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漸漸稀薄。魚肚白以寂寞的姿勢席卷天際。紫雪抱著雙膝,蜷縮在空蕩蕩的床,輾轉(zhuǎn)反側(cè)。秦朗又是徹夜不歸。她習(xí)慣在黑暗中擁抱自己,在絕望中等待,在隱忍中傾聽血液緩緩流淌的細(xì)微聲響。
鑰匙在鎖孔輕輕轉(zhuǎn)動。與她,卻是平地驚雷。秦朗回來了。她赤足奔向客廳,蝴蝶般撲向那結(jié)實(shí)的懷抱。
秦朗躲開,垂下眼簾,啞啞地說,我們離婚吧。蝶澈懷了我的兒子。
這一天終于來了。所有猜疑和擔(dān)憂剎那間變成現(xiàn)實(shí)。仿佛有把鋒利的匕首,硬生生扎進(jìn)胸口。紫雪愣愣地看著結(jié)婚十年的丈夫,仿佛置身夢中。
財產(chǎn)和女兒都?xì)w你,我只要蝶澈。冷酷而堅定的聲音。
倘若不愛了,糾纏便沒有意義。她原是決絕女子,容不的背叛,更痛恨別的女人分享愛情。只是,為了女兒,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
給你一個月時間考慮。其間你可以住在她那。一個月后,倘若你執(zhí)意要走。我放手。
日子纏繞在指尖,糾結(jié)不前。紫雪試圖忘記秦朗和他的背叛。只是,無論晨鐘暮鼓,妖嬈暗夜,他始終塞滿她的腦海。終是知道,她的每寸肌膚都刻上了他的烙痕。秦朗的女人。
紫雪躲進(jìn)服裝店,療傷。服裝店有個好聽的名字。紫房子。青春年少時,她喜歡紫色。秦朗喜歡淺藍(lán)色,他說那是海的顏色,煙霧浩淼,波瀾不驚。只因?qū)櫵?。他漸漸愛上紫色。
彼時,牽手經(jīng)過這間小店,透過落地玻璃窗,是琳瑯滿目的色彩,和大盆大盆的綠色植物。面容靜好的美麗女子細(xì)細(xì)地挑著衣服。身邊,衣著干凈的男子寵溺地看著她微笑。舒緩音樂如同水波輕輕滑過。剎那沉醉。
有一天,我也要擁有這樣一間服裝屋。
秦朗說,好,只要你喜歡,我一定買給你。
那時,他們是落魄而志存高遠(yuǎn)的戀人,囊中羞澀,日日打拼在華麗而冷漠的城市。終有一天,秦朗牽起她的手,跑到那間服裝屋,大喊,雪兒,它是你的了。以后,永遠(yuǎn)是。
當(dāng)鑰匙、房產(chǎn)證赫然躺在抖動的掌心,紫雪終于知道,這不是夢。突如其來,心愿達(dá)成。剎那間,淚流滿面。
他擁著她,耳語,傻丫頭,做我一生一世的紫房子公主,好嗎。
才不。一間小店就想收買本姑娘嗎?心底欣喜若狂,秦朗,我要做你永遠(yuǎn)的妻。
而今,彈指之間,已物是人非。紫雪呆呆坐在玻璃窗前,看細(xì)碎的陽光在指尖跳舞。
走進(jìn)一對夫妻。女人臉色蒼白,有明顯的浮腫,腳步踉蹌。男人穿半舊西裝,目光溫和。女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停在一件深粉紅色風(fēng)衣前。暗淡的目光有喜悅的火苗跳躍。
老公,這件衣服好看嗎。
男人寵溺地說,很漂亮,適合你穿。老婆,只要你喜歡,我買給你。
不。太貴。留著錢給兒子交學(xué)費(fèi)。
小姐,這衣服我買了,麻煩您給包起來。
女人蒼白的臉,浮出少女般的紅暈。
店員青蕾眉稍微挑,這是價簽,請您看仔細(xì)。
3000.九折。汗,從男人額頭一點(diǎn)點(diǎn)滲出。我……我……
