的。


    “拿我自己來說吧。我的整個生活成為這樣而不是那樣,并不是由于環(huán)境,完全是由于別的原因。”


    “到底由于什么呢?”我們問道。


    “這可說來話長了。要講老半天,你們才會明白。”


    “您就講一講吧。”


    伊凡·瓦西里耶維奇沉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是啊,”他說,“我的整個生活在一個夜晚,或者不如說,在一個早晨,就起了變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這么回事:當(dāng)時我正在熱烈地戀愛。我戀愛過多次,可是這一次我愛得最熱烈。事情早過去了;她的女兒們都已經(jīng)出嫁了。她叫B--,是的,瓦蓮卡·B--”伊凡·瓦西里耶維奇說出她的姓氏,“她到了50歲還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在年輕的時候,18歲的時候,她簡直能叫人入迷;修長、苗條、優(yōu)雅、莊嚴(yán)--正是莊嚴(yán)。她總是把身子挺得筆直,仿佛她非這樣不可似的,同時又微微仰起她的頭,這配上她的美麗的容貌和修長的身材--雖然她并不豐滿,甚至可以說是清瘦,就使她顯出一種威儀萬千的氣概,要不是她的嘴邊、她的迷人的明亮的眼睛里,以及她那可愛的年輕的全身有那么一抹親切的、永遠(yuǎn)愉快的微笑,人家便不敢接近她了。”


    “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多么會渲染!”


    “但是無論怎么渲染,也沒法渲染得使你們能夠明白她是怎樣一個女人。不過問題不在這里。我要講的事情出在40年代。那時候我是一所外省大學(xué)的學(xué)生。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那時我們大學(xué)里沒有任何小組,也不談任何理論,我們只是年輕,照青年時代特有的方式過生活,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玩樂。我是一個很愉快活潑的小伙子,而且家境又富裕。我有一匹剽悍的溜蹄馬,我常常陪小姐們上山去滑雪(溜冰還沒有流行),跟同學(xué)們飲酒作樂(當(dāng)時我們只喝香檳,沒有錢就什么也不喝,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改喝伏特卡)。但是我的主要樂趣在參加晚會和舞會。我跳舞跳得很好,人也不算丑陋。”


    “得啦,不必太謙虛。”一位交談的女伴插嘴道,“我們不是見過您一張舊式的銀板照片嗎?您不但不算丑陋,還是一個美男子哩。”


    “美男子就美男子吧,反正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正當(dāng)我狂熱地戀愛她的期間,我在謝肉節(jié)的最后一天參加了本省貴族長家的舞會,他是一位忠厚長者,豪富好客的侍從官。他的太太接待了我,她也像他一樣忠厚,穿一件深咖啡色的絲絨長衫,戴一條鉆石頭飾,她袒露著衰老可是豐腴白皙的肩膀和胸脯,好像伊麗莎白·彼得羅夫娜的畫像上畫的那樣。這次舞會好極了:設(shè)有樂隊樓廂的富麗的舞廳,屬于愛好音樂的地主之家的、當(dāng)時有名的農(nóng)奴樂師,豐美菜肴,喝不盡的香檳。我雖然也喜歡香檳,但是并沒有喝,因為不用渴酒我就醉,陶醉在愛情中了。不過我跳舞卻跳得精疲力竭--又跳卡德里爾舞,又跳華爾茲舞,又跳波爾卡舞,自然是盡可能跟瓦蓮卡跳。她身穿白衣,束著粉紅腰帶,一雙白羊皮手套差點齊到她的纖瘦的、尖尖的肘部,腳上是白凈的緞鞋?,斪婵ㄎ栝_始的時候,有人搶掉了我的機(jī)會:她剛一進(jìn)門,討厭透頂?shù)墓こ處煱⒛嵛髂?-我直到現(xiàn)在還不能原諒他--就邀請了她,我因為上理發(fā)店去買手套,來晚了一步。所以我跳瑪祖卡舞的女伴不是瓦蓮卡,而是一位德國小姐,從前我也曾稍稍向她獻(xiàn)過殷勤??墒沁@天晚上我對她恐怕很不禮貌,既沒有跟她說話,也沒有望她一眼,我只看見那個穿白衣服、束粉紅腰帶的修長苗條的身影,只看見她的暉朗、紅潤、有酒窩的面孔和親切可愛的眼睛。不光是我,大家都望著她,欣賞她,男人欣賞她,女人也欣賞她,雖然她蓋過了她們所有的人。不能不欣賞她啊。”


