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的香

時間:2015-11-02 08:01來源:大西北網 作者:巴金 點擊: 載入中...

玫瑰

 

    一


    馨來了。她插了一束玫瑰花在我的花瓶里?;ㄆ糠旁跁郎?,在那旁邊攤開的吸墨紙?zhí)咨厦嫠袅艘粋€字條:“玫瑰花是一個象征,你知道。”


    玫瑰花瓣染著墨汁似的深紅色就像一團一團的血。


    我在書桌前面坐下來。我陷進了濃郁的馨霧里面。房里的景物在我的眼前漸漸地變得模糊了。


    但我還在想:這是自由的象征,還是愛情的象征?難道馨會愛我?


    于是在玫瑰花的香霧中我慢慢兒嗅到了別的氣味。這仿佛是血的氣味。血似乎也是香的。


    馨近來對我很好,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緣故,我喜歡她,這是真的。朋友們說她愛我,我不相信。從她的嘴里我從沒有聽見一句關于愛情的話。她并不曾當面對我說過她愛我。


    關于馨的事情,雖然朋友們談得很多,實際上我知道的卻很少。她為了反抗不自由的婚姻,三年前從她的家庭里逃跑出來,就住在這都市里讀書。她的生活是很儉樸的,只靠著她的一個出嫁的姊姊來接濟她。


    朋友們常說馨活潑可愛,我也承認,不過近一兩個月來她的態(tài)度卻有些改變了。和她來往的男子并不少,有許多人追逐她,她卻從來不曾和誰談過戀愛。朋友修有一次在失望之余就氣憤地罵她不懂戀愛,好些人都附和著這個批評。如今他們忽然又說她愛我。女人的心理恐怕只有鬼才知道罷,我知道:要獲得馨的愛情,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我從來就不敢做愛情的夢,更想不到去獲得馨的愛情。


    我不愿意再想這些事情,就從左邊的書堆里拿了一本書來翻看,想把我的思想集中在書本上面。


    這書是一個英國學者的著作,題名是自由論。一個很美麗的題名。我讀了幾頁,忽然在那書頁上發(fā)現了一個歪臉,它在譏笑我。同時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不錯,自由是一個很美麗的名詞,然而你真正懂得它的意義嗎?”


    誰在我的耳邊說話?房里明明只有我一個人。難道是我自己在譏笑自己?


    馨也在譏笑我罷。她不是說玫瑰花是一個象征嗎?她說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自由的象征嗎?


    我突然變得煩躁起來。我的頭好像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著一般。房間里仿佛發(fā)了火。我不能夠這樣忍耐下去。我應該去找馨,找著她問個明白那是什么象征,問她究竟干著什么樣的把戲。


    馨住在一條僻靜的街道里,她的住房是一個舊式的小樓。那房東是一個老太婆,她平日對馨很好,所以馨就在那里住了三年。


    我懷著一顆熱烈的心,在黑暗里摸索著登完了那狹小的樓梯。在馨的房門上我輕輕敲了幾下。那里面有光亮。


    “誰呀?”


    “我,我是文。”


    “請進來。”


    馨給我開了門,她的充滿了健康色的臉上露了一個愉悅的微笑。白衫子,花格子布短裙,下面是一雙赤腳踏在一對木拖上。


    “我知道你會來,”她帶笑說。她讓我在一把藤椅上坐了。


    奇怪,她什么都知道。


    她的房里也有一瓶玫瑰花,是放在一個矮桌上面的。我想起了我家里的那一瓶玫瑰花。


    “那么你也該知道是為了玫瑰花的事情,”我接口說。我望著她的嘴唇,那嘴唇也是紅的,唇邊露著一圈微笑。


    “呵,那玫瑰花,”她笑了。“我送你的那玫瑰花,難道你覺得它不好嗎?”她的兩只亮眼睛盯在我的臉上。


    “不是這個,”我分辯說。“是為了那字條。你說的是什么象征,我不明白。”


    “不明白?”她頑皮地嗤笑了。“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會不明白?我不相信!”


