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修

時間:2015-11-12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束脩

 

    倪正有個朋友在公安局,常從倪正的攤上混雙小孩鞋。時間長了不過意,說:“我們那兒有電腦,你不想查查以前認(rèn)識的誰誰,現(xiàn)今在哪?”


    倪正沒什么可查的人。該有聯(lián)系的,搬哪去也知道下落。該沒緣份的,把名字地址寫小本上也白搭。突然,一個名字像氫氣球似地從記憶的深海浮了出來,塞在他的喉嚨口。


    別!還是別打聽她!


    倪正把這觸目的紅氣球強壓進心底??墒菑拇怂坏冒矊?。終于有一人,他去找朋友說:“幫我打聽打聽汪學(xué)勤吧!”


    “女的?”


    “女的。”


    “以前是干什么的?”


    “小學(xué)老師。”


    “30多歲?”朋友頗有深意地歪著頭。


    “對,30多歲。”倪正眼前出現(xiàn)了一位端莊的女人,穿敞領(lǐng)很大的制服,好像那是兩片葵葉托者她的臉龐。


    “明天聽信吧!”


    “哎,錯了錯了!”倪正兩手一拍,清脆地如同塑料鞋底擊在一起。“那時候30多歲,現(xiàn)在25年過去了,該是靠60的人了!”


    小時候教過你的老師,在學(xué)生眼睛里,似乎永遠(yuǎn)年輕。


    朋友把地址送了來。倪正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的班主任汪學(xué)勤,現(xiàn)已退休,住在郊外的衛(wèi)星城。


    倪正給小學(xué)時的中隊長,現(xiàn)在的女記者姚小蒙打電話,約她一塊去看汪老師。他不愿單獨去見老師。“下課后你單獨到我這兒來一下。”對所有的孩子,這一句話都具有持久的威懾力。


    “你怎么突然想起扎她來了?”


    “不是突然。這么多年,我其實一直想找她,只不過自己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


    “咱們再約上喬一水吧!她現(xiàn)在是醫(yī)生,主治醫(yī)師。當(dāng)初是咱們?nèi)齻€人?,F(xiàn)在也許是咱們?nèi)齻€。”女記者說。


    倪正用的是公用電話,已經(jīng)有兩三個排在他后面,像準(zhǔn)備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由你安排吧!我是自由職業(yè)者,隨叫隨到。”他預(yù)備擱下話筒。


    “你是發(fā)起人,怎么反倒成了我召集?”女記者駭怪地叫起來。


    “別忘了,你是中隊長,而我不過是個普通隊員。”倪正覺得這理由天經(jīng)地義。


    “那喬一水還是大隊長呢!”姚小蒙很愿意延長這種談話,它使人覺得年


    倪正回到家,修了胡子刮了臉,又叫老婆預(yù)備了一套西服。最后把這幾天的晚報重新后了一遍(他沒訂別的報),把國家大事說了說,預(yù)備那個女老師提問。想了想,再沒什么可準(zhǔn)備的了,便安安靜靜地開始等通知。


    天下雪了,倪正的雪地靴賣得挺快。他突然用余光瞟到兩位氣派不凡的女士站在一旁,雖沒看清臉,也立刻停止了同顧客的討價還價。他得讓小學(xué)同學(xué)記憶中那個誠實厚道的小男孩永遠(yuǎn)活著。


    真是她倆!姚小蒙穿一身大紅色太空棉防寒服,喜慶得如同一根筆直的二踢腳。喬一水臉色蒼白,從頭發(fā)梢衛(wèi)往外沁著藥氣。


    “剛下夜班。”喬一水輕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明亮而聰慧的眼睛,在太陽穴的內(nèi)側(cè),寧靜地注視著倪正。


    瞎!大隊長就是大隊長!這一眼,就讓倪正回到了當(dāng)年俯首聽命的位置上。


    “我同汪老師聯(lián)系上了。她在家養(yǎng)病,隨時歡迎咱們?nèi)ァ?rdquo;姚小蒙面向喬一水說。


    “我回去換套衣服。”倪正也向喬一水說。


    “不必了。去看老師,又不是當(dāng)新郎倌!你當(dāng)年拖著兩筒鼻涕,汪老師也沒嫌棄過你啊!”