    “照規(guī)矩可以說,我并不是她跳瑪祖卡舞的舞伴,而實際上,我?guī)缀跻恢倍荚诟?。她大大方方地穿過整個舞廳,徑直向我走來,我不待邀請,就連忙站了起來,她微微一笑,酬答我的機(jī)靈。當(dāng)我們被領(lǐng)到她的跟前而她沒有猜出我的代號時,她只好把手伸給別人,聳聳她的纖瘦的肩膀,向我微笑,表示惋惜和安慰。當(dāng)大家在瑪祖卡舞中變出花樣,插進(jìn)華爾茲的時候,我跟她跳了很久的華爾茲,她盡管不斷地喘息,還是微笑著對我說:‘再來一次'.于是我再一次又一次地跳著華爾茲,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有一個重甸甸的肉體。”


    “咦,怎么會感覺不到呢?我想,您摟著她的腰部的時候,不但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肉體,還能感覺到她的哩。”一個男客人說。


    伊凡·瓦西里耶維奇突然漲紅了臉,幾乎是氣沖沖地叫喊道:“是的,你們現(xiàn)代的青年就是這樣。你們眼里只有肉體。在我們那個時候可不同。我愛得強(qiáng)烈,就越是不注意她的肉體。你們現(xiàn)在只看到腿子、腳踝和別的什么,你們恨不得把所愛的女人脫個精光;而在我看來,正像阿爾封斯·卡爾--他是一位好作家--說的:我的戀愛對象永遠(yuǎn)穿著一身銅打的衣服。我們不是把人脫個精光,而是要設(shè)法遮蓋他的赤裸的身體,像挪亞的好兒子一樣。得了吧,反正你們不會了解……”


    “不要聽他的。后來呢?”我們中間的一個問道。


    “好吧。我就這樣跟她跳,簡直沒有注意時光是怎么過去的。樂師們早已累得要命--你們知道,舞會快結(jié)束時總是這樣--翻來覆去演奏馮祖卡舞曲,老先生和老太太們已經(jīng)從客廳里的牌桌旁邊站起來,等待吃晚飯,仆人拿著東西,更頻繁地來回奔走著。這時是兩點多鐘。必須利用最后幾分鐘。我再次選定了她,我們已經(jīng)沿著舞廳跳到一百次了。”


    “’晚飯以后還跟我跳卡德里爾舞嗎?‘我領(lǐng)著她入席的時候問她。”


    “’當(dāng)然,只要家里人不把我?guī)ё摺?lsquo;她微笑著說。


    ”’我不讓帶走。‘我說。


    “’扇子可要還給我。‘她說。


    ”’舍不得還。‘我說,同時遞給她那不大值錢的白扇子。


    “’那就送您這個吧,您不必舍不得了。‘說著,她從扇子上撕下一小片羽毛給我。


    ”我接過羽毛,只能用眼光表示我的全部喜悅和感激。我不但愉快和滿意,甚至感到幸福、陶然,我善良,我不是原來的我,而是一個不知有惡、只能行善的超凡脫俗的人了。我把那片羽毛藏進(jìn)手套中,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也離不開她。


    “’您看,他們在請爸爸跳舞。‘她對我說道,一面指著她的身材魁梧端正、戴著銀色肩章的上校父親,他正跟女主人和其他的太太們站在門口。


    ”’瓦蓮卡,過來。‘我們聽見戴鉆石頭飾、生有伊麗莎白式肩膀的女主人的響亮的聲音。


    “瓦蓮卡往門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邊。”