    我只顧望著,她并不開口。


    我完全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起初我還以為是聽錯了。她的這意思我簡直不明白。


    “愛情的象征?”我疑惑地重復念著。


    “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嗎?”她含笑說,那一對眼睛帶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望著我。


    不錯,我有些明白了。我的心漸漸跳動得厲害起來。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么話。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預備來接受那幸福。


    “但是你該知道我并不愛花,”我笨拙地說了這句話,我的眼睛卻不能不看她。


    “這有什么關系呢?那是從前的事情?,F在他們說--”她住了口。她的眼睛里冒出火來,把我全身的血都燒熱了,我覺得我的臉開始在發(fā)燒。


    我想:他們的話不錯。


    她的臉上也發(fā)了紅。她的眼睛看得人不知道怎樣才好。那眼光在變換,接連表示了好幾種意思。但我卻不懂得。我只有一個思想:抱吻她。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


    “你不要裝傻了!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心。那一次在修的家里,他向我求愛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你的臉上起了一陣苦痛的拘攣。我拒絕他的愛,把這消息告訴你,你那時是多么高興。”


    她這時候會怎樣猜度我的心呢?我在想什么,她決不會知道。我心里哀求著:--不要說下去!你就把我拿去罷!


    “你不記得兩個星期以前,一個雨夜我一身濕淋淋的跑到你家里來,我說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去。你就讓我睡在你的床上,你自己卻跑到一個朋友那里。那樣大的雨,你一定要走,我留你也留不住。你那時候稍微聰明一點,你就可以把我拿到手了。你這傻子!”


    她興奮地說話,聲音微微顫動著,就像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她的引誘的眼光籠罩著我的臉。就像燈光一般,它把我的心照亮了。沒有黑暗,沒有痛苦。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在她的眼睛里我埋葬了一切。玫瑰花的香霧包圍著我。


    我站起來她也站起來。兩個身子漸漸合在一起了。我沒有說話,只是低喚著她的名字。


    “去遠了!那一切都去遠了!……這一刻,讓我平靜地度過這一刻……不要來攪擾我……文,你就在我的身邊……”


    她喃喃地說話,聲音很低;顫動含糊。她好像是在和我說話,又像在對另一個人說話。


    我勝利了!我把馨得到手了!我不能不得意地這樣想。但這思想又被她的低語打插了。


    “即使是夢也不要緊,……我只要這片刻的安靜。……你們都走遠些去罷。……為什么單單纏繞著我一個人?……文,你果真在我的身邊么?”


    我不能不開口了。我應該安慰她,使她明白我們不是在夢里。我很奇怪,她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這和她平日的言行是不大符合的。


    她不再開口了。那樣熱烈的擁抱使我忘記了一切。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一個哭聲響了起來。女人的哭聲,但不是在這房間里,是從鄰近一個人家里送來的。


    接著起了吵罵和物件撞擊聲??蘼曈懹?,聲音有點兒凄慘。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


    馨忽然放松手,離開了我。她像從夢里醒過來似的,睜大了眼睛四面看。


    “那丈夫又在打他的妻子了,”她低低說了一句,臉色就漸漸陰暗起來,好像有一個暗影墜到了她的心上。


    我不說話,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那激情是一秒鐘一秒鐘地消退了。


    隔壁的活動并沒有停止。丈夫在罵,妻子在哭。從那婦人的哭聲里我似乎聽到了“我與其活著這樣受罪,還不如死了好”的話。


    我用憂郁的疑問的眼光看著馨,好像在祈求她給我一個解釋。


    “這人家我很知道。丈夫是一個機器工人,從前性情還和平。他近兩月來失了工,就漸漸變得暴躁了。他常常和妻子吵鬧。有時候在外面借到一點錢喝了幾杯酒回來,就借故打他的妻子。那婦人這個月里進了河南一家工廠里作工。她賺錢來養(yǎng)活他和兩個小孩??墒钦煞虼蛩拇螖蹈嗔?。近來他們隔不到兩三天晚上就要吵鬧一次,有時候小孩也哭起來。”


    她用憂郁的低音說話。她只是敘述一件事實,聲音里并不帶半點評判。我不能夠知道她這時候心里在想什么。


    不要管這事情罷。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岳^續(xù)我們剛才的愛情的表現呢?--我對自己說,我還想對她說,但是我的勇氣已經消失了。


    她的眼睛不再看我了,她站到窗前。她的眼睛在看別的地方。


    隔壁的哭聲繼續(xù)著,聲音卻低了好些,后來就慢慢地停止了。接著是丈夫閉了嘴,讓那女人悲聲訴說她的不幸的境遇。


    我不走,我在和自己掙扎。我等著機會來重燃起先前的那種熱情。


    忽然那女人的話語被一個男人的哭聲壓住了。那個男子一面大聲哭,一面在說話。


    馨掉頭來看我,苦惱地解釋說:“他們的吵鬧常常是這樣結局的。丈夫到后來就哭,說些責備自己的話。于是妻子就去勸慰他。”