眼睛,無來由地潮濕。曾經(jīng),秦朗也這般寵她愛她。只是,錢多了,男人拋棄了愛情和過往。紫雪裝好衣服,遞給男人,這是舊款,一折甩貨,300.青蕾,一會換張標(biāo)簽。
青蕾訝然到嘴巴張成O型,久久不能閉合。她知道,這是新款,銷路正好,有些號碼已經(jīng)斷貨。
男人的目光從尷尬到驚訝,輾轉(zhuǎn)是醒悟般感激。謝謝。我叫高潮。過幾天送錢過來。
奇怪的名字。青蕾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
呵,不必。只要你好好愛她。
幾天過去,高潮沒來。微微悵然。不是為錢。對癡情男子,紫雪缺乏免疫。
電話過秦朗,要他補(bǔ)貨。彼端是慵懶的聲音,我很累,你讓青蕾辦吧。
千瘡百孔的心,尖銳地疼。蝶澈的床,他若上,難免疲憊。畢竟是近四十的中年男子。
曾經(jīng),他是多么地寵愛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想吃烤紅薯,他跑了半座城,去買。沒有暖氣的蝸居,入夜,他總是先鉆進(jìn)棉被,用體溫捂熱。她的手終年冰冷,他握在掌心,放進(jìn)腋下,暖著。她懷孕在身,他皸裂的手,伸進(jìn)滾燙的熱水盆,忍痛給她洗腳……
紫雪也愛他,用生命來愛。彼時,剛創(chuàng)業(yè),她陪他去廣州進(jìn)貨。為他睡的舒服一點(diǎn),她鋪了報紙,躺在冰冷的座椅下。新買的熱包子,她舍不得吃,寧可餓著肚子,都留給他。醉鬼騎著摩托車跌跌撞撞而來,她迅速推開他,他安全了,她卻住進(jìn)醫(yī)院……
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是濃情蜜意。她怎能任它流逝。秦朗,只是暫時迷路的孩子。他會記起家在哪。她不能放棄,成全情敵。
一個月后。海天酒店。紫雪等秦朗和他的決定。心存僥幸。
秦朗來了,臉帶春色。臂彎深處是笑容妖嬈的蝶澈。那女子果然驚艷,有她無法企及的年輕。從她光潔的臉,她仿佛看到她漸漸逝去的青春和洶涌的愛情。已然知道,她和秦朗的情分,無計留住。只是,他不該堂皇地帶情人來,于她鮮血綻裂的傷口,再狠狠地刺上一刀。
這是協(xié)議書。我只要蝶澈,財產(chǎn)和女兒都留給你。秦朗低著頭,隱匿了所有表情。
雪姐姐,你就乖乖簽吧。有我在,秦朗不會再要你。
怒與傷交迭,絕望到及至,紫雪哆嗦的唇,竟然說不出一句話。淚,不爭氣地湍流而下。
紫雪是我的。從今天起,秦朗,我不許你再碰她。
竟是高潮。有些日子不見,他已然西裝革履,光鮮照人。宛如蝶變。
秦朗僵住,疑惑和痛苦從眼底閃過,輾轉(zhuǎn)是一臉的解脫,想不到,紫雪,你已經(jīng)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和誓言。
報復(fù)的隱約快意,和高潮的救場,她找回了尊嚴(yán)和勇氣,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下,紫雪。
秦朗走了,背影蒼涼。隱隱擔(dān)憂,已近中年的他,喪失全部資產(chǎn)后,如何生活。年輕如蝶澈,當(dāng)真愛上可以做他父親的窮光蛋么?