    “’我親愛的,勸您父親跟您跳一跳吧。喂,彼得·符拉季斯拉維奇,請。‘女主人轉(zhuǎn)向上校說。


    ”瓦蓮卡的父親是一個很漂亮的老人,長得端正、魁梧,神采奕奕。他的臉色紅潤,留著兩撇雪白的尼古拉一世式的卷曲唇髭和同樣雪白的、跟唇髭連成一片的絡(luò)腮胡子,兩鬢的頭發(fā)向前梳著,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和嘴唇上,也像她女兒一樣,露出親切快樂的微笑。他生成一副堂堂的儀表,寬闊的胸脯照軍人的派頭高挺著,胸前掛了幾枚勛章,此外他還有一副健壯的肩膀和兩條勻稱的長腿。他是一位具有尼古拉一世風(fēng)采的宿將型的軍事長官。


    “我們走這門口的時候,上校推辭說,他對于跳舞早已荒疏,不過他還是笑瞇瞇地把手伸到左邊,從刀劍帶上取下佩劍,交給一個殷勤的青年,右手戴上麂皮手套,’一切都要合乎規(guī)矩。‘他含笑說,然后抓住女兒的一只手,微微轉(zhuǎn)過身來,等待著拍子。


    ”等到瑪祖卡舞曲開始的時候,他靈敏地踏著一只腳,伸出另一只腳,于是他的魁梧肥碩的身體就一會兒文靜從容地,一會兒帶著靴底踏地聲和兩腳相碰聲,啪噠啪噠地、猛烈地沿著舞廳轉(zhuǎn)動起來了。瓦蓮卡的優(yōu)美的身子在他的左右翩然飄舞,她及時地縮短或者放長她那穿白緞鞋的小腳的步子,靈巧得叫人難以察覺。全廳都在注視這對舞伴的每個動作。我卻不僅欣賞他們,而且受了深深的感動。格外使我感動的是他那被褲腳帶箍得緊緊的靴子,那是一雙上好的小牛皮靴,但不是時興的尖頭靴,而是老式的、沒有后跟的方頭靴。這雙靴子分明是部隊里的靴匠做的。’為了把他的愛女帶進(jìn)社交界和給她給穿戴打扮,他不買時興靴子,只穿自制靴子,‘我想。所以這雙方頭靴格外使我感動。顯然有過舞藝精湛的時候,可是現(xiàn)在發(fā)胖了,要跳出他竭力想跳的那一切優(yōu)美快速的步法,腿部的彈力已經(jīng)不夠。不過他仍然巧妙地跳了兩圈。他迅速地*開兩腿,重又合攏來,雖說不太靈活,他還能跪下一條腿,她微笑著理了理被他掛住的裙子,從容地繞著他跳了一遍,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熱烈鼓掌了。他有點吃力地站立起來,溫柔、親熱地抱住女兒的后腦,吻吻她的額頭,隨后把她領(lǐng)到我的身邊,他以為我要跟她跳舞。我說,我不是她的舞伴。


    “’呃,反正一樣,您現(xiàn)在跟她跳吧。‘他說,一面親切地微笑著,把佩劍插進(jìn)刀劍帶里。


    ”瓶子里的水只要倒出一滴,其余的便常常會大股大股地跟著傾瀉出來,同樣,我心中對瓦蓮卡的愛,也放發(fā)了蘊(yùn)藏在我內(nèi)心的全部愛的力量。那時我真是用我的愛擁抱了世界。我愛那戴著頭飾、生有伊麗莎白式的胸部的女主人,也愛她的丈夫、她的客人、她的仆役,甚至也愛那個對我板著臉的工程師阿尼西莫夫。至于對她的父親,連同他的自制皮靴和像她一樣的親切的微笑,當(dāng)時我更是體驗到一種深厚的溫柔的感情。


    “瑪祖卡舞結(jié)束之后,主人夫婦請客人去用晚飯,但是B上校謝絕了邀請,他說他明天必須早起,就向主人告辭了。我惟恐連她也給帶走,幸好她跟母親留下了。


    ”晚飯以后,我跟她跳了她事先應(yīng)許的卡德里爾舞,雖然我似乎已經(jīng)無限地幸福,而我的幸福還是有增無減。我們完全沒有談起愛情。我甚至沒有問問她,也沒有問問我自己,她是否愛我。只要我愛她,在我就盡夠了。我只擔(dān)心一點--擔(dān)心有什么東西破壞我的幸福。