    我的臉上露了一個苦笑。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我注意地看她的眼睛。那眼光變了,里面并沒有愛情,只有一種深的苦惱。


    我自己也被一種深的憂郁壓住了。我不能夠說出這是什么緣故。我想決不是因了那夫婦的吵鬧。但是我不能不對自己說:--今晚上對于我一切都完結了。


    在玫瑰花的香霧里我又嗅著了血的氣味。


    她的苦惱的眼光還在我的臉上盤旋。那眼光仿佛在說:--你去罷,現在用不著你了。


    我走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微笑。這微笑也是苦惱的。


    我莫明其妙地到這里來,現在又莫明其妙地走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下了樓梯。街中很冷靜,只有一兩個車夫拖著人力車慢慢兒走著。濃墨汁的天空里嵌著稀少的星點。


    我有些疑惑是在做夢。我又想:我如果把今晚上的事情告訴修或別的朋友,他們一定會責備我說謊。


    二


    吃過晚飯我正要去看馨,卻在公園里遇見了她,她站在鐵欄桿前面,看那小屋里面囚著的鷲,看見她。我心里非??旎?。


    鷲,那只生在印度靈鷲山的猛禽站在鐵棍上面望著她叫。她把手一拍,它就飛起來,它的翅膀真大,把那間小屋差不多遮去了一半。但是鐵欄桿欄住了它,它只得落在地上。馬上它又跳上了鐵棍,又飛起來,又落在地上。它的鋒利的嘴,它的鋒利的眼睛,它的鋒利的腳爪這時候都失掉效用了。它又絕望似的叫起來,好像在悲惜它的失去了的自由。


    “這小屋和靈鷲山比起來不知差了多遠!這時候鷲的心理我倒很想知道,”馨掉頭對我這樣說,她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種深的苦惱。在我們的頭上陽光漸漸地熄滅了。


    “馨,”我溫和地喚了她一聲,去把她的右手輕輕捏在我的手里。她的手好柔軟!


    她把身子向我這邊移動,緊緊靠在我的身上。眼睛依舊望著那只在小屋里撲翅膀的猛禽。


    “馨,你不記得昨晚說的話?那一切都去遠了。只有我在你的身邊。……讓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靜地過一些時候罷。”


    她的身子微微抖著。我很深切地感覺到,而且我的身子也開始顫動了。過了半晌她掉轉身低聲說了一句:“我們走罷。”


    在樹陰道中我們緩步走著,她緊偎著我,一只手挽著我的膀子。


    滿地是樹影。好幾對男女青年在我們的旁邊走過去。有些學生迎面走來,投了些好奇的眼光在我們的臉上。


    “文,你說得不錯,讓我們找一塊安靜的地方逃避一些時候罷,”她低聲說,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用了“逃避”兩個字。


    “文,我需要暖熱,這人間太冷了。我支持了三年,這三年不是很容易過去的呀!現在我怕,我怕我不能支持下去了。”她的這些話猛烈地震撼著我的心。那心開始痛了。


    這時候我們走進了一條側路,旁邊有一條石凳是空著的。


    “我們坐一會罷,”她說著就先坐下去,我也坐了。


    “你用不著怕。我愿意幫助你。我一定幫助你支持下去。兩顆心合在一起就可以和全世界宣戰(zhàn)。我愿意把我的心,我的愛情完全獻給你,”我熱烈地說。我的聲音里差不多要淌出眼淚來。我當時并不覺得我的話是怎樣地夸大。


    “我的過去生活里也充滿了黑暗,但是從這時候起那一切都算完結了。你的眼睛就是我的明燈,它會把我的心照亮。我們兩個就開始來建立我們的新生活罷。”愛情的幻象使我忘掉了一切。我的血快要燃燒起來。我恨不得把身子熔化了,熔化在她的愛情里,兩個身子合在一起,鑄成一個新的人。


    “文,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愛情。我需要男性的熱來溫暖我的心。你以后不要離開我。”


    她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她祈求似地對我說話。世界上似乎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了解她,她了解我。我們以后還說了許多話,許多使彼此的心因愉快而顫動的話。


    于是我們兩個離開了公園。依舊是她偎著我,一只手挽著我的膀子。


    一輛汽車在我們的面前飛馳過去。這是一輛灰色的囚車,里面裝了些武裝的兵士。


    一個陰影投在我的心上。沒有一點疑惑,至少有一個人是被載去槍斃了。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恐怖地偷偷去看馨的臉。方才那上面還籠罩著喜悅的光輝,可是如今完全黯淡了。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不敢問她一句話,我怕她的回答會把我的全部希望都毀滅掉了。


