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傷口。在體表還有內(nèi)臟,切開。然后,再縫起來。這就是外科醫(yī)生的職責。
傷口的內(nèi)部還是傷口。一旦留下,就是永久的痕跡。即使是皓月當空,依舊隱隱作痛。在所有霪雨和陽光不強烈的日子,傷疤爬動。
那孩子在我的記憶中,是一灘紅水母。
他的母親在遠方漂泊著,我只看得清她的眼,記不得她鼻翼以下的任何標志。
女人的眼淚象阿拉伯樹膠,從睫毛的縫隙處,弧形泌出。
我是術(shù)者。
術(shù)者是一個很易發(fā)生歧義的詞,以為手術(shù)室躺在白白的帳單下接受刀鋒的人,名叫術(shù)者。其實他們是受術(shù)者,只有雙手沾滿血跡,站立在手術(shù)床旁的人,才是術(shù)者。
你不適合做術(shù)者,石若溪同學。你太瘦太矮,只能剪剪綢緞,不能剪人的皮膚。你的胳膊,細得象止血鉗。見了血,你可能暈倒。總之,你不行。他行。
外科主任薄亦冰說。
他手里把玩著一把最小號的手術(shù)刀。刀鋒輕如柳葉,刀柄沉重地墜下,刀尖無意識地直指我的眼睛。一個銀色的光斑在刀刃滾動??床灰姷木瞢F被切割出血。
我示意外科主任把刀遞給我。他竟服從了。
以為我不知手術(shù)刀的分量么?
我拈起那把刀,柄上殘存著老年人的體溫,一種枯澀的熱。
我很隨意地把刀子插進自己左腕的內(nèi)側(cè),是順著手臂的長軸切下的。這樣,所有的肌肉纖維都保持完整,就象順著豎琴的弦撫摸了一下,不會遺下久遠的損害。
血流出來的速度比我預料的要慢。
我很生氣,把刀尖呈一個角度,攪了一下。一根小血管嘆息樣地響了一聲,繃斷了。
小股血漿飆出。憤怒使我的皮膚干燥,涼潤的血液敷在寒毛孔上,蜜一般的舒適。
我把刀尖提起來。不銹鋼曲線柔和的刀尖,拉起一根血的粘線。
我沉著地把刀鋒拭得明凈如銀。
薄主任寧靜地看著我操作,恰然欣賞一幅油畫。
我暈車。但是,我不暈血。我說。
看到了。薄亦冰說。在我從醫(yī)40年的生涯里,還沒有看到過這樣傻的女孩子。
他說著,拿起一包止血粉,象給嬰兒撲痱子粉那樣,糊在我的傷口上。然后說,你切的深度不錯,留不了疤。
我說。當然。我在醫(yī)學院成績優(yōu)良。
薄亦冰點點頭說,曾海卓,為她纏繃帶。
侍立一旁的曾侮卓很熟練地操作起來,但我感到他的手發(fā)出羽毛樣的震顫。
但是,你的血打動不了我。自殺的人流的血比你多,可他們并不能成為好的外科醫(yī)生。薄主任說。
我并不想打動您。我只是被我的想法脹得難受,放血是一種古老的中醫(yī)療法,這您知道。我說。
你為什么如此喜歡外科?