    假如是別的女人這樣說倪正,倪正會火的。但喬一水從小就是這樣對倪正講話,反倒親切。


    “既然是去看病人,空手不好。”姚小蒙說。


    倪正本來想說從自己攤上拿兩雙鞋吧。有一種適合老年人穿的棉鞋,腳踩進去就像陷進面包里,暖和極了。又一想,從自己攤上拿,顯不出貴重。就是她們終于決定要送同樣的鞋,也一塊到國營商店去買。


    喬一水說:“咱們一邊走一邊看吧。什么東西像螢火蟲似地在咱們眼前一亮,就說明咱們都看上它了。甭管多少錢,買就是了。送給老師的禮物,我猜大家都不會吝嗇的。”


    倪正隨兩位女士走在繁華的街道上。他絕對要比她們想像的富,他在提醒自己:一會掏錢的時候不要太大方,千萬不能一時沖動,就多出錢。三一三十一,大家均攤。不能讓一位大夫、一位記者心里頭失去平衡,她們雖然名氣大,手頭肯定不寬裕,不能在這上頭壓過了她們,讓大家不痛快。就是想對老師表示心意,這回認(rèn)了門,下次自己多提點禮物去看看,不是更好嗎!


    琳瑯滿目的商品。今冬流行大披肩,像床單一般大的圍巾,把女人們裹得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兩個女人站住了。


    “給汪老師買條大披肩嗎?”倪正問。


    不。不。兩個女人開始移動腳步。在那一瞬,她們想到的不是年逾花甲臥病在床的老人,而是自己。


    “你們說,汪老師會不會忌恨我們?”喬一水突然轉(zhuǎn)過身問。


    他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一直在回避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他們的良心馱著這個問號走了二十五年,這個問號浸滿了水,越來越沉重。他們?nèi)タ赐@個老女人,主要是為了讓自己的心靈解脫。


    他們是站在一家光怪陸離的玩具商店面前談?wù)撨@些話的。一群絨布猴子一只搭住一只,攀在透明的懸崖絕壁之上。


    “假如她那時不抽煙就好了。”姚一蒙說著掏出一支細(xì)長的女士香煙,兀自抽了起來。


    “假如我們那次不到她家去就好了。”倪正說。


    “假如我們沒看過那場電影就好了。”喬一水說。她開始漫步向前走,好像一只沒有帆也沒有櫓的船。


    沒有人能聽得懂他們的話,也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汪老師。


    汪老師的家那時候在天安門附近。1964年的國慶節(jié),慶祝建國十五周年,從未有過的盛大與升平。汪老師隨口說道,在她家的小院里可以看到禮花在頭頂開放,有一種綢布的降落傘,還曾掛在她家的桃樹梢上。


    喬一水說:“汪老師,十一那天晚上,我們到您家去好嗎?我們保證不打擾您,只在院子里靜靜地坐著。”她自知自己是好學(xué)生,而好學(xué)生總是比較敢講話的。


    汪老師覺得自己過分渲染了國慶節(jié)之夜的美麗,而且這將給家人帶來很多麻煩。她與公婆合住,那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但她不愿拂了學(xué)生們幼小的心靈。她說:“好吧。不過你們不是在我家住一夜而是住兩夜。”因為她家距天安門太近,從九月三十日下午戒嚴(yán)直到2日凌晨才解除。


    初次離家!這對少年們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情。全班學(xué)生選出了自己的代表--大隊長、中隊長和進步最大的同學(xué)去老師家。


