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無縫

時間:2016-02-22 09:32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鄒安回娘家吃晚飯,一推房門,異香撲鼻而來。


    “媽媽,是什么這么香?。?rdquo;鄒安已為人婦,而且是見過世面的白領(lǐng)小姐,但一回到家里,就立即在感覺中將自己縮小,十分自然地幼稚起來。


    “你嘗嘗看。”媽媽把湯缽的蓋子掀開。雖說家里通常是聚餐,而且講究的是讓父親動第一筷子,但媽媽常常提前從鍋里揀出精華的部分,以飼她最疼愛的兒女。


    滿滿一缽肉。鄒安嚼了一塊,好吃極了。她從小就愛吃肉,媽總說她不是猴子變的,是老虎變的。


    “到底是什么肉呢?象是雞,又不是。”鄒安擺弄著那塊精致的小骨頭。


    “是雪兔肉。別人送的。聽說這種兔子是吃雪長大的,消災祛病益壽延年。只是肉太少,我把它和雞燉在一起了。”媽媽熱心傳布關(guān)于動物的神話。


    吃飯的時候,鄒安很仔細地避開雞肉,專挑雪兔肉吃。雪兔比母雞更容易吸收醬油,顯出玻泊樣的紅光。


    雪兔一定還有別的藥用價值。鄒安回到自家的小巢時,已經(jīng)很晚了,還是推醒丈夫造愛。


    以后的日子很平和。他們結(jié)婚的時間不長,沒有特別地想要孩子,也沒有特別地不想要孩子。雖然年輕,卻很推崇古典的順其自然。這年頭,順其自然是一種時髦。過去是境遇不好的人喜悅這話,借以自勉自娛?,F(xiàn)在卻是混得光彩的人如此說。


    鄒安懷孕了,她一點都不驚奇,用醫(yī)院的陽性化驗單通知了丈夫。她歷來鄙夷電影電視里的鏡頭:到了妻子縫制小孩衣服的時候,丈夫才恍然大悟。


    她交化驗單時的神情,鎮(zhèn)定得如同遞一張電影票。


    丈大很仔細地看了單子,然后說:“好事啊。不過你要多受苦了。”


    “沒什么。對女人來講,這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鄒安平靜地說。覺得自己是一只精美的空箱子,該裝一些寶貴的東西在里面了。


    “我們的孩子該集合我們倆的優(yōu)點,比如我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嘴唇最好看,象紅沙漠上平緩起伏的沙丘……你知道嗎?”夜里,丈夫這樣說。


    鄒安笑了,說:“關(guān)于嘴唇的話,你說過1000遍了。關(guān)于優(yōu)點的話,所有的孕婦家里都進行過這種討論。集合優(yōu)點,要服從概率。咱們倆的基因,就象一副打亂了的撲克牌,怎么能保證抓到手的都是一色紅桃呢?”


    丈夫說:“就算不都是紅桃,咱們倆這樣能干,孩子也該集中了大小王和幾個尖兒吧?”


    鄒安就把這話學給公司里的同事聽。大家表面上不說什么,暗地憋著勁,等著看美麗的鄒安生個什么樣的寧馨兒出來。


    日子漸漸沉重,鄒安象注滿了水的茶壺,臃腫不堪。在最后一次產(chǎn)前檢查的時候,她聽到一個膨著袋鼠樣肚子的孕婦對另一個小肚子的孕婦說:“你吃了兔肉沒有?”


    小肚子說:“沒有。誰敢吃那東西?吃了孩子三瓣嘴。”


    袋鼠說:“這是迷信呢。不過,還是躲著點好。我是中國的外國的迷信都信。”


    鄒安突然想到了雪兔,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但她很快對自己說,這都是沒有文化的人無稽之談。她不斷重復著:雪兔不是兔。


    她知道孕婦在臨產(chǎn)前都有一種對怪胎的恐懼。但自己這樣青春健康,沒有受過核輻射和病毒感染,整個孕期幾乎連一片藥都沒吃過,孩子怎么會有毛病呢!


