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那口老掉的井

時間:2016-05-20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四川文學(xué) 作者:謝云 點擊: 載入中...

 

    入夏后,一個多月時間,持續(xù)艷陽,持續(xù)高溫,滴雨未落。母親從老家來信,說“天干得很”,包谷蔫了,樹葉萎了,村前那條河,斷流了,連屋后那口井,也快沒水了。


    那井,就在我家屋后,這些年來,一直被我深情眷念著,清澈、甘洌、幽深,仿佛將永遠長流。我漸漸覺察,自己的許多作為,似乎都與那井有關(guān)。而現(xiàn)在,它居然就這樣老了。


    那一天,接到母親來信的那一天,得知那口井老了的那一天,它的形容、情調(diào)、場景,竟又一次在記憶里清晰。那清冽的水,素色的青石板,緊挨著的窮人的家,屋頂上裊裊升起的一柱柱炊煙……我跟著那氣息走了回去。在薄暮中,在柴煙彌漫的一天結(jié)束時。


    井水沒了,那口老井,或許真是老了。就像一絲涓細的泉流被堵塞,被淤埋,我忽然想不起下面該有什么內(nèi)容。我只是莫名地想到母親,在鄉(xiāng)下奔波操勞的母親。然而,父親上次來我這里時說過:“你母親這兩年,又老了一大截,頭發(fā)也白了許多。”


    記憶中,母親是有過一頭茂盛的長發(fā)的。烏黑,柔軟,油亮,光潔。那是她的驕傲,是她在鄉(xiāng)村里的旗幟。母親喜歡它們,疼惜它們。即使最困難的年頭,她也把它們梳洗得一絲不茍,呵護得無微不至。我一直記得,小時候,再忙的時節(jié),從田地里,或山坡上歸來,洗臉或洗手后,母親總要撫點水在頭上,然后認真梳理,到一絲不亂了,再將它們精心編成兩條粗大的辮子。


    勞作或奔走,它們就在母親肩上,在田邊或地埂,在蜿蜒的村道上,一晃一晃地蕩著秋千,像極了母親當(dāng)年的身影:活潑,輕盈,歡跳。


    后來,父親曾不止一次對我們說,你母親每次洗頭,都是蹲在井邊,用一大盆水,將頭發(fā)漂著,用皂角莢浸潤。這讓我總禁不住想象,在那些歲月里,這該是怎樣一種風(fēng)景:黑發(fā)披垂下來,該是多么閃亮的瀑布,而當(dāng)它們飄揚,也該是微風(fēng)柔柔拂過湖面的感覺吧??嚯y的歲月,艱辛的生活,把母親磨礪得那么粗糙,潑辣,強悍,唯有那一頭黑黑的秀發(fā),似乎遠離了生活的困厄和挫頓,一如既往地,在鄉(xiāng)村里柔順著、飄拂著。


    然而,自幾個妹妹依次出世后,母親就不再蓄發(fā)了。她剪了便于梳洗的短發(fā)。早晨起來,只需用手蘸水,略微抿抿,再蓬松零亂,也變得順溜了。貧困,勞累,雞鴨豬狗的忙亂,養(yǎng)兒育女的煩雜,使她早早告別了年輕和愛美的心境。像她的頭發(fā)一樣,母親提前進入了枯澀的中年-而那時,母親還不到30歲。


    現(xiàn)在想來,母親那時實在太操勞了。從我知事起,家里家外,大煩小事,都得靠她奔波,操持。父親一直體弱多病,幾乎是母親一個人,撐持著我們的家,撐持著那方遮風(fēng)避雨的天空。她的一生,始終在為我們操勞、操心。起早貪黑,含辛茹苦。她像母雞一樣,護衛(wèi)著她的雞崽。孩子長大后,卻鳥兒一樣飛走了,只有節(jié)假日才能回家看看。而母親,仍像一只窩旁守候的老鳥。她牽掛的心,始終那樣懸著,被我們牽扯著,放不下來。


    兒子出世后,我常常在想,母親究竟是什么?