    第一夜他們睡得很好,有一個嶄新的節(jié)日在等著他們。第二天他們很早就爬起來了,預(yù)備每一分鐘都與眾不同地度過。那時候沒有電視,只有播音員在收音機里用夸張的聲音熱烈他說:看!農(nóng)民兄弟的隊伍走過來了!他們手里的麥穗像金子一樣在閃光,棉桃像銀子一樣燦爛……


    在這段話過去大約十分鐘,孩子們在胡同口,從大人們的胳膊縫和脖子旁的空檔里,就看到農(nóng)民伯伯和嬸嬸們走過來了,只是麥穗和棉桃都耷拉著。農(nóng)民都是高校的學(xué)生裝扮的,頭天晚上在指定地點坐了一夜,剛才又著實興高采烈了一陣,現(xiàn)在都無精打采的。喬一水最先失望:“這還不如過些日子新聞電影拍出來好看呢!”


    大家都有一種受了騙的感覺。


    回去吧。汪老師在自己家里忙著做飯。她平日工作忙,顧不了家,節(jié)假日就像贖罪似地干活,況且她這次又領(lǐng)回一幫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姚小蒙覺得汪老師對大伙還沒有在學(xué)校時好。


    開飯了。汪老師怕孩子們拘束,就給他們在院子里單開了一桌。大家看著圍著花圍裙的老師。覺得很陌生。


    汪老師把餃子盛好,又忙著侍候公公婆婆去了。孩子們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一咬餃子,茴香餡的。喬一水父母都是南方人,從來沒吃過這種餡的餃子,就說:“我不吃這種草做的東西。”姚小蒙也說:“這東西有一股中藥味,跟咳嗽糖漿似的。”倪正原本是吃茴香的,一看大隊長中隊長都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說愛吃了。


    汪老師一看餃子剩了這么多,就掏出錢來讓孩子們到街上去買點心。游行還沒完,戒嚴(yán)著走不遠(yuǎn),只在胡同口小鋪里買了幾塊月餅,硬得像懷表,泡了水才咽下去。


    到了晚上,才發(fā)現(xiàn)站在外頭看焰火簡直是受罪,就像在太陽底下仰頭看太陽似的,根本睜不開眼。還有紛紛揚揚的禮花彈皮,像雪花似地飄灑著。汪老師一家都躲在屋里不出來,只有三個孩子像小桃樹似地站在院子里。


    終于等到放降落傘了。一串發(fā)著磷光的亮點在天幕上吱吱叫著亂竄,劃出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在搖曳的銀線就要熄滅的瞬間,一個個蝌蚪似的降落傘,陡地抖開在無邊的蒼穹。它們無聲無息像候鳥似地遷徙著,被無所不在的高空鳳吹得膨脹如睡蓮。禮花尚未散盡的煙塵,在長空中留下斑駁的彩霧。降落傘鉆過它們的時候,被鍍上美麗絕倫的色彩。降落傘像蒲公英花似的,抖一抖身軀,將瑰麗的顏色留在天空,它們潔白而又執(zhí)著地向大地?fù)浣迪聛怼?/p>


    假如能捉到一只降落傘,所有的沮喪就都煙消云散了!這個國慶節(jié)將無比美妙地飛翔在孩子們的記憶之中,永遠(yuǎn)不會著陸。


    起風(fēng)了,北京城極少見的正南風(fēng)。風(fēng)在半空中揚起翅膀,將所有的降落傘都驅(qū)進故宮深不可測的院落之中。


    汪老師以為他們很高興。她最后一眼看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像向日葵一樣望著星空。她被親友們拉去打麻將。她極少陪著玩這種游戲,因為親戚們對她領(lǐng)回家的孩子們很寬容,她愿意讓他們高興。


    三個孩子躺在一張床上,久久沒有睡著。他們刻骨銘心地想念自己的家,覺得這個陰冷的宅院莫名其妙。


    “汪老師騙人!根本就不會有降落傘落到這里來!”喬一水說。


    “騙人倒不是。怪南風(fēng)。”倪正說。他在天空盯住了一朵降落傘,覺得它已經(jīng)屬于自己了。只要收緊線,降落傘就會像風(fēng)箏似地回到自己手中。


    怨南風(fēng)是很公正的,可怨南風(fēng)解不了氣。他們從小就學(xué)會了嫁禍于人。比如小孩子不小心跌倒了,大人們就跺跺地說:多么可惡的地??!