    鄒安躺在產(chǎn)床上的時候,非常寧靜。她甚至為這種寧靜感到羞澀。所有的病人都在鬼哭狼嚎,產(chǎn)房是一座放肆的演奏生命搖滾的大廳。鄒安在這里顯得格格不入,只有生過許多孩子的老婦才這樣無動于衷,孩子順產(chǎn)。嬰兒頭一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沒有絲毫的停頓,就象獵豹樣兇猛地啼叫起來。鄒安知道那不是哭,哭是人類悲痛的表示,一個剛降生的孩子,快樂還來不及呢,他是在以哭為樂。


    助產(chǎn)士擺弄著孩子。鄒安抑制著疲倦,仄著身子看了一眼。嬰兒的頭攏在助產(chǎn)士手掌中,長相沒看清,只見到那是一個男孩。


    助產(chǎn)士把孩子對著醫(yī)生說:“怎么辦?”


    醫(yī)生說:“她的丈夫在嗎?”


    助產(chǎn)士說:“不在。”


    醫(yī)生說:“其他的親人呢?”


    “也不在。”助產(chǎn)士回答。


    醫(yī)生說:“那就只有同本人談了。她的情況好嗎?”


    助產(chǎn)士說:“還好。各方面都很正常。”


    醫(yī)生說:“那好吧。我來談這件事。”


    鄒安很清楚,聽到了所有的對話,不知道這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她躺在產(chǎn)床上,象一條悠閑的白鯨,等著人們把她的產(chǎn)品呈上來,讓她過目。


    助產(chǎn)士小心地托著孩子走過來,好象那是一柄重劍。


    醫(yī)生接過來,因為新生兒柔若無骨,便用前臂墊著他的脊椎骨,讓孩子的屁服坐落在自己的肘中。這樣嬰兒就站起來了,突兀地矗立在鄒安眼前。


    丈夫本來是要陪著鄒安的,但她把他轟走了。“你忙你的。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不喜歡旁人參觀或是多手多腳。”她這樣說。也不讓媽媽操心。


    醫(yī)生舉著浮雕般的孩子說:“一個男孩。我們大致檢查了一下,其它還好。但是個兔唇,抱給你看看……”


    醫(yī)生還沒說完話,那小小的嬰兒打了一個哈欠。他的小唇的確很象鄒安,輪廓輕柔。但唇中央象峽谷一般地開裂了,暴露出粉紅色的小膛和黑洞洞的咽部。


    鄒安立即被旋轉(zhuǎn)的粉紅色和黑色湮沒……


    當她醒來的時候,聽見丈夫憤怒地對醫(yī)生說:“你們怎么能這樣殘忍?她剛生完孩子,身體虛弱,你們卻要把這么刺激的消息告訴她,還一定要她親眼看……”


    醫(yī)生很溫和地說:“按照保護性醫(yī)療制度,我們不應(yīng)該給產(chǎn)婦這樣的惡性刺激,但是醫(yī)院常常為這種事吃官司,我們只好當場驗明正身。不然出了產(chǎn)房,有人就不認帳,說我們是貍貓換太子。我們有我們的苦衷,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這么強烈,其實兔唇是最輕微的畸形,可以修補得天衣無縫。”


    鄒安始終沒有睜眼。不知道睜開眼之后說什么。她只記住了一句話:天衣無縫。


    鄒安帶著孩子出院之后,沒等同事們來看她,就立即遷往丈大的家鄉(xiāng)--一個小城做月子。同事們誰也不知道兔唇的事,都說:“你看,鄒安的運氣多好,有婆婆侍候。6個月產(chǎn)假后,就帶著白白胖胖的大兒子回來了。到那時,我們?nèi)ソo她賀喜,還要吃紅皮雞蛋。”其實很多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吃雞蛋了,嫌膽固醇高。但大家都愿意助興。


    鄒安生了孩子5個月之后,悄悄地潛回娘家。媽媽看了嚇一跳,說:“你怎么這么瘦?哪里象個月婆子的樣?是不是婆婆待你不好?讓媽好好給你補一補。”


    鄒安苦笑著說:“婆婆倒是挺好的。是我自己吃不下。”


    媽媽說:“她沒有嫌你生了個兔子嘴的孩子吧?要是說了,你就說我們這邊從來沒有這個根的,一定是他們家遺傳。”


    鄒安說:“婆婆沒說什么。還一個勁地勸我不要放在心上,說鄉(xiāng)下這樣的孩子多的很,只要腦子聰明,是一樣的。還說,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要對他好一點。”


    媽媽說:“嗯,親家母還挺明事理。”又說:“既然是這樣好,那你還愁什么呢?”