    想不出明確的答案。我只知道,那個在下雨的黃昏,在路的盡頭,滿眼焦灼,靜等遲歸孩子的人,是母親;那個把叮嚀縫進鞋墊,把牽掛裝進行囊,把所有慈愛寫在心底的人,是母親;那個在孩子面前不流淚,在困難面前不低頭,為孩子辛苦奔忙,毫無怨言的人,就是母親-我只知道,這世上有一個最偉大而最平凡的女人,那就是母親。而在我懂得愛人的時候,我最愛的人,便是母親。在我僅有的文字里,寫得最多,最富感情的,也便是母親。我在遠離她的地方,通過文字訴說,感嘆,但母親只是默默奔忙,像深井一樣沉默。


    自讀大學(xué)后,我在家里待的時間,就一年比一年少,離家時,走得也一年比一年倉促。偶爾回家,母親總是格外高興,不知疲倦地在菜園、井邊和灶臺上忙活,為我們做飯,給我們炒菜。在母親,或許這就是最快樂、幸福的事。記得前年春節(jié),早早寫信回家,告訴了母親行期,卻沒料到,接連不斷線的事情跟在腳邊,弄得我一時半時動不了身。待好不容易做完事,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預(yù)約時間一周以后。剛進村口,就有鄉(xiāng)鄰告訴我,你媽天天到街上等你們,把埡口都望矮了。未能如期而歸,母親該是如何著急,這我能夠想象。但當(dāng)我?guī)еL(fēng)塵和一臉歉意,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她卻只說了一句:“回來了就好。”我所有的歉意,凝為淚滴落下來。


    也就是那時,猛然看見母親頭發(fā)中間,凜然生出一撮撮白發(fā),像春天黛青的遠山陰影里的一抹抹殘雪。這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在我心里,不啻一次劇烈的山崩或海嘯。


    近年來,母親常說,她眼澀了,手鈍了,縫東西時,穿針都很困難了。而我記得,母親的手腳,曾是全村里最快的,母親的針線活,是全村最出色的。無論她縫制的衣服,還是衣服上打的補丁,都會惹得別人夸贊。小時候,每年春節(jié)前,母親都要給我們幾姊妹做鞋。那時,她的眼睛明亮如鏡,她納的鞋底,針腳又細又密,鞋幫和鞋底,都有好看的花紋。可是現(xiàn)在,她卻連穿針引線,都感到困難了。


    “本來想給孫娃做兩雙鞋的,眼睛看不清了。”母親聲音里,有些無奈和惶。


    我聽了,鼻子酸酸的,眼睛澀澀的,直想哭。為母親的蒼老,也為自己的粗心。雖然我早知道,南來北往人自老,白發(fā)取代青絲,是自然規(guī)律,誰也無法抗拒。但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忽略了母親的變化。每次想到她,浮現(xiàn)眼前的,總是年少時看到她的樣子:精神,精明,能干。數(shù)十年如一日,母親一直辛苦奔波,承忍,一直為我們提供著溫暖和關(guān)愛。那樣的自然而然,讓我們以為,她會一直如此。讓我們一點兒也沒覺察到,她會一年比一年老;她的皺紋,會一年比一年密;她的頭發(fā),會一年比一年白。也許,我是真的太大意了。連七歲的兒子都知道,世界上一去不復(fù)返的東西是時間,我怎么就沒在意呢?


    就像那口沉默在屋后的井。那井水,一直那么清澈,純凈,一直那么源源不斷,讓我們從沒想到,它也會有枯衰的一天,也會有再不能讓我們汲飲的一天。


    記得,讀過臺灣詩人瓊虹的一首詩,叫《媽媽》:“當(dāng)我認識你,我十歲/你三十五。你是團團臉的媽媽/你的愛是滿滿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幾乎把我漂起來……等我把病治好/我三十五/你剛好六十/又看到你,團團臉的媽媽/好像一世,只是兩照面/你在一端給/我在一端取/這回你是泉流,我是池塘/你是落淚的泉流/我是幽靜的池塘。”


    或者,對我們而言,母親就是那不停地供我們汲飲、滋潤著我們心田的一眼井。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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