    “我要上廁所去。我一害怕就想撒尿。”姚小蒙說。


    當(dāng)了醫(yī)生的喬一水,后來正確地分析出人害怕時尿多是因為心里緊張血流增快,血像山洪暴發(fā)似地通過腎臟,腎就濾出了更多的水。這就像往篩子上倒的河砂多,篩出來的石頭子也多一樣。


    姚小蒙去上廁所,穿過一重又一重天井。這同自己家不一樣,自己家的廁所就在單元房內(nèi),汪老師的家中的廁所在院落最深處。她幾乎迷路,突然聽到一陣啪啪啪、啪啪,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像一曲晦澀的歌譜。她想起一部電影叫作《永不消逝的電波》,她在那里面聽到過這種節(jié)奏--那是電臺在發(fā)報!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嚇破了膽,她沒有膽量去尋覓這聲響發(fā)出的準(zhǔn)確位置,連廁所也沒有去。所有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喬……一水,你睡了嗎?”她顫顫驚驚地問。


    “我沒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們坐頭班車回家去。”


    “你不上廁所去嗎?”


    “我沒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姚小蒙把喬一水從暖和的被窩里拉出來。


    喬一水被秘密吸引著,披起了衣服。很快,她就回來了,臉白得像月光下的一塊碎鏡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姚小蒙想她應(yīng)該說聽到了什么,結(jié)果是看到,這說明秘密之外還有一個秘密。她不甘示弱地說:“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師是一個特務(wù)!”


    ?。?/p>


    連最先聽到發(fā)報聲的姚小蒙都嚇了一大跳。這么說,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見汪老師穿著一件綢子衣服,閃閃發(fā)光,像是洋鐵皮做的一樣。她正和幾個人在商量什么事,頭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點的是油燈!”


    那天晚上,這一片停電了。孩子們一直沒有去拉燈繩。在他們受過的教育中,所有的特務(wù)聚會時,點的都是油燈。


    女孩們把倪正叫醒,把這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他。倪正像夢游似地被逼看去看了一趟,回來時竟比女孩還要激動。他看見汪老師正在吸煙,油燈光是從下面往上照射,這個角度的光芒使任何人的臉都顯得猙獰而恐怖。還有銀光閃閃的綢緞夾襖、筆直的硬領(lǐng)代替了平日樸素的大翻領(lǐng)。那個溫柔美麗的女教師在撲朔的燈焰中消失了,從煙霧中浮起另一個女人,像連環(huán)畫中的地主婆。


    孩子們在昏暗中驚恐地睜大眼睛,斷定自己墮入魔窟,他們很想有所動作,但是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或是能干點什么。他們焦急地等待著,覺得事情既然有了這么不尋常的開頭,一定還得發(fā)生下去。直到無邊的困倦像一床黑而柔軟的毯子,將他們裹脅而去。


    第二天陽光燦爛,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個嚇人的童話。汪老師穿著潔凈的翻領(lǐng)服裝,為他們買來大餅油條。他們都餓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飽了,他們就快快活活地同老師家人告別,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師把他們送到汽車站。那時候逢到過年過節(jié),汽車站上也有人賣票。汪老師為孩子們買了票,一放在他們手心里。


    這個汪老師跟那個穿綢緞衣服,抽煙,手指像發(fā)報一樣動彈的女人,是一個人嗎?孩子們迷惆地看看太陽,太陽的光線像注射器推藥一樣,把溫暖注入他們的體內(nèi)。他們昨天晚上都忘了掐掐自己,主要是當(dāng)時真實的絕想不到要掐自己。他們又想互相核實一下情況,一看彼此問詢的眼光,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怎么辦呢?”下級問上級。在少先隊員眼中,三道杠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我們應(yīng)該向公安局報告。”喬一水在公共汽車擁擠的人群中說。