    我們走到了我的家。


    “進去坐坐嗎?”我擔心地問。


    “不,我要回去了,”她短短地回答。過后她又加了一句解釋:“我有些不舒服。”


    我想我知道這是什么緣故。我也不多說話,只淡淡說了一句:“好,我送你回去。”


    我們依舊默默地走著,走到她家時天已經全黑了。


    進了她的房間,我們對坐著。她不開口。我找些話來問她,她只是拿“是”或“不是”來回答。


    “我這一晌來心情很不好,脾氣很壞,要請你處處原諒,”她忽然說了這樣的話,臉上露了一個憂郁的笑容。


    是的,她這幾天的確是脾氣不好,喜怒無常,別人真沒法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完全不是從前那樣的活潑的姑娘。她自己如今也有些明白了。


    然而我卻對她說:“沒有的事情!你完全和從前一樣。”


    “你不要騙我。我知道我近來有些變了。”她說著就笑起來。這一次她的憂郁漸漸淡了。我想我們的愛情也許就會重新燃燒起來的。


    “馨,現在一切都去遠了,這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你為什么還拿憂郁的思想來折磨你自己呢?每個人都有戀愛的權利的。為什么我們就不該有?”我說著就走到她的身邊去抱她。


    她不拒絕我,只給我一個微笑。但她的接吻卻是很熱烈的。我知道她愛我。我覺得我更愛她。


    那一瓶玫瑰花就在我們的身邊。濃郁的香霧包圍著我們,使我忘掉了一切。


    世界上仿佛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但是漸漸地哭聲從隔壁人家送了過來。是低微的女人的哭聲。我想不去聽它,它卻滲透了這僻靜街道上的靜寂的夜。


    馨在我的懷抱中顫抖著。她不說話。我想她也許不曾聽見。我希望那哭聲馬上就停止。


    馨忽然掙脫了我的懷抱,驚惶地往四面看。她苦痛地低聲說:“那婦人又在哭了。”


    這一句話就像一塊石頭打在我的心上。痛苦是沒有終結的。我知道在這里在這晚上我們的愛情又完結了。


    “馨,你明天就搬家罷!不要在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你就會變成瘋狂的。在這個大都市里我們就不可以找一塊安靜的地方?”我極力在挽住那失去的希望,我祈求地對她說。


    “安靜的地方?”她低聲重復念了一句,過后帶了絕望的樣子說:“到處都是一樣。毒已經蔓延到病人的全個身體了。”她的眼睛里射出了恐怖的光芒。她慢慢地掉頭去看她的書桌。


    她的話像毒汁一樣地流進了我的心。但我不能夠反駁她,她說的是真話。我恐怖地跟隨著她的眼光去看書桌。那上面躺著一份港報。


    長江一帶發(fā)生水災。日本飛機轟炸灤東鄉(xiāng)村。上海某工廠失火,焚斃女工數十人……


    這些字陸續(xù)映入我的眼簾。


    馨的眼光轉到我的臉上。我們交換了一瞥恐怖的眼光。


    我無意間把肘一動,就把花瓶撞到地上了。一個響聲打破了這屋里的沉寂。玻璃花瓶碎成了幾片。地上積了一攤水,玫瑰花凌亂地散落在水里。


    我慚愧地,苦惱地,恐怖地拾起花。她走過來掃地。我把玫瑰花握在手里,憐惜地吻它,那香味刺進我的鼻里,卻使我的心發(fā)嘔了。


    完結了!今晚上又完結了!一切的希望都給摧殘了!


    “你不要管它。你就放在那里,等我自己慢慢兒來收拾它,”她這樣說。那憂郁的眼光卻說了要我走開讓她一個人在家里的話。


    我走了。心里卻掛念著她。我走在街上,一切都變冷了。天空現了海水一般的深藍色,在我的頭上橫著幾大片黃色的云。


    我忽然想到了幾年前的屠殺。修告訴過我那時候在這些街上每隔五六步遠就躺臥著一個殘廢的死尸,修自己在兩次的危險里保全了性命。他說的決不是假話。


    我仿佛看見許多鬼從地上爬起來跟在我后面走,我就害怕起來,拼命跑著,跑進了熱鬧的街道,才漸漸地把自己的紛亂的心曲鎮(zhèn)定了。


    我回到家里,心里只有黑暗和疲倦。那本自由論還躺在書桌上。我甚至不敢看那個書名。在這個環(huán)境,自由這名詞不就是一個反面的譏刺么?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想著我和馨的戀愛會有什么樣的結局。