    鄒安不由得哭了,說:“愁孩子啊。在鄉(xiāng)下當然是好養(yǎng)活的,可我們是在城里。這個孩子長大了,會多么自卑!現(xiàn)在賓館里招一個看大門的,都要標致得象羅密歐。我生出的是一個廢品,別人不說什么,我心里也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媽媽說:“那可怎么辦?又不能再生一個!”


    鄒安不說話了。在那些憂郁的夜晚,她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孩子要是死了就好了。鋒利的念頭一閃,她就立即開始掐自己,擰自己,兇猛地懲罰自己。在常人看不到的隱秘處,她把自己虐侍得瘀血瘢瘢,這樣做了以后,她的心境就會有幾天的平靜。但那個殘酷的念頭也因受到了應(yīng)有的處罰,變得堂而皇之,愈加頻繁地冒起來。鄒安恨透了自己的殺機,但沒有辦法。她是一個很理智而且要強的女孩,從小就事事爭第一。沒想到在這樣一件最蠢的女人都能干好的事情上,自己失敗得如此凄慘。這是一道做錯了的題,沒有橡皮,不許你修改。


    她急急地趕回家,是想從這種瘋狂的想象中解脫出來,市里有很好的整容醫(yī)院,她要趕快把孩子修補得天衣無縫,讓一切恢復正常。


    鄒安依舊保持著很好的身段,因為她不給孩子喂奶。在分娩以前,鄒安是力主母乳喂養(yǎng)的。她對丈夫說:“哪怕我的體形變成了一個拿破侖酒桶,也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我們的嬰兒。我不能讓他喝牛奶,要知道牛奶是喂牛的,而我們是人!”


    丈大吻著她說:“你真是一個英雄母親。”


    丈夫現(xiàn)在到國外去了,一切的擔子都落到鄒安一人身上。


    鄒安沒能給孩子喂成奶的原因,不是鄒安。兔唇的孩子根本就無法吮吸母親的乳汁。他們的嘴是一個破爛的漏斗。面對糧倉,餓得啼哭不止。


    產(chǎn)后淤積的乳汁象兩顆手雷,緊邦邦地墜在鄒安的前胸,使她行走時有一種撲倒的感覺。她為兒子沏好了進口的奶粉,但這個畸形的孩子仍無法進食。牛奶在嘴里四溢,泡沫溢滿了臉頰。偶爾流進咽喉的乳汁引起劇烈的嗆咳,小小的孩子憋得象要爆炸的栗子。


    鄒安把孩子往床上一丟,好象小時扔一個破布娃娃。這樣的孩子有什么用呢?他的存在,不但是父母的恥辱,更是自身的苦難啊!


    猛烈的震蕩救了豁豁嘴的孩子,嗆進氣管的乳汁彈了出來,呼吸歡暢了,饑餓的哭聲十分嘹亮。


    婆婆忍不住了,說:“你抱抱他。”媳婦是從大地方來的,自有一套養(yǎng)孩子的理論,鄉(xiāng)下的老太太原不敢多嘴的。但孫兒的哭聲使她勇敢起來。


    鄒安只好抱起孩子。嬰兒的哭聲由于身體位置的變換,暫停了一下。但根本問題沒解決,他繼續(xù)用所有的力量向世界表達不休的憤懣。


    “你一個當娘的,不能老叫孩子這樣哭啊!”奶奶實在聽不下去了,顧不得城里媳婦的面子,擺出婆婆的威嚴。


    “可是這能怪我嗎?他的嘴根本就不是人嘴,是兔子嘴。我總不能喂他青草吧!”鄒安也哭起來了。


    婆婆這才明白,雖然世界上的人已經(jīng)能把自己送到月亮里當嫦娥,可并沒有發(fā)明出給豁豁嘴的孩子專用的吃食。還得用鄉(xiāng)下的老法子,把面糊糊一勺勺地填進小嬰兒的嗓子眼,才能既喂飽他,又嗆不著他……


    姥姥看鄒安給孩子喂奶糊,笨手笨腳的,就說:“孩子挺胖的,要是不看臉,根本就不知道有毛病。你帶的不錯,怎么干起活來這么不在行?”