    可是,報告什么呢?在黑夜中顯得那么鐵案如山的證據(jù),在陽光下突然像蝙蝠一樣藏匿起來。


    “那我們就暫且不去報告,暗暗觀察她的活動。等情報搜集得多了,咱們再一塊報告,你們說好不好?”大隊長到底是大隊長。


    “好哇好吃”兩個下級齊聲歡呼。他們不單因為這個主意妙,而是為不必再糾纏在這件可怕的事情上而高興。


    他們很快把這件事給忘掉了。他們恰好13歲,這是一個充滿幻想和叛逆的年齡。如果把每一個13歲少年腦子里掠過的念頭,都用化學(xué)藥品固定下來,一定會塞滿一個龐大的博物館,并且令所有的成年人膽戰(zhàn)心驚。他們會懷疑自己不是父母親生,會懷疑周圍某個熟人是外星球的奸細(xì),或者干脆認(rèn)為自己愛嘮叨的祖母是一條大灰狼變的……


    這一切都本該消失的。他們面臨升中學(xué)的關(guān)口,汪老師很負(fù)責(zé)地抓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雖然有時會恨恨地想起:你也許還是個特務(wù)呢,別這么神氣!但更多的時候,不得不俯首聽命。


    汪老師沒有察覺到孩子們輕微的怪異。她雖是大學(xué),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從中央的機關(guān)消洗出來。她沒有學(xué)過兒童心理學(xué),她不知道少年有一個反抗期,她只是全力以赴鉆研把孩子們學(xué)習(xí)提高上去的規(guī)律。


    一切如愿以償。大隊長、中隊長和那個進步最顯著的學(xué)生,都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家長們很高興,孩子們也很高興。他們在畢業(yè)前與自己的老師和好如初。因為除了那恐怖的一夜,他們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


    他們在中學(xué)讀了8個月的書,從此開始了“史元前例”.他們被高年級學(xué)生戲稱為小蘿卜頭,中學(xué)里的一切還沒來得及熟悉,他們又長又大的尾巴還留在小學(xué)沒甩進中學(xué)的大門。他們目賭了所有的熱烈所有的澎湃,聽得見自己的骨頭麥苗拔節(jié)似地咔咔作響,可中學(xué)不需要他們。


    不知哪個學(xué)校一個聰明的男孩,提出一個響亮的口號:殺回小學(xué)鬧革命!


    啊--嗚啦!孩子們歡呼起來。那時候他們學(xué)的是俄語,這個表示歡樂的詞像多少年后的ok一樣風(fēng)行。


    從初中的老末到小學(xué)的老大,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劃時代的變化。喬一水和姚小蒙已不是大隊長和中隊長了,中學(xué)是一個群英薈萃的地方,她們已同倪正一樣成為平民。大家快活地抒了別情,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


    “真沒想到,咱們那個時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么高!”喬一水由衷地贊美一年半以前的自己。


    “聽說汪學(xué)勤已經(jīng)給關(guān)起來了,正等著咱們這發(fā)重磅炸彈呢!”姚小蒙說。


    “主要的還是你們倆說吧。我補充行嗎?”倪正仍舊是很憋厚老實的樣子。


    孩子們高興極了,充滿無與倫比的自豪。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所有壓在頭上的大山都在一夜間轟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們爭著回憶那天夜里對特務(wù)汪學(xué)勤的發(fā)現(xiàn),互相補充想像著把事情織補得天衣無縫。汪學(xué)勤現(xiàn)在就關(guān)在一問小黑屋內(nèi),等著他們批斗。