    門上忽然起了熟悉的敲聲。


    我不想站起來,在床上叫出了“進來”兩個字。


    門開了,進來的就是馨。想不到她這時候會來。


    “你!”我叫著,我驚喜得跳了起來。


    “今晚上我不要回家去了,”她疲倦地說,就像走過了很長遠的路程。


    “為什么你忽然又變了心?”我想問她,但我卻不敢問。我怕這問話又會把這個好消息給我打消掉。我想我們的愛情有了轉機了。


    她在我的書桌前面坐下來,摸出手帕揩拭了額和嘴,用一種冷笑的聲音念出了那自由論的書名,然后掉頭對我說:“那夫婦給警察帶去了。你走后他們吵得更厲害,女的嚷著一定要去自殺……”


    “不要談這些事情了。為什么我們就不應該安靜地過一刻呢?那愛情,我們就不該享受愛情的幸福嗎?”我不顧一切,痛惜地用悲聲打斷了她的話。


    她愛憐地看著我,她的面容,她的眼光都漸漸在改變了。她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我一把就抱著她。玫瑰花的香又使我忘掉了一切。


    這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我并沒有到朋友那里去。這夜晚是美麗的,柔和的。當她的身子在我的熱烈的擁抱下面顫抖的時候,她像唱歌似的用顫動的聲音說:


    “這一刻,就讓它繼續(xù)到永遠罷……就讓愛情來把那一切給我驅逐開罷……這一刻我只要嗅著玫瑰花的香……我只要見著你,……黑暗,痛苦,寒冷,……夠了,我受得夠了。我不能夠支持下去了……溫暖,我需要溫暖,……不要把溫暖給我拿走罷……”


    她說出了我心里的話。我的感情和她的是同樣的。


    這一刻我的全個身子都滲透了快樂。我想不到會有明天。


    三


    明天終于到了。昨晚的快樂似乎成了一個美麗的夢。在下面的街道上很早就響起了汽車的喇叭。


    她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她打算不再讀書了。她的姊夫近來的經濟情形很不好,商店生意壞,捐稅又太重,今年虧本很大。她因此不愿意再拖累她的姊姊。


    我自然用盡我的力量來安慰她,我還說我可以幫助她。她只是笑了笑。因為她知道我并沒有這力量。


    但是我想我一定有辦法。


    四


    我和馨接連過了四天的快樂的生活。在這快樂中我們也看見了一些暗影。但它們終于被快樂掩蓋了。


    第五天我沒有去找她,我被別的事情纏住了。但是我晚上回家卻看見書桌上放了一個字條,她留下的字條。


    她來過了。在字條上她寫著這樣的話:


    “我是來告別的。毒已經蔓延到病人的全身了。我不能夠再裝做一個瞎子了。一刻的快樂只給了我以后的更長久的苦痛。玫瑰花瓣上面已經濺上了病人的膿血。我嗅到那毒氣了。我要救自己,我便去做一個醫(yī)生。你不要找我。我們將來一定可以在那病人的身邊會見,我知道你有一天也會去做醫(yī)生的。我熱烈地吻你……


    你的馨。”


    我讀了這字條還有些兒不明白她的意思。我連忙跑出去,雇了一部人力車一直坐到她的家。


    我急急跑上樓去。她的房門開著。我去扭燃了電燈。


    房里沒有人。除了一點舊家具外,就沒有別的東西。家具是房東的。無疑地馨是消滅了。


    我在房里徘徊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忽然在屋角里我發(fā)現了一束玫瑰花,花瓣已經枯萎了。我拾起它來,拿到我的鼻上,一種淡淡的異樣的香味慢慢兒沁入了我的鼻里,使我想起了她的字條上面的話。


    “張先生,”一個女人的叫聲把我從思索里喚醒過來,那是馨的房東,那個和藹的老婦人,她帶笑地望著我。她知道我是馨的好朋友。


    “鐘姑娘搬走了,她沒有告訴過你嗎?她說搭船到上海去。”她的帶了皺紋的臉上露了驚訝的神情,她一定奇怪:我會不知道馨已經搬走了。


    “我知道,”我含糊地應著。其實我知道的是另一件事情。到上海去,那是馨的假話。我知道馨一定在這城市里。


    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尋找她呢?


    我遲疑地望著那一束枯萎了的玫瑰花,我的眼淚慢慢兒滴在花瓣上面,從那里透出了一股一股的淡淡的異香。

(責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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