    鄒安手忙腳亂地說:“在那兒,都是他奶奶給喂的。我不能看見這張有殘疾的臉。看著看著,只覺得自己的嘴唇也豁開了。畢竟他和我太象了。”


    姥姥就嘆了一口氣,接過小勺說:“我來吧。”


    面糊糊里攙了雀巢奶粉,挺香。


    鄒安抱著孩子進了整容醫(yī)院。


    “醫(yī)生,求求您,請給我的孩子做手術(shù)吧!”她對外科醫(yī)生說。


    醫(yī)生看了一眼,僅一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就象屠宰商人,張口就能說出殺了一口豬,可出多少凈肉。


    孩子包在名貴的褪褓之中,臉上覆著淡金色的絨毛,象一顆新鮮的芒果。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嬰兒微笑了。這就把他的缺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我們這里作這個手術(shù)是有把握的。只是,他多大了?”醫(yī)生迅速登記著。


    “5個月零3天。”鄒安說。她記得很清楚,這就是她在痛苦中煎熬的時間。


    “哦,真對不起。我們現(xiàn)在沒法收他住院手術(shù)。”醫(yī)生遺憾地放下了薪水鋼筆。


    “是不是……”鄒安想起了有關(guān)醫(yī)生紅包的種種傳聞。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說才合適。歇了5個月的產(chǎn)假,仿佛進了空難的黑匣子,外界的事一概隔膜了。


    “我們還是比較寬裕的,為了這個孩子,只要能治好他的嘴,我們很愿意謝謝醫(yī)生……”她笨掘地說著,臉上繃得象涂滿了面膜,心中充溢怨恨。都是懷中的這個丑陋嬰兒,使她從高貴的地位跌下來,低三下四地求人!


    “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孩子太小了。按照我們的經(jīng)驗,要在孩子18個月以后,成功的把握才比較大……”醫(yī)生解釋。


    “但是,我看了有關(guān)的書,上面說國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這個界限提到了6個月。”鄒安試探地說。她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那書上說的是1歲,鄒安把它萎縮了一半。她看了那本資料的出版時間,已經(jīng)過時了。她想科學在日新月異地發(fā)展,這樣一個小小的修補木,對于已經(jīng)能嫁接基因的醫(yī)學來說,該是易如反掌的事。


    禿頂?shù)尼t(yī)生什么也沒說。也許他識破了鄒安的謊言,可是他還是點了頭。“從理論上說,手術(shù)是越早越好,有利于恢復得象正常孩子,但是,太早了,孩子太小,手術(shù)的麻醉風險太大。”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鄒安誤會了醫(yī)生的話。假如他說的是“危險太大”,她就會慎重地考慮。但醫(yī)生說的是“風險”,鄒安就以為是指醫(yī)務(wù)上的麻煩多。她就使勁說服醫(yī)生,為她的小嬰兒開一個綠燈。


    “我相信您。我們會讓孩子一輩子記著您,感謝您的。是您讓他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的。真的,我希望越早越好,現(xiàn)在鄰居和別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一個兔唇,修好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了。不然,就是補得天衣無縫,人們還會指著他的后背說,他以前是個豁豁嘴……”她把醫(yī)生當成自家的親人,充滿祈望地說。


    醫(yī)生頻頻地點頭,說:“既然你這樣強烈地要求,我們可以一試。有許多很小的嬰兒,作過比這更復雜的手術(shù),國外甚至還有給胎兒做心臟手術(shù)的先例。不過,因為于常規(guī)不符,所以你得寫一份書面的文字材料,說明這是你的要求。萬一出了什么意外,與醫(yī)院無關(guān)。當然,你要是不愿意,就此作罷。”


    這其實是鄒安挽回孩子生命的最后一次機會。但人們常為醫(yī)生的坦誠所迷惑,以為他既預料到了事物的最壞環(huán)境,必是有了相應(yīng)的準備。后果自然也就不會那樣悲慘了。人們總以為醫(yī)生在嚇唬人,醫(yī)生也樂意人們這樣以為。我們就可以有恃無恐地干許多事了。


