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多年以前,一股“闖關(guān)東”的浪潮席卷山東。齊魯大地上的農(nóng)民們推著小車,挑著擔子,用兩條腿開拓出一條充滿血淚的“闖關(guān)東”之路。一個“闖”字,沸騰了他們的生活,也造就了他們的性格。當時光漸漸沖淡這段歷史時,一部電視劇《闖關(guān)東》,將人們塵封的記憶重新喚醒。主人公朱開山,似乎就是他們的時代背影。
“闖關(guān)東”人群的后代如今生活怎樣?是否真的如朱開山般智、勇、忠、義?……記者沿著當年“闖關(guān)東”的線路,走進了這個群體。
無論是200多年前的周氏兄弟,還是近50年前的殷敬海、寇前塘,他們像一群馳騁在東北三省茫茫雪原上的“西部牛仔”,挎槍、騎馬、闖天下;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豪氣沖天,又充滿民族正義感;他們那段辛酸而又激揚的歷史,正是一代代山東人的英雄本色。
從兩兄弟到千人村
當年,相當一部分人闖關(guān)東選擇了水路,從山東出海,漂到大連,再從現(xiàn)在的旅順、金州海岸上岸,然后北上尋找肥沃的土地。因此,在“闖關(guān)東”過程中,大連是一個重要的中轉(zhuǎn)站。
在大連市旅順口區(qū),有一個叫周家崴子的村莊。村里人絕大多數(shù)都姓周,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老祖宗--周成文。經(jīng)過幾代繁衍,周成文的后人們,把這個原本只有兩戶人家的村子,變成了一個有兩千多人的大村。如今,村民們已脫離了祖宗們的農(nóng)耕生活。在這里,記者找到了該村的族譜修訂負責人周純官。
周純官住在一棟三層小樓里,小樓的建筑風格類似歐式別墅。周純官笑稱:“村里現(xiàn)在以加工業(yè)為主,開了不少工廠,村民們的腰包都鼓鼓的。跟老祖宗那時候比,俺們現(xiàn)在都是有錢人。”
周純官點燃了一根香煙,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他沉思著,打開了一段塵封200多年的記憶--
公元1715年,也就是大清王朝的康熙五十四年,登州府(今山東蓬萊及其周邊地區(qū))門樓村的周德新、周德純兄弟,由于生活貧困潦倒,無奈之下,決定離家“闖關(guān)東”.
“關(guān)外有黃金、有沃土、有人參、有貂皮。”這話讓周氏兄弟聽著,實在誘惑。于是,兩人湊了一筆路費,找到了一條小漁船,準備從海路前往關(guān)外。
那個時候,沒有任何機械化船只,沒有衛(wèi)星定位導航系統(tǒng),沒有雷達,沒有探照燈,甚至沒有可以休息的船艙,有的只是小舢板,還有船老大多年的航海經(jīng)驗。
出海前,周家兄弟并不知道面臨的將是一場生死冒險--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顯示,自清朝入關(guān)起,有不少乘船“闖關(guān)東”的人,由于海風的變化,漂流到了朝鮮、日本等地;至于覆舟于海上者,更是難以計數(shù)。
大海是無情的,海浪隨時可以把船掀翻在海里,甚至只是一次普通的季風變換,也可能讓周氏兄弟永遠無法回到老家。但他們已經(jīng)抱定了必去的信念,幾次乞求船老大,“即便死也值了,只要把我們送到關(guān)外。”船老大被感動了,在一個夜深風高的黑夜,他們悄悄地駛離了登州府碼頭。
命大的周氏兄弟,平安抵達了大海的北面--旅順口。當周家兄弟饑寒交迫地踏上旅順口的沙灘時,他們有了一個新的稱謂--“海南丟”(在山東省的膠東一帶,人們把坐船去關(guān)外謀生的叫做“上海北”;而在大連,人們把通過海路“闖關(guān)東”的人稱為“海南丟”)。
周氏兄弟隨后就落戶在了旅順口的夏家村,娶妻生子,男耕女織,到老含飴弄孫。如果按照這樣的生活軌跡來看,也許周家兄弟的“闖關(guān)東”之路過于平淡。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周氏兄弟的冒險天性,在他們的孫子周成文身上,得到了繼承和發(fā)揚。
公元1776年,周成文帶著妻子曲氏,來到了周家崴子。那時的周家崴子,甚至算不上一個村落,只有一家蔡姓居民住在那里。于是,周成文就與妻子在這里定居下來,開荒、種地、生孩子。一直到嘉慶十四年(公元1809年),周成文有了5個兒子和10多個孫子,一個大戶人家就這樣形成了。
周純官保存了一份當年的分家書,上面寫道:“周成文,因家口甚多,居住不便,情愿各人分居,周光中分到二間草房……嘉慶十四年十月廿二日”.當年周成文僅用短短200多字,就把一個大家族分開了。然而,他沒有想到,就是這次分家,居然造就了周家崴子村的百年輝煌。
周成文的孩子們分別開始創(chuàng)建自己的家族。于是,這里漸漸繁榮起來,不斷有新的生命誕生,不斷有新的土地被開墾,同時也不斷有人再次加入其中。
從周家兄弟“闖關(guān)東”到旅順,到周純官這一代,周家已經(jīng)繁衍了12代人。1971年,村里拆除墳地,把周家的墳塋全部拆掉了,年輕的周純官忽然有了一種擔憂:“把我們老周家的墳塋拆了,子孫們今后到哪里找祖宗呢?”
