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陸軍少將、集團軍軍長沈三山,愁腸百結(jié)地蹲在地上。
那個最大的西紅柿紅了,早上還是趣青一團,象新槍烤藍(lán)似的綠得發(fā)黑。中午便象被人猛擊一掌,變得慘白。下午就露出了縷縷網(wǎng)絡(luò)般的紅暈,天還未黑,便火燒云似地紅成一片了。
沈三山曾希望它一直長下去,直至成為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人見過的西紅柿王。
然而現(xiàn)在,它開始紅了。紅了的西紅柿不會再長大。
腰痛得厲害。那里嵌著一塊同瘦肉顏色差不多的日本原裝彈片,沈三山的肉皮很隨和,當(dāng)年寬宏大量地接納了這塊金屬棄物,用血脈筋絡(luò)象包餃子一樣,把它裹得嚴(yán)絲合縫。以至于解放后醫(yī)生認(rèn)為,把它取出來的危險比擱在里頭還大。醫(yī)生說完這話時,緊張地盯著年富力強的少壯軍官,生怕他非要動刀,出了事不好交待。
其實醫(yī)生想錯了。沈三山是鄉(xiāng)下人,最懂得尊重醫(yī)生。于是彈片與他和平共處,友好睦鄰。但近年來情況好象有所惡化,特別是從他廢寢忘食開始擺弄這塊西紅柿地以來,那鐵家伙似乎頗不滿意,迅速長大,并生出許多梳齒一樣的尖刺來。每逢勞作稍多,它就毫不客氣地噬咬他的腰背肌,直讓他覺得那里已是千瘡百孔。
沈三山狠狠地捶擊后腰。短暫地麻木。然后,真的不疼了--但也不能動,鋼板一樣穩(wěn)固而堅強。
他很想看看那塊彈片是什么模樣,有時好奇得要命。但這愿望恐怕是實現(xiàn)不了了。他遺憾地想到:只有當(dāng)他化成灰的那一天,這家伙才會炙手可熱地躺在骨灰盒里。
人總是要死的。他不悲哀。西紅柿也總是要紅的。
沈三山為自己的婆婆媽媽感到有點可笑。他伸手將西紅柿王摘下來。他做過試驗,摘下來的西紅柿比依舊留在枝頭的,紅透的速率要稍慢些。
盡管他的雙手已經(jīng)做了承受重物的準(zhǔn)備,那西紅柿的分量還是使他吃了一驚。象一只被獵槍擊中的肥鴨,筆直地墜落下來,險些砸在地上。
摘下來的柿子沒有了羽狀綠葉的掩映,更顯得碩大無比,在夕陽的映照下,油潤水滑,象是一個從土地中蹦出來的精靈。
這塊土地很肥沃。祖居在這里的農(nóng)民把它以高得嚇人隨后又后悔不迭的價格賣給軍隊之后,都進城當(dāng)工人了。每逢深翻土地時,沈三山都會挖出黑海綿樣的豆蔓和癟臭蟲樣的豆籽,這里想必原是無邊的豆田。
現(xiàn)在這里象是一所條件很優(yōu)越的幼兒園。一幢幢青磚小樓,水刷石墻壁,淡藍(lán)色木窗,半圓形曬臺。樓與樓之間有彎彎曲曲的甬石小路相連,綠籬圍繞著茵茵草坪、山石小樹。
沒有屬于孩子們的滑梯、轉(zhuǎn)椅和無邪的笑聲。這里居住著曾經(jīng)統(tǒng)帥過數(shù)十萬軍隊的將軍們。
休干所的奠基者們考慮得甚為周全,專門給各家辟出一塊鏤空花磚圈起的空地,配備有完善的噴溉設(shè)施和專備盛放農(nóng)具的空房以及地下室。這塊面積頗為可觀的自留地,成了離休軍人們最后一次行使權(quán)力和想象力的地方。
多數(shù)人種了樹。十年樹木,他們希望后代能記住自己。少數(shù)人種了花,并架起大理石面的桌椅,以享受多年來未曾嘗過的閑情逸致。極少數(shù)荒蕪著,一如他們的主人在病塌上纏綿。
沈三山全都種上了西紅柿。事出偶然。春天他散步時路過一塊西紅柿秧田,起秧的小伙子,不知是看他臉色黝黑天生象個萊農(nóng),還是自己庫存太多急于推銷,拼命慫恿他多買。他至今沒槁清這個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優(yōu)良品種,是叫“佳粉”還是叫“夏肥”,這兩個稱呼都不大象農(nóng)作物的名字,但那個小伙子就是這樣連連說著,塞給他了一大包。
本著“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原則,他把它們?nèi)N下了。當(dāng)時也并沒遵循什么章法,隨手種下。種完一看,橫平豎直,竟象會操的隊列一樣整齊。