    “等我回到家中,脫下衣服,想要睡覺的時候,我才看出那是決不可能的事。我手里有一片從她扇子上撕下的羽毛和她的一只手套,這只手套是她離開之前,我先后扶著她母親和她上車時,她送給我的。我望著這兩件東西,不用閉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她來:或者是當(dāng)她為了從兩個男舞伴中挑選一個而猜測我的代號,用可愛的聲音說出’驕傲?是嗎?‘并且快活地伸手給我的時候,或者是當(dāng)她在晚餐席上一點一點地呷著香檳,皺起眉頭,用親熱的眼光望著我的時候;不過我多半是回想她怎樣跟她父親跳舞,她怎樣在他身邊從容地轉(zhuǎn)動,露出為自己和為他感到驕傲與喜悅的神情,瞧著嘖嘖贊賞的觀眾。我不禁對他和她同樣生出柔和溫婉的感情來了。


    ”當(dāng)時我和我已故的兄弟單獨在一起。我的兄弟向來不喜歡上流社會,不參加舞會,這時候又在準(zhǔn)備學(xué)士考試,過著極有規(guī)律的生活。他已經(jīng)睡了。我看了看他那埋在枕頭里面、叫法蘭絨被子遮住一半的腦袋,不覺對他動了憐愛的心,我憐憫他,因為他不知道也不能分享我所體驗到的幸福。服侍我們的農(nóng)奴彼得魯沙拿著蠟燭來迎接我,他想幫我脫下外衣,可是我遣開了他。我覺得他的睡眼惺松的面貌和蓬亂的頭發(fā)使人非常感動。我極力不發(fā)出聲響,踮起腳尖走進(jìn)自己房里,在床上坐下。不行,我太幸福了,我沒法睡。而且我在爐火熊熊的房間里感到太熱,我就不脫制服,輕輕地走入前廳,穿上大衣,打開通向外面的門,走到街上去了。


    “我離開舞會是四點多鐘,等我到家,在家里坐了一坐,又過了兩個來鐘頭,所以,我出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那正是謝肉節(jié)的天氣,飽含水分的積雪在路上融化,所有的屋檐都在滴水。當(dāng)時B家住在城市的盡頭,靠近一片廣大的田野,田野的一頭是人們游息的場所,另一頭是女子中學(xué)。我走過我們的冷僻的胡同,來到在大街上,這才開始碰見行人和運(yùn)送柴火的雪橇,雪橇的滑木觸到了路面。馬匹在光滑的木軛下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濕漉漉的腦袋,車夫們們身披蓑衣,穿著肥大的皮靴,跟在貨車旁邊噗嚓噗嚓行走,沿街的房屋在霧中顯得分外高大,--這一切都使我覺得特別可愛和有意思。


    ”我走到B宅附近的田野,看見靠游息場所的一頭有一團(tuán)巨大的、黑糊糊的東西,而且聽到從那里傳來笛聲和鼓聲。我的心情一直很暢快,瑪祖卡舞曲還不時在我耳邊縈繞。而這一次卻是另一種音樂,一種生硬的、不悅耳的音樂。


    “’這是怎么回事?‘我想,于是沿著田野當(dāng)中一條由車馬輾踏出來的溜滑的道路,朝著發(fā)出聲音的方向走去。走了一百來步,我才從霧靄中看出那里有許多黑色的人影。這顯然是一群士兵。’大概在上操。‘我想,就跟一個身穿油跡斑斑的短皮襖的圍裙、手上拿著東西,走在我前頭的鐵匠一起,更往前走近些。士兵們穿著黑軍服,面對面地分兩行持槍立定,一動也不動。鼓手和吹笛子的站在他們背后,不停地重復(fù)那支令人不快的、刺耳的老調(diào)子。