    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門前,突然一齊站住了。


    “你先進去吧!你是大隊長。”倪正推喬一水。


    “大隊長怎么了?這次就非讓你先進,你還是個男孩呢!”喬一水掩飾住內(nèi)心的怯懦,很有氣魄地說。


    “別爭了。喊一、二、三,我們一起進!”姚小蒙說。


    他們砰地推門進去,好像一個洶涌的浪頭。汪學(xué)勤正坐在桌前寫檢查,她第一個表情是充滿欣喜的。當(dāng)年她最喜歡的幾個學(xué)生,長高了長大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樹枝一樣搖曳著,想去撫摸他們的頭……


    三個人驚愕地后退了一步。他們的洶洶氣焰在老師的這個習(xí)慣性動作面前,好像綿白糖泡進了水里。他們擁擠在一起,對老師的傳統(tǒng)畏懼像虐疾一樣發(fā)作,他們躲閃著,好像老師的手是一場突然襲來的風(fēng)雨。


    喬一水畢竟當(dāng)過大隊長,她對自己和同伴們的怯儒很不滿意,在這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了。少女柔美而潔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劃水似地游動著,空氣嘶嘶叫著,裂開一道黑暗的峽谷。她的手像鴿子一樣飛了過去。畢竟只有14歲,還沒有成年的汪老師個高,喬一水的手只擊到了汪老師脖子與面頰相連的部位。那里是一個水坑似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蟲噬過的樹葉,不情愿地翻卷了過來……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閃電而后才聽到雷聲。許久之后,時間長得喬一水感到手指發(fā)酸想回去睡覺了,他們才聽到震耳欲聾的皮肉撞擊皮肉的響聲,很清脆,像氣球爆裂時的聲音。


    殘暴是具有傳染性的,孩子們都舉起手來……


    “你們?yōu)槭裁矗繛槭裁?hellip;…”汪老師驚愕得像一頭被擊中的母鹿。她什么都想到了,可她沒想到自己最喜愛的幾個學(xué)生,會向自己高舉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前大了一點,像一枚枚閃亮的白燁樹葉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圓的小手掌上婉蜒的紋縷,像一條條嫩紅色的河流……她其實是常常看到風(fēng)鈴似的小手掌的,它們高高地舉起,像栽在課桌上的一種奇怪的植物,忽而生,忽而滅,全憑她的意志而生滅不已。現(xiàn)在,輪到她向她最心愛的學(xué)生,提一個自己一生都無法解開的問題。


    “因為你發(fā)電報……”


    “因為你是特務(wù)……”女孩子尖銳的聲音像鴿哨,一樣,即使在詛咒的時候,也很悠揚。


    “因為你抽煙……”喬一水感覺到了證據(jù)不充足,拋出了她認(rèn)為最有分量的事實。六十年代是一個節(jié)儉而撲素的時代,她真的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女人抽煙。


    汪老師沒有感到疼,所有的感官都進入了思索的提問:什么時候什么地點什么情形下她當(dāng)著孩子們抽過煙呢……


    “打人的感覺,像一副手套,粘在我的手指上,這么多年了,怎么洗也洗不掉。”喬一水站在絲綢商店花團錦簇的櫥窗前說,臉色端莊而平和。在馬路上,走著許多這樣溫文爾雅的中年知識女性,你絕想不到她們曾經(jīng)有過的兇猛和殘忍。


    “所以,我們才要找到汪老師。不但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姚小蒙如今活得磊落而灑脫,幾乎沒有什么事她辦不成。她有許多朋友,她慷慨地為朋友們辦事,覺得自己像甘霖一樣普渡眾生。但她內(nèi)心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塊隱病。許多年來,她把歲月像積雪一樣堆在上面,她以為自己成功地遺忘了這件事?,F(xiàn)在,積雪轟然倒塌,它非但沒有將一切消失,反而保管得栩栩如生。


    比較起來,也許倪正的罪惡要小些。在巴掌的起落中,小男孩是控制了胳膊上的肌肉力量,只要大隊長和中隊長不說他是叛徒,他愿意手下留情。他想汪老師一定也感覺了這一點,因為人臉是感覺最靈敏的地方。她媽打他時,哪一下輕,哪一下重,他心里都有一本賬。許多年后他才懂得,不在于手的重量,而在于手的高度……