從那天起,看著祖上留下的“分家書”,周純官尋根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我要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誰、來自哪里,更重要的是我要了解和繼承老祖宗的性格、精神。”
周純官開始了尋根之旅。在日記里,他詳細記錄了當年走過的尋根路線:曲阜、蓬萊、青島……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詢問當?shù)氐娜藗?-“這里是否有登州府門樓村?”結(jié)果令他失望,沒有任何線索。
1984年,已經(jīng)是萬元戶的周純官,依然沒有放棄尋根,“那時,叫我’燒包‘的,說我傻的,什么都有”,但周純官不在乎。1989年,他終于找到了一位叫周可玉的山東人,看到了一份保存多年的族譜。他激動地翻開那本發(fā)黃的冊子,在上面找到了一行讓他激動萬分的字跡--“康熙五十四年,周德純周德新兄弟,渡海北上,定居旅順雙島夏家村。”
血性漢子客死他鄉(xiāng)
1940年春,山東濱縣。由于大部分土地都是鹽堿地,每年開春,這里總是赤地千里。這一年尤為嚴重,農(nóng)民幾乎是顆粒無收。當時,日本侵略者正在我國大部分地區(qū)掃蕩,很多農(nóng)民也不敢出門種地,怕被日本人抓走當勞工。
濱縣農(nóng)民殷殿起坐在家里發(fā)愁,種不上莊稼,呆在家里又無事可做,長此以往,日子恐怕是過不下去了。他和妻子俄秀蘭一商量,“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去闖一闖關(guān)東,看能否找到條活路。”
抱著這樣的想法,殷殿起挑著扁擔,挑著自己三歲的兒子殷敬海,和妻子一起走上了“闖關(guān)東”的大路。
當年扁擔筐里三歲的娃,現(xiàn)在已是七旬老者。殷敬海不愿回憶歷史,他說哈爾濱的生活是他“一生的恐怖事件”.
“母親曾告訴我,當時’闖關(guān)東‘的時候,基本上每天都能遇到十多戶和我們一樣的難民。”殷敬海記憶最深刻的是,他的父親幾乎是光著腳丫走到東北的。“由于長時間的跋涉,父親的鞋很快就破了,當時也沒有條件補鞋修鞋,只好赤腳前進。餓了,就在附近的地里找點生玉米啃幾口充饑;渴了,隨便找個水洼喝水。”顛沛流離的“闖關(guān)東”之路,殷敬海一家整整走了一年。
“出了山海關(guān),父親堅持繼續(xù)向前走,一直走進了哈爾濱。我們定居的地方,是在一片貧民窟中。”當初殷殿起“闖關(guān)東”,為的是圖一口飯吃,可到了關(guān)外才知道,這里雖然有著肥沃的土壤,卻每天都生活在日本鬼子的鐵蹄下。“當時的東三省,已經(jīng)成為日本人在中國的重工業(yè)生產(chǎn)基地,除了要防著被抓去當勞工,還要小心翼翼地遵守日本鬼子訂下的各種苛刻的’規(guī)則‘.”
那時,殷敬海才四歲,但所見所聞成了他終生抹不掉的記憶。“太殘忍了!日本人拿著棍子往鄰居頭上打,鄰居滿臉是血,我印象深極了。”說到這里,殷敬海痛苦地閉上眼睛,久久沒有說話。
殷敬海記得,他們家的鄰居街坊都是山東人,生活也不順利;尤其是1940年后闖來的移民,大部分都靠打工謀生。“父親就是這些’打工族‘中的一個。他當過貨郎,每天都要走街串巷,賣些針頭線腦,以維持生計。冬天就去江邊給人拉犁耙”.