我喜歡刀子切割皮膚,再用羊腸線把它們連綴成完整一片的感覺。那是一種藝術(shù),在鏤空的皮膚上作畫。
謝謝你打了一個可怕的比喻。我干了一輩子,還沒聽到過如此贊美這個行當?shù)?。你給我的印象不錯,可是我不能收下你。
小姑娘,你太柔弱了,外科醫(yī)生是重體力勞動者,比性交、拔麥子、脫土坯都要繁重得多。長時間的站立,你的胃就象尼龍網(wǎng)兜,越抻越長,直到墜進骨盆。為了你以后能嫁個好男人,你不能學習外科。趕快回到醫(yī)務(wù)處,找那個老處女主任,要她把你改分到皮膚科或是耳鼻喉科。那種精巧和細膩,同你這樣的女孩正好匹配。你就說是我說的,她無法拒絕。你的性格打動了我,我?guī)缀醪辉敢夥拍阕吡?。所以,快走。我很快就會改變主意的,外科醫(yī)生,說變就變。
我站著不動。
石若溪,你為什么還不走?薄主任幾乎咆哮。等著您改變主意。
我不改變主意。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話都告訴你了,這就證明我絕不會改變主意了。澄清的空氣被煮熟了,渾濁包圍著我們。
我看了一眼曾海卓。
我不希望他說話,甚至不希望他在場。但是我沒有辦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學生了,而是被接納的外科醫(yī)生了。
而我不是。
我不知道還能尋出何種理由,說服這個倔老頭,真想把手術(shù)刀刺入他的左胸。左側(cè)肋骨第四肋間,是心尖的部位。
他的心里,一定汪著一團凝固的淤血。
詛咒使心平和下來。
我說,正是為了我以后嫁個好男人,我才要留在外科。
說這話的時候,我并沒有非常明確的意思??蛇@些話一旦說出來,就有了非常明確的意思。
曾海卓看了我一眼。
他的神情使我記住了自己的這句話。
薄主任一下子沮喪起來,說,真見鬼。天下竟有這樣的男人?就不怕女外科醫(yī)生夢游的時候,把他給殺了?不管怎么說,我喜歡敢娶外科醫(yī)生的男人。為了你的男朋友,我收下你了。好吧,結(jié)婚的時候,別忘了請我喝許多紅櫻桃酒。萬一你后悔了,就用手術(shù)刀把你的男人劃得遍體鱗傷,而不要罵我這個好心眼的老頭。
醫(yī)院的食堂,大得象劇場。我掏出鑰匙打開我的碗柜,從略有些腐朽的木頭味里,拖出我的碗。
新鮮蓮藕的香氣,我想,這一定是我碗柜下方的鄰居,沒把碗刷干凈。
今天主任執(zhí)刀一臺大手術(shù),我作為他的第一助手,善始善終。
縫好皮膚的最后一針,已是黃昏時分。食堂所有的精致菜肴,都轉(zhuǎn)移到旁人腹中。
每一次手術(shù)之后,我都成為饕餮之徒。這使我對新鮮蓮藕味道深惡痛絕,因為它是我最愛吃的一道菜。
我把碗藏在距柜口很遙遠的地方,比較安全。我的手指摳住了碗的邊緣,隨手一拽。手指遇到了粘滯的沉重,只使碗的邊沿傾斜,卻拖不動那個碗。我以為被手術(shù)耗盡了氣力,就很悲哀。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我向指端傳達力量,碗就很容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只碗里盛滿了新鮮的蓮藕。
我把蓮藕嚼得喀喀響。荷花的原始汁液浸透牙齒的每一道縫隙。
胃飽滿之后,大腦才轉(zhuǎn)動:這玩藝如何糖醋到我的?四周環(huán)視,他向我微笑。男人不該有那樣灼目的白牙。
我說,曾海卓,今天沒你的手術(shù),怎么也來得這樣晚?我的蓮藕原想分你一些,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污染。
他走過來。
一個年輕的小護士端著碗吃飯,從碗的上方窺視我們。長長的睫毛撲閃不停,遠遠看去,好象一碗都是眼睛。
他說,我不怕污染。就要接過我的飯碗。
嚇得我連忙把最后的蓮藕往嘴里扒拉,含糊著說,我很小氣,讓你吃只是客氣話,你怎么就當真了。
曾海卓說,你犯了一個錯誤。
我說,不讓你吃是為了你好。也許我正是乙型肝炎潛伏期。
他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知道是誰給你打的菜嗎?
我說,不知道。也許有仙女什么的,不過按照異性相吸的原則,她應(yīng)該給男士打菜才對。也許是打錯了,碗柜都很相象。
他說,一碗菜就讓你這么感激涕零嗎?你在外科薄主任面前的英氣怎么蕩然無存?
我說,那不是英勇,是威脅。只有軟弱的人才常常使用威脅。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都垂著眼睛。我沒有正視曾海卓。因為他高大瀟灑學業(yè)優(yōu)秀,醫(yī)院的女孩子都把他當做白馬王子。
醫(yī)院是一個寵壞男人的地方。
我的頭腦冷靜得象第四世紀冰川,但我不能對抗體內(nèi)的荷爾蒙。性激素使女孩在英俊的男人面前眼熱心跳,眼睛會出賣我心中的秘密。
只要低著頭同他對話,勇氣和信念就都屬于我。
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誰給你打的菜嗎?曾海卓說。
既然你這么迫不及待地問我,那就是你了。我本來以為你還會做個無名英雄什么的,看來我高估了你。不過,別傷心,我會投桃報李的,假如你下次手術(shù)誤了飯,也會在碗柜里發(fā)現(xiàn)糖醋蓮藕的……
哎呀,石若溪,求求你。蓮藕是我最不愛吃的一道菜了……你就打梅菜扣肉好了。
不平等條約。肉比菜要貴得多!
