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比

時間:2015-05-05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 作者:喬伊斯 點擊: 載入中...

盡頭

 

  北理查蒙德街的一頭是不通的,除了基督兄弟學(xué)校的學(xué)童們放學(xué)回家那段時間外,平時很寂靜。在街盡頭有一幢無人住的兩層樓房,跟一塊方地上的其他房子隔開著。街上那些有人住的房屋則沉著不動聲色的褐色的臉,互相凝視。


  我們從前的房客,一個教士,死在這屋子的后客廳里。由于長期關(guān)閉,所有的房間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廚房后面的廢物間里,滿地都是亂七八糟的廢紙。我在其中翻到幾本書頁卷起而潮濕的平裝書:沃爾特·司各特所作的《修道院長》,還有《虔誠的圣餐者》和《維道克回憶錄》。我最喜歡末一本,因為那些書頁是黃的。屋子后面有個荒蕪的花園,中間一株蘋果樹,四周零零落落地有幾株灌木;在一株灌木下面我發(fā)現(xiàn)死去的房客的一個生銹的自行車打氣筒。教士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他在遺囑中把全部存款捐給了各種慈善機構(gòu),又把家具贈給了他的妹妹。


  到了日短夜長的冬天,晚飯還沒吃飯,夜幕就降落了。當(dāng)我們在街上玩耍時,一幢幢房屋變得陰森森的。頭上的夜空是一片變幻的紫羅蘭色,同街燈的微光遙遙相映。寒氣刺人,我們不停地玩著,直到渾身暖和。我們的喊叫聲在僻靜的街心回響。我們竄到屋子后面黑暗、泥濘的巷子里,玩粗暴的野孩子玩的夾道鞭打游戲;又跑到一家家幽暗陰濕的花園后門口,那里一個個灰坑發(fā)出難聞的氣味。然后再到黑黝黝的滿是馬糞味的馬廄去。馬夫在那里梳馬,或用扣著的馬具,搖出鏗鏘的聲音。當(dāng)我們折回街道時,燈光已經(jīng)從一家家廚房的窗子里透出來,把這一帶照亮了。這時,假如我叔叔正拐過街角,我們便藏在暗處,直到他安抵家中。如果曼根的姐姐在門口石階上呼喚弟弟回家吃茶點,我們就在暗中看著她對街道東張西望。我們等著看她呆住不走呢,還是進屋去。要是她一直不進去,我們就從暗處走出來,沒奈何地走到曼根家臺階。她在等我們,燈光從半掩的門里射出來,映現(xiàn)出她的身影。她弟弟在順從她以前,總要先嘲弄她一番,我則靠著欄桿望著她。她一移動身子,衣服便搖擺起來,柔軟的辮子左右擺動。


  每天早晨,我躺在前客廳的地板上,望著她家的門,百葉窗拉下來,只留一英寸不到的縫隙,那樣別人看不見我了。她一出門走到臺階上,我的心就怦怦跳。我沖到過道里,抓起書就奔跑,跟在她后面。我緊緊盯住她穿著棕色衣服的身影,走到分路的地方,我便加快步子趕過她,每天早晨都是如此。除了隨便招呼一下之外,我從未同她講過話??墒?,她的名字總是使我愚蠢地情緒激動。


  她的形象甚至在最不適宜于有浪漫的想象的場合也陪伴著我,每逢周末傍晚,我都得跟姑姑上街買東西,替她拎一些包兒,我們穿行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被醉鬼和討價還價的婆娘們擠來擠去,周圍一片喧囂:勞工們的詛咒、站在一桶桶豬頰肉旁守望的伙計的尖聲叫嚷,街頭賣唱的用濃重的鼻音哼著的關(guān)于奧唐納萬·羅沙的《大伙兒都來》,或一支關(guān)于愛爾蘭動亂的歌謠。在我看來,這些噪聲匯合成一片熙熙攘攘的眾生相。我仿佛感到自己正端著圣餐杯,在一群對頭中間穿過。有時,在莫名其妙地做禱告或唱贊美詩時,她的名字幾乎從我嘴里脫口而出,我時常熱淚盈眶(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有時,一股沸騰的激情從心底涌起,流入胸中。我很少想到前途。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同她說話,要是說了,怎么向她傾訴我迷茫的愛慕。這時,我的身子好似一架豎琴,她的音容笑貌宛如撥弄琴弦的纖指。