所謂的拉犁耙,是東北一種特殊的雪橇,人坐在上面,由拉犁耙的人把雪橇從河邊的這一頭拉到對岸。“這是一種特別消耗體力的工作,父親基本天不亮就走了,每天要干十多個小時才回家,卻掙不了多少錢。”
為了維持生活,殷殿起甚至還打過有錢人的“主意”.“每逢初一、十五,有錢人就會在河里放一些荷燈,燈上有不少吃的。父親就趁著天黑,悄悄下河撈荷燈,把荷燈里的食物拿回家。有幾次,父親深夜還遇到了日本人,每次都被打得遍體鱗傷。”說到這里,殷敬海的眼圈紅了起來。
轉(zhuǎn)眼間,生活在哈爾濱的殷敬海8歲了,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殷殿起的心頭卻喜憂參半,他希望能夠讓兒子去讀書,可是自己每天拼死拼活,也只能讓一家三口勉強填飽肚子。
就在這時,一個翻譯官和幾個日本鬼子來到了殷殿起家,主動提出要送殷敬海去讀書。“父親半信半疑,后來才知道,這個所謂的讀書,就是讀日本人的書,學日本人的話。’那不是讓兒子當日本人嗎?‘父親心底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
殷殿起這個血性的山東大漢,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最終決定讓妻子帶著孩子逃回山東。“快把兒子帶回去,讓他去姥姥家吧。”殷殿起對妻子說。
“可是你呢?”俄秀蘭放心不下丈夫,這些年在東北,雖然丈夫時刻壓抑著自己的火爆脾氣,可是總會有壓不住火的時候。
“放心吧,我不會做傻事的,我一個人在這里多賺點錢,回去咱們蓋新房,讓兒子讀書。”最終,俄秀蘭拗不過丈夫,帶著兒子踏上了回老家的路。誰知道這一別,殷敬海就再也沒有見到父親。
“在哈爾濱,如果一個外鄉(xiāng)人沒有家眷獨自一人謀生,就會被日本鬼子視作流民。”因此,就在俄秀蘭離開不久,幾個日本兵就將殷殿起當作流民,抓了起來,送到礦上做礦工。
“當時我舅舅和舅媽也’闖關(guān)東‘,也到了哈爾濱。這些事情是他們后來告訴母親的。父親在礦上干活,有一年的正月十五,日本人讓礦工們聚在一起吃飯。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唱了首小曲,在正月十八那天,父親就……”殷敬海再也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我舅舅估計,可能是父親當時唱歌諷刺日本兵,結(jié)果就被他們害死了……”
殷敬海拿出一張已發(fā)黃的相片,上面的他只有四五歲。“這是我們家唯一的合影。”他伸出干瘦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發(fā)黃的照片,感嘆不已:“’闖關(guān)東‘對于我們民族來說,是一段不能遺忘的歷史。而對我來講,我想忘,卻又難忘。”
從“闖關(guān)東”到闖山東
2008年2月20日18時12分,由牡丹江開往濟南的1452次列車,準點到達濟南火車站。雖是終點站,車上的旅客仍是滿滿的。他們大部分來自東北三省,還有一部分是來山東務(wù)工的。
“現(xiàn)在山東發(fā)展快,爺爺當年’闖關(guān)東‘,我們回來闖山東。”一位剛下火車的中年人告訴記者。雖然春運高峰早已過去,但是到山東的列車,還有如此大的客流,在以前是不多見的。這也預(yù)示著今年來“闖山東”的東北人更多了。
事實上,隨著改革開放的發(fā)展,東北三省的“闖關(guān)東”后裔們,早已有了回流的趨勢。
家住山東省高密市的寇前塘,就是其中之一。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攜全家從黑龍江伊春市,回到山東高密定居下來。此前,寇前塘在伊春的友誼林場工作了40年。改革開放前,寇前塘的老家由于地少人多,生活困難。在他9歲時,老家遭遇天災(zāi),父親無奈之下,一個人踏上了關(guān)東路。1956年,15歲的寇前塘坐著火車前往關(guān)外,投靠父親。
對于寇前塘來說,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林場里那些山東的老鄉(xiāng)們,“有70%左右的人,都是山東過去的,張口都是山東話,生活習慣也跟山東一樣。”寇前塘告訴記者,林場里的山東人分兩種,一種是多年前隨著祖上定居于伊春的老山東人,一種是像自己這種剛剛?cè)サ男乱泼瘢还苁悄姆N山東人,大家對于老家的思念都是一樣的。
改革開放后,山東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寇前塘以及林場的其他山東老鄉(xiāng)們,紛紛帶著妻子和孩子,一起回到了山東老家,形成了“返鄉(xiāng)潮”.
山東社科院人口研究所一位學者認為,“返鄉(xiāng)潮”現(xiàn)象早在1979年的時候就已形成。“1979年是山東人口遷移的一個拐點。1979年以前,山東的遷出人口大于遷入人口。但1979年之后,山東的遷入人口開始逐漸增多。每年少則數(shù)萬,多則十幾萬。尤其是在煙臺、威海等地區(qū),近年來有不少樓盤被東北人成片買下。到了2000年前后,東北地區(qū)的不少打工者也開始涌入山東。”
山東省統(tǒng)計局有關(guān)人士分析認為,20多年前,持續(xù)了300多年的山東人“闖關(guān)東”現(xiàn)象宣告結(jié)束,取而代之的是“返鄉(xiāng)潮”的興起;在這股“返鄉(xiāng)潮”中,伴隨著一股來勢更猛的“打工潮”.他們是真正來闖山東的!
據(jù)《環(huán)球人物》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