他說,我會加倍還你的。
我不想進行這種談話,急轉(zhuǎn)話頭。你怎么知道我愛吃蓮藕?
觀察。對一個外科醫(yī)生來說,只要認真,沒有什么是了解不到的。比如說,我還知道你從小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讀書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學習非常優(yōu)異,立志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我還知道你所說的什么男朋友的事,并不是真的……你沒有男朋友,沒有!他突然激動起來。
曾海卓,你詳細地了解了我的既往史、家族史,甚至包括個人史,好象我是你的一個癌癥病人。我抑制住自己心靈的震顫強硬地說。
被人當作病人是一種幸福。我說的是當作,而不是真的。你如果覺得不平衡,就把我當作你的病人好了,也問我的歷史,我會從我爺爺眉心有一顆富貴痣開始,一直講到我近來為了一個倔強的女孩失眠……曾海卓溫情脈脈。
遠處那個眼睛重疊的護士,把碗重重地墩在桌上。
我說,我吃飽了,告辭。
曾海卓說,我同你一起散散步。
我說,我累了。手術(shù)是馬拉松。
他說,臨睡前一次快步行走,其效果相當于兩片硝基安定。
我說,我沒有那種富貴優(yōu)雅的毛病,從來不用安眠藥。
他突然火了,說,沒有一個女孩子這樣對待過我的邀請!
啊哈!你終于露出馬腳來了。你覺得屈尊為我打菜,我該顧盼生風。你調(diào)查了我的身世,我該受寵若驚。你邀我散步,就更是我三生有幸了。曾海卓,你錯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
他也直盯盯地看著我。
我們好象前線對峙的士兵,黑洞洞的槍口。
我們都開了槍。可我們都沒有倒下。
你終于抬起頭來正眼看著我說話了。你的眼睛真亮。尤其在它發(fā)怒的時候。我還沒有看到一個女孩的眼睛,這樣為我而明亮。
那個女人是一株奇怪的老樹。懷里的孩子痛苦地掙扎著。
我象西班牙斗牛一樣興奮起來。病人是紅綢子,病得越重,我的興奮越甚。
我為孩子做了種種的檢查。經(jīng)過磨練,我已經(jīng)是可以獨立手術(shù)的醫(yī)生了。但我從那老女人眼里明顯地看到了不信任。我太年輕,醫(yī)學是白發(fā)蒼蒼的事業(yè)。我應(yīng)該去做整形外科美個容,把自己的眼角鑲上皺紋,鬢發(fā)染成灰白。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問。
棒槌。女人回答。
我甩甩蘸水鋼筆說,我問的是大名。
他沒有大名。他只有1歲。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得住。等養(yǎng)到能念書的時候,先生才會給他起個大名。
棒槌剛開始哭鬧得很厲害,象紅狐一樣在他的母親懷里上竄下跳。后來陰沉地乖下去,合著眼,快速地喘息。
他的肚子鼓著,有一截象臘腸樣的東西,在他的皮膚下游動。我用手指輕輕觸,棒槌就撕裂般地嚎叫起來,好象我對他施了炮烙。
他的肚子里有神蟲。棒槌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驚懼地說。你有什么根據(jù)?診斷已象恐龍蛋似的在我的腦中孵育成形,但我不愿放過任何補充更正它的機會。
以前也這樣鬧過幾回。每次都象狂風一樣,來的時候昏天黑地,走的時候悄無聲息。犯病的時候不打屁。一打屁,一股黑氣跑出來,病立馬就好了。那蟲現(xiàn)在就在娃的肚里,您給下點打蟲子的藥吧。分量重重的,一下打斷那蟲的七寸,就再也不敢害我娃了。小大夫,俺求你!
