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管圓東西叫做蛋，例如山藥蛋、西瓜蛋、石頭蛋等等，有時候也把人的腦袋叫做蛋，當(dāng)然，那是罵人或者開玩笑的話。

　　那天夜里，25歲的安小順玩完撲克回家時已經(jīng)不早了。天上一輪圓月，身邊幾縷輕風(fēng)，村子里一片朦朧。安小順害怕新娶的媳婦在家里苦苦地等待，而且那三間新房還是獨門獨院的，遠(yuǎn)離父母，便不由得加快腳步匆匆抄小路走。拐過墻角踏上大街時，他看見前邊走著一個人。他莫明其妙地悄悄追了他幾步，兩個人的距離很快拉近了。安小順端詳那個人走路的姿勢，看著看著他偷偷地笑了：前邊那人大概是今天下午才剃了頭，腦袋被刀子刮得又明又亮，像閃閃發(fā)光的燈泡，也像天上明媚鮮活的月亮。安小順忽然興奮和激動起來，躥上去就朝那個光頭摸了幾把、抓了幾把、拍了幾把，一邊笑道：蛋發(fā)光，發(fā)光蛋，不用油，不用電，夜里照明把活干，你說好看不好看？然后撒腿跑到那個人前頭，等候那個人罵他或者追上來對他進行報復(fù)?？墒悄莻€人沒有罵他沒有喊他，也沒有追上來對他進行報復(fù)，而是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安小順心里很有一些不快，村里還有這么老實的人，挨了耍挨了侮辱會不言不語地悄悄走開？如果是二三十歲的，他應(yīng)該追上來和我爭個長短；如果是個四五十歲的，他應(yīng)該連呼帶喊把我罵一通。這個人怎么這么大度？是他沒能力做出應(yīng)該做出的反擊么？

　　安小順很想看看那光頭到底是誰，他為什么有這樣好的脾氣，可是這時候云彩把月亮遮住了，那個人也已走得沒了蹤影。安小順后悔自己的粗魯和莽撞，覺得這個玩笑開得太沒意思了：人家不搭理你，你還有啥快意有啥樂趣？

　　天一天復(fù)一天，年一年復(fù)一年，安小順漸漸地把這件事情忘記了。日出日落，花開花謝，25個春秋過去，安小順已經(jīng)是50歲的老漢，已經(jīng)是當(dāng)上爺爺?shù)娜肆恕Ｈ死狭艘簿筒灰獜娏?，也就不大注意個人形象了，成天和泥土打交道的安小順?biāo)餍园炎约旱哪X袋剃成了光頭，這樣推車挑擔(dān)趕集反倒利索。

　　一天夜里，安小順搓完麻將往家走時已經(jīng)不早了。天上一輪圓月，身邊幾縷輕風(fēng)，村子里霧靄繚繞，樹木和房舍撲朔迷離，一片朦朧。他叼了煙袋正走到大街上，突然從后面躥上一個人來照他的光頭摸了幾把、抓了幾把、拍了幾把，還一邊高聲喊道：蛋發(fā)光，發(fā)光蛋，不用油，不用電，夜里照明把活干，你說好看不好看？喊完了撒腿跑到他的前頭，等候他罵他或者追上去報復(fù)他。那一刻安小順怒火中燒，真想把那個年輕人罵個狗血噴頭，真想追上前去噼哩啪啦結(jié)結(jié)實實地煽年輕人一耳光。老子已經(jīng)是爺爺了，爺爺是這么好欺負(fù)好擺弄的？可安小順馬上明白了：深更半夜月色迷離，天地朦朧，年輕人一定是沒有看清楚我是誰，心血來潮跑上來和我開這個玩笑的。他要知道是我他敢嗎？安小順想，我得馬上走，他不知道我是誰最好。

　　晚上，安小順翻來覆去睡不著覺。25年前他在月亮地里拿人家的光頭開玩笑，人家不言不語不怒不惱悄悄離去，今天在月亮地里有人拿自己的光頭開玩笑，他想罵想打但終究未動，只把羞辱和委屈咽到肚里，因為是兒子拍了自己的光腦殼，是兒子唱了那首“蛋發(fā)光，發(fā)光蛋”的歌。安小順忽然大悟，那天夜里我拍的是父親的光頭么？我是給父親唱的那首歌么？天呀，我應(yīng)該給父親賠禮，讓父親狠狠地罵我，狠狠地教訓(xùn)我，可父親已在3年前去世了。父親一生默默地耕耘，默默地收獲，默默地生活，臨死都沒有留下一句話。上哪里去給父親賠禮呢？

　　安小順滿眼的淚水流出來，先是打濕了枕頭，后來打濕了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