那場救贖,只是偶然。彼時,新升職的高潮,在海天招待客戶。
剛才亂說的話,你怪我唐突嗎?我只是不想讓好人受委屈。
不。謝謝你。
對不起,買衣服的錢,我暫時還不起。她又住院了。
是朋友,就別跟我見外。
許是感激,高潮幫她進(jìn)貨,搬運(yùn),清點(diǎn),卻從不過問她的收入,也不接受她任何形式的饋贈。買衣服的錢,也按九折付清。
接觸多了,漸漸知道高潮的生活,負(fù)累沉重。父母來自鄉(xiāng)下,妻患病失業(yè)。兒子年幼。最欣賞的,是他對妻的好。不離不棄,極盡溫柔呵護(hù),傾心治療。
紫雪是表面冷漠,內(nèi)心熱烈的多情女子,縱使傷過,依然情欲如火,害怕孤獨(dú)。只是,她不再奢望白頭偕老的愛情,放縱的僅僅是肉欲。高潮是理想情人,對妻忠貞不渝,不會糾纏她步入婚姻。亦心思纖細(xì),體形健壯,可慰寂寞。
高潮也是恐懼孤獨(dú)的吧。亦或他需要緩解工作和生活的雙重壓力。
一場戀情,如同酒精遭遇煙火,轟然引爆。愈演愈烈。
陷入情愛旋渦的女子,多是天真賴皮的,與年齡無關(guān)。年長如紫雪,因高潮的嬌縱,時有小女生的憨態(tài)。彼時接電話,她撒嬌,親我一下。
沒那習(xí)慣。高潮是嚴(yán)肅男子,不茍言笑。
好,那你別后悔。
電話那端,嚴(yán)厲的聲調(diào)沉默了。她抿嘴偷笑。她相信,有愛做底蘊(yùn),他定然屈服。
吧唧吧唧。話筒傳來親吻聲。他說,像叫小雞的,這樣你就開心了。
當(dāng)然。她笑彎了腰,得寸進(jìn)尺,說你愛我
不行。
就說一次,好不好嘛。
不好。
算了。拜拜。以后別再找我。吃定他的不舍,她故意要挾。他再次沉默,空氣里有他不安的喘息。她壞笑著,等待。
我愛你。他艱難地說,對她,我從未說過。
我不是她。你真乖,親一下。
……
看似幸福的瑣碎情事,因見不得陽光,有了多多少少的遺憾。
彼夜。歡愛過后,紫雪玩笑說,高潮,別要你老婆了,要我吧。
高潮沉默許久,艱難開口。我說行,那是在騙你。我說不行,你該傷心了。何必問呢。
紫雪抱著他的脖子,冰涼的臉貼在他的面頰,無聲落淚。她明了他的答案,破碎而悲壯。只是,不知何時起,她愛上了他,愛到絕望。為愛而生的女子,注定為情所傷。
別哭了。你這樣,我會難受的。高潮掏出手絹,擦她決堤的眼淚。
冷涼的心,忽地有了絲絲縷縷的溫暖。高潮,你可知道,我不要你的全部。我只想你在心里,有一點(diǎn)點(diǎn)位置。
別這樣,我很難受。
我知道。她柔聲回答,淚水依舊滂沱。此刻,她不敢說重話。畢竟是聰慧女子,不會冒險把心愛男人逼到絕境。只是,女人,一旦愛上,理智即刻退隱,對婚姻的要求便糾纏不休。紫雪需要婚姻證實(shí)愛情的深度。她忘了,一紙婚姻根本鎖不住愛情,正如秦朗的背叛。
紫雪以為,高潮愛她,勝過愛他的妻。
彼時,她生氣。寒冷深夜,他等在樓下,一次次電話。她反復(fù)掛斷,他不屈不饒。終是煩了,索性關(guān)掉手機(jī)。兩小時后打開,是一條條短信。他說,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大冷的天,你想凍死我呀。談戀愛都沒這樣費(fèi)勁過……
看著看著,淚便落了下來。從未有男人這樣期待過她。雖然,他對她的好,只是情欲。
無望的愛情,如同憂傷的玻璃,有細(xì)細(xì)碎碎的紋路。倘若一次次傷害,碎裂,注定會突如其來。只是,真正的愛,不是占有。只要高潮幸福,她應(yīng)該放手。如同放棄秦朗那樣。
微熏的午后,紫房子來了稀客。秦朗。他說,雪兒,我們復(fù)婚吧。以前是我錯了。我知道,這輩子真正對我好的女人是你。
她曾用生命來愛的男子,那個曾說她和女兒是他全部的男子,那個倒在紅顏裙下的男子,就這么突兀的站在眼前。墨染的黑發(fā)生出幾許白絲,滄桑容顏亦多了幾分憔悴。
青蕾支走看熱鬧的顧客,也借口出去。
愛情,不是東西,任你予取予求。
為女兒有個完整的家。求你,再給我一次機(jī)會。
長時間不見,神色凜冽的桀驁男子竟有了低聲下氣的請求。想起女兒淚眼婆娑的小臉,媽媽,我要爸爸。心,忽地柔軟開來。只是,能為女兒放棄愛情么?