我不是小大夫。我是石大夫。我說。
噢!小石大夫。
紅棒槌的肚子又鼓起來了,可怕的腸型猙獰凸現(xiàn),象一只巨眼,藐視地凝眸于我。
你的兒子患的是腸套疊。我說。
什么叫“套疊”?腸子怎么會套疊?她懦著嘴。
我拿起桌上一截紅藍鉛筆,又在筆筒里揀出一個筆帽,我把筆帽套在鉛筆上,紅色筆端就隱進筆帽,遮沒不見。
喏,這就是套疊。
我把紅藍鉛筆遞給棒槌母。棒槌母憤怒地把紅藍鉛筆從筆帽里拔出來。用力過大,紅色的漆皮刮掉一縷,露出松軟的木質(zhì)。
我不信!好好的腸子為什么會套疊?
紅棒槌被他的母親從昏睡中驚醒,淡漠地看了我們一服,就又合上眼瞼。
我不寒而栗。
古道一般荒蕪。一個嬰孩,怎么會有如此殘舊蒼涼的目光?!
我急急地說,也許把肚子打開以后,我們會把事情搞清楚。
棒槌母說,你說要把誰的肚子打開?
我說,棒槌的。
棒槌母說,那不是殺了棒槌嗎?
我說,不是殺,是救。我們會把他的肚子再縫起來,長好了會和新的一樣。
棒槌母說,誰來做這個活?
我說,我。
棒槌母說,你有孩子嗎?
我說,沒有。
棒槌母說,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給棒槌做手術(shù)吧。我不想讓你在棒槌身上練針線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輕描淡寫地說。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
喔。薄主任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棒槌是人參的意思。珍貴,我的孫子比棒槌還大。
噢。這一次是棒槌母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孫子得了腸套疊,我就讓他手術(shù)。薄主任說。
是您自己給他下刀子嗎?棒槌母問。
不是。醫(yī)生是不能給自己的親人做手術(shù)的。
如果是您給棒槌做手術(shù),我給您碴頭。棒槌母說著,膝蓋的臏骨就要打彎。
主任年紀大了,已很長時間不上普通手術(shù)了。他說過,要在適當?shù)臅r機,做一臺漂亮的手術(shù),作為一個術(shù)者的告別演出。
好的。我來為棒槌做手術(shù)。薄主任說。
第一術(shù)者曾海卓,第二術(shù)者石若溪。助手薄亦冰。
手術(shù)通知單上這樣寫著。
棒槌母筆直地挺著腰板,端坐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長椅子上。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好象手術(shù)床架在她的背上。
我和曾海卓穿著潔白的短袖手術(shù)衣,用肥皂液刷手。在酒精桶里,浸泡5分鐘。
兩只桶靠得很緊,我們目光炯炯,無可逃避。為什么要我做第一術(shù)者?曾海卓問。
主任排的順序,說明他更器重你。我說。
我愿意跟你調(diào)換,由你來做第一術(shù)者。曾海卓說。
為什么?我詫異。醫(yī)生都愿意做第一術(shù)者,樂隊的首席小提琴家。
為了讓你多一次鍛煉的機會啊。你給孩子做過手術(shù)嗎?他躺在那里,小巧得象一只山雞。縫他的肚子,一定如同縫一個精致的荷包那樣有趣。
我的心動了。嬰孩是手術(shù)的微雕。
可是……這是主任的安排……我遲疑。
你以為那老頭真的會蹲在手術(shù)室里?他不過是把棒槌媽媽蒙過去就是了。這個手術(shù)有我們兩人就足夠了,如同喜劇小品。
曾海卓說著把胳膊從酒精桶里提出來。
喂喂!你泡手的時間不夠,我叫道。
戰(zhàn)爭的時候,根本就不消毒,用酒精擦擦手指縫就動刀子了。
曾海卓老練地甩著手,好象已經(jīng)歷過幾次世界大戰(zhàn)。
戴上淺藍色的口罩,吸進的藍空氣有一種閃電的味道。被酒精泡得發(fā)酵的雙手,裹上細膩的滑石粉,裝進半透明的乳膠手套。最后由護士從背后系上橡皮手術(shù)圍裙的帶子。