    他們急給汪老師買塊綢緞,挑來撿去確定不了顏色。后來決定買支人參,野山參和高麗參又恰好沒貨。買吃的水果食品吧,喬一水堅決反對,說這太庸俗了,又不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代。姚小蒙說要高雅的,那我們?nèi)ベI一束鮮花吧!大家都非常贊成,興沖沖地擠進花店,人家說鮮花要預(yù)訂,現(xiàn)有的幾株有點凋零殘敗了。


    突然,他們眼前一亮:這不是喬一水說的螢火蟲飛過,而簡直像顆照明彈炸在眼前。


    這是一家很大的工藝美術(shù)商店。無數(shù)珍寶玉翠,像小妖的眼睛似的,在黑金絲絨鋪就的臺面上,熠熠閃光。


    那個穿著巨大翻領(lǐng)的整潔制服的老女人,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


    越過這些珠光寶器的飾物,真正吸引他們視線的,是一套烏黑如炭的福建大漆煙具。一個小臉盆大小的煙灰缸,一個精美絕倫的煙盒,端放在橢圓形的托盤里,仿佛是黑色大理石雕刻而成,潤澤而溫暖地等待著他們。


    “對!就買它!”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們能評判老師嗎?他們想借此道歉嗎?難道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有資格對老師說:您其實是完全可以吸煙的……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但在無數(shù)的商品之中,他們一眼看中了它!


    “你們倆個把它買下來。我再去轉(zhuǎn)轉(zhuǎn)。”倪正不容置疑地扔下這句話,匆匆走了。兩個女人望著他那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意識到他不再是那個憨厚的男孩。


    大隊長和中隊長很順從地采納了普通隊員的主意,細(xì)心地挑了一套絕無瑕疵的煙具。倪正趕了回來,手里托著一枚像金龜一樣耀人眼目的打火機。


    “多少錢?”姚小蒙問。


    作為醫(yī)生,喬一水畢生致力于反對吸煙,但她很贊賞倪正的想法?,F(xiàn)在,就更加完美了。


    倪正報了一個價錢,很便宜的。作為一個對煙具頗有研究的女人,姚小蒙沒有揭穿他。這種打火機的價錢其實很昂貴。


    他們把東西遞給購物小姐,讓她用鋁箔包扎成一個很美麗的包裹,還用紅絲帶扎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


    他們終于在林立的居民小區(qū)找到了汪老師的新居。離天安門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


    他們按響門鈴,有悅耳的音樂響起。從門鈴的考究來看,汪老師的晚年,該是很安逸的,大家心里很寬慰。


    一位腰系白圍裙的小阿姨開了門,聽他們講清來意,很熱情地說:“請進。很歡迎你們。汪老師這兩天總在念叨你們。不過,”她側(cè)身將他們讓進門廳,壓低聲音說,“講話時間可別太長,汪老師的病很重,是肺癌……”


    禮品盒子上的紅蝴蝶,像活起來一樣,飛呀飛。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相關(guān)新聞
  • 北京文學(xué)|李曉東天水散文系列:煙火人間
  • 抓住一個春天
  • 原來你和我的賬簿是那么不同
  • 這一天,要等多少年
  • 眼睛
  • 霧月牛欄
  • 頂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線----------------------------
    推薦內(nèi)容
    網(wǎng)站簡介??|? 保護隱私權(quán)??|? 免責(zé)條款??|? 廣告服務(wù)??|? About Big northwest network??|? 聯(lián)系我們??|? 版權(quán)聲明
    隴ICP備08000781號??Powered by 大西北網(wǎng)絡(luò) 版權(quán)所有??建議使用IE8.0以上版本瀏覽器瀏覽
    Copyright???2010-2014?Dxbei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