    ”’他們這是干什么?‘我問那個站在我身邊的鐵匠。


    “’對一個韃靼逃后用來鞭刑。‘鐵匠望著遠(yuǎn)處的行列盡頭,憤憤地說。


    ”罪犯每挨一棍子,總是像吃了一驚似的,把他的痛苦得皺了起來的臉轉(zhuǎn)向棍子落下的一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重復(fù)著兩句同樣的話。直到他離我很近的時候,我才聽清這句話。他不是說話,而是嗚咽道:’好兄弟,發(fā)發(fā)慈悲吧。好兄弟,發(fā)發(fā)慈悲吧。‘但是他的好兄弟不發(fā)慈悲,當(dāng)這一行人走到我的緊跟前時,我看見我對面的一名士兵堅決地向前跨出一步,呼呼地?fù)]動著棍子,使勁朝韃靼人背上劈啪一聲打下去。韃靼人往前撲去,可是軍士擋住了他,接著,同樣的一棍子又從另一邊落在他的身上,又是這邊一下,那邊一下。上校在旁邊走著,一會兒瞧瞧自己腳下,一會兒瞧瞧罪犯,他吸進(jìn)一口氣,鼓起腮幫,然后撅著嘴唇,慢慢地吐出來。這一行人經(jīng)過我站立的地方的時候,我向夾在兩個行列中間的罪犯的背瞥了一眼。這是一個斑斑駁駁的、濕淋淋的、紫紅的、奇形怪狀的東西,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人的軀體。


    “’天啊。‘鐵匠在我身邊說道。


    ”這一行人慢慢離遠(yuǎn)了,棍子仍然從兩邊落在那踉踉蹌蹌、渾身抽搐的人背上,鼓聲和笛聲仍然鳴響著,身材魁梧端正的上校也仍然邁著堅定的步子,在罪犯身邊走動。突然間,上校停了一停,隨后快步走到一名士兵跟前。


    “’我要讓你知道厲害,‘我聽見他的氣呼呼的聲音,’你還敢敷衍嗎?還敢嗎?‘


    ”我看見他舉起戴麂皮手套的有力的手,給了那驚慌失措、沒有多大氣力的矮個子士兵一記耳光,只因為這個士兵沒有使勁兒往韃靼人的紫紅的背部打下棍子。


    “’來幾條新的軍棍!‘他一面吼叫,一面環(huán)顧左右,終于看見了我。他假裝不認(rèn)識我,可怕地、惡狠狠地皺起眉頭,連忙轉(zhuǎn)過臉去。我覺得那樣羞恥,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仿佛我有一樁最可恥的行為被人揭發(fā)了似的,我埋下眼睛,匆匆回家去了。一路上我的耳邊時而響起鼓聲和笛聲,時而傳來’好兄弟,發(fā)發(fā)慈悲吧‘這兩句話,時而又聽見上校的充滿自信的、氣呼呼的吼叫聲:’你還敢敷衍我嗎?還敢嗎?‘同時我感到一種近似惡心的、幾乎是生理上的痛苦,我好幾次停下腳步,我覺得我馬上要把這幅景象在我內(nèi)心引起的恐怖統(tǒng)統(tǒng)嘔出來了,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到家和躺下的??墒俏覄倓?cè)胨?,就又聽見和看到那一切,我索性一骨碌爬起來了?/p>


    ”’他顯然知道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想起上校,’如果我知道他所知道的那件事,我也就會了解我看到的一切,不致苦惱了。‘可是無論我怎樣反復(fù)思索,還是我法了解上校所知道的那件事,我直到傍晚才睡著,而且是上一位朋友家里去,跟他一起喝得爛醉以后才睡著的。


    “嗯,你們以為我當(dāng)時就斷定了我看到的是一件壞事嗎?決不。’既然這是帶著那樣大的信心干下的,并且人人都承認(rèn)它是必要的,那么可見他們一定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于是努力去探究這一點。但是我無論我多么努力,始終探究不出來。探究不出,我就不能像原先希望的那樣去服軍役,我不但沒有擔(dān)任軍職,也沒有在任何地方供職,所以正像你們看到的,我成了一個廢物。”


    “得啦,我們知道您成了什么’廢物‘,”我們中間的一個說,“您還不如說:要是沒有您,有多少人會變成廢物。”


    “得了吧,這完全是扯淡。”伊凡·瓦西里耶維奇懊惱地說。


    “好,那么,愛情呢?”我們說。


    “愛情嗎?愛情從這一天起衰退了。當(dāng)她像平常那樣面帶笑容在沉思的時候,我立刻想起廣場上的上校,總覺得有點別扭和不快,于是我跟她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減少了。結(jié)果愛情也消失了。世界上就常有這樣的事情,使得人的整個生活發(fā)生變化,走上新的方向。你們卻說……”他結(jié)束道。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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