我討厭那鉛桶般沉重的橡皮圍裙,它使人象屠夫。但護士堅持我們使用,說是萬一遇到大出血的病人,會使醫(yī)生的內(nèi)褲都被迸濺的鮮血浸透。
無影燈象沒有及時打叉的葵花,高高地彎曲著,開出一大簇小而緊密的花蕾。檸檬黃色的燈光籠罩出蒼涼的原野氣氛,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jīng)躺在手術(shù)床上了。
棒槌使白色的手術(shù)單隆起一個小丘,好象殘冬最后一捧沒有化盡的積雪。他已被麻醉師施了全身麻醉,靜靜地躺著。
一個身影,伏在那里用圓鉗消毒術(shù)者的皮膚。
??!是薄主任。
主任,您怎么來啦?我和曾海卓異口同聲。
我是助手,當然要比術(shù)者來得早。
曾海卓乖乖地站在第一術(shù)者的位置,準備手術(shù)。
各就各位。我站在曾海卓對側(cè)。
我最后地看了一眼棒槌。只有在第二術(shù)者的位置才可以看到麻醉中的病人。他面色深檀,眼竟是微微睜著的。麻醉取消了他的痛苦,眼神是空曠的平和。
曾海卓執(zhí)刀的手勢很漂亮,象正侍揮毫的書法家。
壁立的刀鋒,正欲戳下,薄主任說,海卓,你的腕力準備得太充足了。這是一個嬰孩,若是平時這一刀的力量象寫牌匾,此刻只需用羊毫小楷的力量。切記。
棒槌的肚子象熟透的香瓜,訇然裂開了。紅色腸管宛如一束捆得太緊稻草,驟然間失了約束,從刀口膨脹而出,攤灑一床。
曾海卓套了手套的巴掌,幾乎可以把棒槌的心肺一把捏住。我們做慣了大人的手術(shù),此刻就如大象進入瓷器店,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愚蠢。
終于。套疊了的腸管暴露出來,象一段腐敗的紅蘿卜,血腥地膨脹著。
我一陣狂喜,啊,診斷正確!
主任突然一個趔趄,倚在無影燈上,花冠搖動。手的飛輪般的影子,血的流沙般的影子,腸的鋼管樣的影子,交錯著,搖曳著,混淆成朦朧的瓦灰。
主任,您怎么了?我們趕快用消毒巾蓋住棒槌敞開的腹腔,急著問候薄主任。
我老了……眼花了……手也顫抖了……我無法再做手術(shù)了……這就是我最后一次上手術(shù)臺了,這就是我的封刀之作……
主任,這怎么能是您的封刀?您的最后一刀,應(yīng)該是鋸開顱腦,取出一個巨大的腫塊,應(yīng)該是切開胸腔,修補一顆殘缺的心臟,最起碼也應(yīng)該是從骨髓中剔出轉(zhuǎn)移的癌瘤。怎么能在這個小小的孩子身上就封刀了呢?而且還只是助手!
曾海卓大驚。
薄主任慘然一笑說,術(shù)者,就是做手藝活的匠人。我今天既然連這么一個小小的手術(shù)都支撐不下來,就不能算一個合格的術(shù)者了。
我們默然。
薄主任依著燈柱休息了一會兒說,你們把套疊的腸子用溫鹽水熱敷它半個小時,假如依舊是這種暗淡的紫色,就把它切除,然后縫合。就象蘇繡當中的雙面繡,每一針都不得出差錯。他很小,還要活很多年。直到我們這些術(shù)者死了,我們做過的刀口還活在人間。不要讓后來的術(shù)者笑話我們。
我們連連點頭。薄主任離開了。
我和曾海卓依主任的指示,把溫熱的濕紗布,捂在腸子上。紗布涼了,就換一塊新的。
等待。半個小時。其他人員都暫且離去,只有我們孤守著漸漸冷卻的紗布。
主任走了,我們可以交換場地了。曾海卓朝我眨眨眼睛。
不行。這是主任最后的吩咐,我不想違背他的意愿。
要是我求求你,你會幫助我嗎?
求我?為什么?
我一會兒有一場籃球賽,我是中鋒。今天我本是什么手術(shù)也不安排的,養(yǎng)精蓄銳,想贏一個冠軍。不料你搞來了這個孩子,主任非要讓我上臺?,F(xiàn)在離球賽開始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快些做,好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
不。還有一個人。
就是那個手術(shù)中的孩子。
我看見他睜著眼睛,我知道他聽到了我們所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