她必須確定,高潮是否真的愛她。
紫雪說,高潮,我們結(jié)婚吧。你的妻兒,我們一起照顧。
他搖頭,堅定的,我不能傷害他們。對她,是責(zé)任。
微微疼,微微欣慰。你是好男人。只是,你的責(zé)任要挑到何時?
總有到頭的時候。
那時,你總可以娶我做老婆了吧。
我已經(jīng)很累了。不想再累,不會給任何人承諾。
瞬間絕望。認(rèn)識他兩多年的日子,紫雪無私地愛他,他的妻和兒子。她強(qiáng)忍心疼與酸澀,給他的妻買衣服。待他的兒子如同女兒,買東西,很多時候一式兩份。對他,她愛的迷失自我,心情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載沉載浮。他高興,她的臉綻開縷縷暖色,細(xì)長的手指撫摸他紋路清晰的笑。他悲傷,她用柔軟的唇吻去他潮濕的眼角。他愁苦,她恨不地把心掏出來,換他眉梢舒展……如今,兩年多的時光,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的肉體沉淪,都抵不過他對妻兒的恩愛。想來,他深愛的始終是妻。而她,只是彌補(bǔ)他性生活缺憾的代替品。
愛,如一場夢。醒來,兩手空空,記憶疼痛。愛情的花期已過,落寞女子左手握著空洞,右手抓著回憶,疼痛一生,孤獨(dú)到老。終是不甘。
為什么,我付出真心,卻得不到回報。你忍心傷我?
對不起。
好好照顧他們。紫雪笑了笑,轉(zhuǎn)身,淚便落了下來。她已中了愛情的毒,從此不能相忘。
高潮短信問,我們還有以后嗎?
她回,轉(zhuǎn)身,即是天涯。
雪兒,傷你,我的心更疼。你見過男人流眼淚嗎?別丟下我,請再給我點(diǎn)時間。
合上手機(jī),水藍(lán)色屏幕有淚滴滾動。高潮,愛你,太累,太疼。我不想繼續(xù)。只是,此生,我無法停止愛你。
彼時,蝶澈打來電話說,雪姐姐,我要走了。秦朗一直愛你。他生病,夢囈,喊的都是你的名字。兩年前,公司陷入財務(wù)危機(jī),可能破產(chǎn)。為你和女兒衣食無憂,他只能選擇離婚。他知道,你們的感情很深,你斷然不會答應(yīng)離婚。他求我一起騙你。我愛他,甘愿為他犧牲一切,陪他至公司起死回生??墒?,他不愛我。無論我怎么求他,甚至利用你和高潮同居的事實(shí)打擊他,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心。姐姐,接受他吧。這世上,沒人比他更愛你。
一瞬,淚落。秦朗的愛如此厚重。
人生的十字路口,秦朗在左,高潮在右。紫雪站在高樓的陰影下,不知,向左還是向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