  有一天,薄暮時分,我踅到教士在里面死去的后客廳內(nèi)。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屋子里一片沉寂。透過破碎的玻璃窗,我聽到雨密密麻麻地瀉在土地上,像針?biāo)频募氂暝跐裢噶说哪嗟厣喜粩嗵S。遠處,有一盞街燈的光或是哪一家窗口透出來的光在下面閃爍。我慶幸自己不能看清一切。我的全部感官似乎想隱蔽起來,我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覺了,于是把雙手緊緊地合在一起,以致手顫抖了,同時喃喃自語:“啊,愛!啊,愛!”


  她終于跟我說話了。她一開口,我就慌亂不堪,呆在那兒,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我記不起怎么回答的。她說那兒的集市一定豐富多彩,她很想去吶。


  “為啥不去呢?”我問。


  她不斷轉(zhuǎn)動著手腕上的銀鐲子說,她不能去,因為這一星期女修道院里要做靜修。那時,她弟弟正在和兩個男孩搶帽子。我獨自站在欄桿旁。她手中握著一支熏衣草,低下頭,湊近我。門對面,街燈的光照著她白嫩的脖子的曲線,照亮了披垂的頭發(fā),也照亮了擱在欄桿上的手。她從容地站著,燈光使她衣服的一邊清晰可見,顯出裙子的白色鑲邊。


  “你真該去看看。”她說。


  “要是我去的話,”我說,“一定給你捎點什么的。”


  從那一晚起,數(shù)不清的愚蠢的怪念頭充塞在我白天的幻想和夜半的夢中!但愿出發(fā)之前那段乏味的日子一下子過去。學(xué)校里的功課使我煩躁。每當(dāng)夜晚在寢室里或白天在教室中讀書時,她的形象便閃現(xiàn)在啃不進的書頁之間。Araby(阿拉比)的音節(jié)在靜謐中向我召喚,我的心靈沉溺在寂靜中,四周彌漫著迷人的東方氣氛。我要求讓星期六晚上到阿拉比的集市去。我姑姑聽了吃一驚,疑心跟共濟會有什么勾搭。在課堂里,我很少回答得出問題。我瞧著老師的臉從和藹變得嚴(yán)峻。他說,希望你不要變得懶惰。我成天神思恍惚。生活中的正經(jīng)事使我厭煩,它們使我的愿望不能盡快實現(xiàn),所以在我看來,都像小孩子的游戲,單調(diào)乏味的小孩子游戲。


  星期六早晨,我對叔叔說晚上我要到集市去。他正在前廳的衣帽架邊手忙腳亂地找帽刷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行,孩子,我知道了。”


  他呆在過道里,我就沒法去前客廳,躺在窗邊了。我悻悻地走出家門,到學(xué)校去。空氣透骨地陰冷,我心里一陣陣忐忑不安。


  我回家吃飯,叔叔還沒回來。時光還早呢。我坐著望了一會兒鐘,滴答滴答的鐘聲使我心煩意亂起來,便走出房間,登上樓梯,走到樓上。那些寬敞的空房間,寒冷而陰沉,卻使我無拘無束。我唱起歌來,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透過正面的玻璃窗,我看見伙伴們在街上玩。他們的喊聲隱隱約約傳到我耳邊。我把前額貼住冰冷的玻璃窗,望著她住的那幢昏暗的屋子。大約一個小時過去了,我還站在那兒,什么都沒看見,只在幻想中看見她那穿著棕色衣服的身影,街燈的光朦朧地照亮呈曲線的脖子、擱在欄桿上的手以及裙子下的鑲邊。


  我再下樓時,看見當(dāng)鋪老板的遺孀莫塞太太坐在火爐邊。這個長舌婦,為了某種虔誠的目的收集用過的郵票。我陪著吃茶點,得耐著性子聽她嚼舌。開晚飯的時間早已過了一小時,叔叔還沒回來。莫塞太太站起身來說:對不起,不能久等,八點過了,她不愿在外面呆得太晚,夜里的風(fēng)她受不了。她走后,我在屋里踱來踱去,緊攥著拳頭。姑姑說:


  “興許今晚去不成了,改天再去看集市吧。”


  九點,我忽然聽見叔叔用彈簧鎖鑰匙在開過道門。接著聽見他在自言自語,聽到衣架被他掛上去的大衣壓得直晃蕩。我很了解這些舉動的含意。晚飯吃到一半,我向他要錢到集市去。他已把這件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了。


  “人們早已上床,睡過一陣了。”他說。


  我沒笑。姑姑大聲地說:


  “還不給錢讓他去?你已經(jīng)叫他等得夠長啦!”


  他說非常抱歉,忘了這件事。然后又說他很欣賞那句老話:“只工作不去玩,任何孩子都變傻。”他又問我去哪兒,于是我再講一遍。他便問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向駿馬告別》。我走出廚房時,他正要給姑姑背誦那故事的開場白哩。


  我緊緊攥著一枚兩先令銀幣,沿著白金漢大街向火車站邁開大步走去。街上熙熙攘攘,盡是買東西的人,煤氣燈照耀如同白晝,這景象提醒我快到集市去。我在一列空蕩蕩的火車的三等車廂找了個座位。火車遲遲不開,叫人等得惱火,過了好久才緩慢地駛出車站,爬行在沿途傾圮的房屋中間,駛過一條閃閃發(fā)亮的河流。在威斯特蘭羅車站,來了一大群乘客,往車廂門直擁。列車員說,這是直達集市的專車,這才把他們擋回去。我獨自坐在空車廂里。幾分鐘后,火車停在一個臨時用木頭搭起的月臺旁。我下車走到街上。有一只鐘被亮光照著,我瞅了一眼:九點五十分。我的面前矗立著一座大建筑物,上面閃亮著那魅人的名字。


  我怎么也找不到花六便士就能進去的入口處。我生怕集市關(guān)門,便三腳兩步穿過一個旋轉(zhuǎn)門,把一個先令付給一位神情疲憊的看門人。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一所大廳,它周圍環(huán)繞著只有它一半高的長廊。幾乎所有的棚攤都關(guān)門了。大半個廳黑沉沉的。我有一種闃寂之感,猶如置身于做完禮拜后的教堂中。我怯生生地走到商場中間。那兒還有些人圍著仍在營業(yè)的攤子。一塊布簾上面用彩色電燈拼成“樂聲咖啡館”.兩個男人正在一只托盤上數(shù)錢。我傾聽著銅幣落盤時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


  我困難地想起到這兒來是為什么,便隨意走到一個棚攤前,端詳著那里陳列的瓷花瓶和印花茶具。棚攤門口有個女郎,正在同兩位年輕的先生說笑,我聽出他們的英國口音,模模糊糊地聽著他們交談。


  “噢,我從沒說過那種事。”


  “哎,你肯定說過。”


  “不,肯定沒有!”


  “難道她沒說過。”


  “說過的,我聽見她說的。”


  “啊,這是……小小的撒謊。”


  那位女郎看見我,走過來問我要買什么。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好像出于責(zé)任感。我誠惶誠恐地瞧著兩排大壇子,它們排在棚攤門兩側(cè),好似東方衛(wèi)士。我低聲說:“不買,謝謝。”


  那女郎把一只花瓶移動了一下,然后回到兩個年輕人身邊去了。他們又談起同一個話題。那女人回頭瞟了一二次。


  我逗留在棚攤前,仿佛真的對那些貨物戀戀不舍似的,盡管心里明白這樣待著毫無意義。最后,我慢吞吞地離開那兒,沿著集市中間的小道走去。我把兩個便士丟進口袋,跟里面一枚六便士的硬幣碰響。接著,我聽見長廊盡頭傳來熄燈的喊聲。頓時,大廳上面漆黑一片。


  我抬頭凝視著黑暗,感到自己是一個受到虛榮心驅(qū)使和擺弄的可憐蟲,于是眼睛里燃燒著痛苦和憤怒。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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