    鄒安簽了手術(shù)委托書,她的簽名很瀟灑。醫(yī)生說,你的字很漂亮。


    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句活!從小到大,有許多人夸過鄒安的字,鄒安已經(jīng)對這方面的夸獎無動于衷,但是醫(yī)生的隨口的話仍是叫她好歡喜,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醫(yī)生既然注意到了她的字,就證明注意到了她對醫(yī)生的信任。醫(yī)生會對她的兒子格外認真的。


    “孩子除了先天性唇裂以外,其余非常正常。”醫(yī)生滿意地說。這是一塊結(jié)實的石頭,在上面是可以雕出好花樣的。


    “是啊。他是個非常健壯的男孩。”鄒安驕傲地說。她從未能為自己的孩子驕傲過,這一次,在這個外科醫(yī)生面前,她知道了做一個完美孩子的母親是多么愜意!


    “如果你最后的決定了,就把孩子留在我們這兒。”醫(yī)生說。


    “為什么?”鄒安沒想到她抱著孩子來,卻要空手回去。作手術(shù)也象修電視機一樣,需要放下東西回家靜等嗎?


    “假如決定手術(shù),就由我們的護士負責喂養(yǎng),以建立感情。你想,在手術(shù)恢復的過程中,孩子是不能哭的。一哭,縫好的嘴唇就裂開了。假如直到手術(shù)前孩子才離媽媽,手術(shù)后都是陌生人,孩子怎么能不哭呢?假如是大一點的孩子,還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或者干脆嚇唬他們。但對這么小的嬰兒,只有讓他暫且忘記你的臉,記住護士的面孔……”醫(yī)生娓娓解釋著。在醫(yī)生的邏輯面前,你往往有一種被催眠的感覺,說不出反駁的話。


    鄒安就兩手空空地回家了。


    鄒安源源本本向媽媽學了醫(yī)生的話。媽沉吟了半天說:“孩子是你的。他那么小,自己又決定不了自己的事??刹痪陀赡阏f了算。你可要慎重。”


    鄒安說:“媽,可我是您的。您說了算。”


    媽說:“我沒碰見這樣的事。你們生下來的時候,零件都好好的。”


    鄒安說:“媽!連您都譏諷我。我更要讓孩子早早把手術(shù)做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媽撫摸著鄒安的頭發(fā)說:“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只是想說,這么急著做手術(shù),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你自己?”=


    鄒安聽出了媽的意思,就說:“是為了我。但更是為了孩子。我不斷地想,如果我小時候是個豁豁嘴,一定希望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把它治好。等長大以后,疼也忘了,丑也忘了,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假如我的父母推卸了這份責壓,非要等我長大了,自己做主,看似仁慈,實則殘忍。”


    媽還不死心,說:“你不和他的爸爸商量商量?”


    鄒安說:“這是我制造出的產(chǎn)品,我說了算。”


    媽就有點生氣了,說:“那你還是我造的呢,我說了怎么不算?”


    鄒安就惱羞成怒,說:“要是你不給我吃兔子肉,這些事就都沒有了!”


    她明知兔子和這事沒關(guān)系,還是要狠狠地說。


    媽就再也不答話了。


    在等待手術(shù)的日子里,鄒安焦的不安。好多次她想跑到醫(yī)院,抱回自己的孩子。她想對醫(yī)生說:“我們不做了。我們就這樣也挺好?;蛘叩人笮┰僬f吧。”這句話象洪水中的圓木,不停地人思緒中翻滾。直到在睡夢中都流利地說了出來。


    媽趕忙爬起來說:“我的兒!你終于想通了,這多好。我們天一亮就到醫(yī)院去,把孩子抱回來。”


    鄒安揉著眼,面無表情地說:“剛才的話不算數(shù)。”


    媽就噎在那里,覺得自己的脖子立時長出一個包。


    終于到了手術(shù)的日子。鄒安早上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到醫(yī)院里去。為了什么要穿漂亮的衣服呢?兒子還認識媽媽嗎?是不是要在孩子的眼里留下最好的模樣?她想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是膽怯了。女人在膽怯的時候,要么借助食物,要么借助衣物,才覺得自己有所依傍。


    媽媽說:“我跟你一塊去吧?”


    鄒安頑強地說:“不用。這是一個很小的手術(shù)。”其實她的心里太渴望媽媽和自己一道去了。只要媽媽再堅持一下,她就答應(yīng)媽媽同去。但是媽媽再沒說什么。鄒安等了一會兒,見媽媽不會有新的言語了,就毅然決然的出了門。在出門的一剎那,那突然明白了:其實媽媽的心里也害怕醫(yī)院里漫長的等待。


    當鄒安真的站在醫(yī)院的時候,心情反倒平靜了。許多重病的人都生機勃勃地活著,她的小兒子一定會被修補得天衣無縫。到那時候,她一定全心全意地愛他。


    她看到禿頭醫(yī)生,真想對他說點什么。說什么呢?無非是拜托了,您多辛苦這類的話,她覺得很俗套。但是不說這些,又說什么呢?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得體的措辭,禿頭醫(yī)生就先開了口:“看看你的兒子吧。看比你自己帶的時候是胖了還是瘦了?”


    鄒安趕緊說:“在您這兒,我很放心。”


    禿頭醫(yī)生面無表情地讓護士把孩子抱過來。幾天不見,孩子好象長大了,除了他的嘴,實在是個英俊的男孩。鄒安突然對他充滿了憐愛之情,緊抱在胸前。感覺到他小小的心臟,象一面小鼓,快速而勻稱地跳動著……


    那個孩子哭了,不安地掙扎著,向四處尋覓……鄒安一下有些慌,雖然她以前不是常抱孩子,但小家伙跟她還是挺熟的。這是怎么了?


    護士接過去,孩子就好了。


    醫(yī)生滿意地說:“這就好了。我們在手術(shù)前,都要做這樣一次試驗。要是孩子還舍不得媽媽,手術(shù)就得推遲,現(xiàn)在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鄒安最后看到她的孩子,小家伙已經(jīng)被冬眠了,寧靜地躺在手術(shù)車上,就要進入手術(shù)室。他是那么的小,躺在漂白的手術(shù)單子下面,象一木折皺的書。護士輕快地推動著,好象那是一輛空車。


    鄒安目送著車,她看到那個小小的人兒,很香甜地咀嚼了一下。而且睜了那笑容象春天的一只小鴨子,調(diào)皮地浮動在嬰兒的臉上。


    鄒安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醫(yī)院手術(shù)室外的座椅,被無數(shù)親人的肌膚,磨出油亮的木紋。鄒安想,這些椅子將來就是朽了,被人揀去當柴燒,火焰都得是黑色的。


    她看過許多這方面手術(shù)的書、因此可以穿透墻壁看到里面的情景。


    他們給他施行全身麻醉……他們切開皮膚……他們用頭發(fā)做的絲線開始一層層細密地縫合豁口……他們……


    真是無比痛苦的煎熬。鄒安覺得自己的雙肩象乘坐翻滾過山車一樣,被堅硬的鋼箍扣死。心臟想沖破皮膚,在光天化日下跳動。流動的血變成了渣滓、晦澀地貼在咽喉。眼球變大,身體溫度不斷地升高……


    隨著時間推移,鄒安漸漸麻木下來。她知道手術(shù)就要結(jié)束了,可怕的過程已走到盡頭。


    鄒安對自己說,等兒子長成翩翩美少年時,我一定要告訴他,今天心靈受到的折磨。


    一個護士急匆匆地跑出來,說:“誰是鄒安子的母親?”


    鄒安一時沒聽明白,楞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


    當初孩子住院的時候,登記處問這孩子叫什么名字?鄒安說:“還沒有給他起大名呢。等手術(shù)成功了,起個好名字。”


    登記處說,那也得有個名字啊,不然怎么寫病歷?


    于是鄒安慌忙站起來,說:“我就是。”


    護士說:“快進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鄒安說:“手術(shù)成功了?”


    護士說:“手術(shù)倒是成功了,只是孩子不行了。麻醉太深了,孩子醒不過來了。”


    這一次,鄒安沒暈倒。她象夢幻一般地跟著護士進了潔白的手術(shù)室,輕盈地仿佛在太空中穿行。


    她的小兒子寧靜地躺在手術(shù)床上,無聲無息,象一半已融化成水的雪花。


    他的臉是出奇的完美,父母雙方的優(yōu)點全顯現(xiàn)出來了。尤其是他的嘴唇,修補得天衣無縫,曲線柔和得如同沙漠上最優(yōu)美的沙丘。


    一座白沙丘。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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