沈三山開始喜歡起這塊菜地了。鋤草、澆水、整枝、搭架,操勞不止。西紅柿們在將軍的侍弄下,步伐整齊地向上生長。它們的葉子綠得發(fā)黑而且在同一個早晨燦然開花。西紅柿是一種很誠實的植物,有一朵花就坐一個果。那些青杏般的小柿子,象被施了魔法一樣地迅速長大,到了某個神秘莫測的極限,就突然停頓下來,然后先是遮遮掩掩,羞羞澀澀,最后就肆無忌憚無可遏制地紅起來了。
一大片西紅柿統(tǒng)一紅起來,也蔚為壯觀。到處都象有一簇簇火苗在燃燒,映得葉子也若明若暗地泛出紅色,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然而哪個也沒這個西紅柿王紅得燦爛輝煌。它宛如紅瑪瑙雕成,晶瑩剔透,光彩照人。
沈三山不記得給過它什么特殊的優(yōu)待。它長在最密不通風(fēng)光照最不充足的地方。也許是它底下埋過一個死人?沈三山打過那么多仗,他相信每寸土地上都可能死過人。這座城市是和平解放,這他知道。但以前呢?中國歷史上打過多少年仗?這個西紅柿王,也許是什么壯士的魂靈所化?這和沈三山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并沒什么不符合。物質(zhì)不滅嘛,人死了,總要變成另外一種東西。
當(dāng)然,也可能什么都不因為,它就是要長得最大。一如戰(zhàn)場,你為什么活著,他為什么就死了?沒人知道理由。
西紅柿王半仰著嬰孩頭一樣滾圓的臉,注視著鬢發(fā)如霜的將軍。
別的不想吧。先找個地方把它安頓起來。
沈三山擰亮地下室的燈。潔凈的水泥地板象一塊青鋼石面,幾百個西紅柿莊嚴(yán)肅穆地排列著,宛若一幅巨大的畫布。沈三山把這個最大的西紅柿放在前排中央處,象給這支隊伍委派了一個紅司令。
西紅柿的成熟期極為集中,這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始料不及的。他很小的時候給地主種過菜,那時中國尚沒有這種俗名“洋柿子”的菜肴。后來騎馬打仗,倒是吃過,卻再不曾注意它是土里結(jié)的還是樹上長的。
最初的勝利果實他是放在冰箱里。然后是家里的窗臺、地板……西紅柿前赴后繼地紅著,家里很快柿滿為患。不得已便開辟地下室為第二戰(zhàn)場。幽暗中的西紅柿的確放慢了變紅的速度。但這個慢,也很有限度。西紅柿不知是從大地還是從太陽那里得到一架生物鐘,在暗無天日中依舊不屈不撓地紅
真真豐收成災(zāi)了。
地上流淌著一條棕紅色的小溪,象蜿蜒的血跡。他循序找去,見一個西紅柿崩裂了皮,汁液淚水樣地正往外滲。
真見鬼!果皮不再長大,果肉還在膨脹,于是便層出不窮地出現(xiàn)潰爛。沈三山心痛地把它甩了出去,象對待一個無可奈何的傷兵。腐爛的汁液是有毒的,象鼠疫一樣,會傳播給整個柿群。
一個……又一個……沈三山挑揀著破潰了的西紅柿,長滿繭子的手有些顫抖,心也痛苦地緊縮起來。這都是他用汗水一滴滴換來的呀!
他把西紅柿王捧回家里去了。冰箱里怎么也能擠出塊空間。
晚飯四菜一湯。西紅柿炒雞蛋、糖拌西紅柿、奶油蕃茄、蕃茄沙拉。湯自然是西紅柿雞蛋甩袖湯。
“羅阿姨,您這是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觀念,地里下來什么就天天吃什么。我身上出的汗都是西紅柿味的了。明天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樣?”兒子沈小山捏著兩根筷子,半天不肯張開。
“山山,莫同我講。問你爸爸!”從小把兒子抱大的羅阿姨,隨著女主人的去世,已再不用請示誰,徑直安頓這一老一小兩個男子漢的生活了。關(guān)于吃什么菜的問題,她深知沈三山是贊同這安排的。
沈三山被一口酸湯嗆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痛下決心般地說:“是不是送些給鄰居?”
不是他吝嗇。戎馬一生的軍人們,沒有饋贈與人或是接受饋贈的習(xí)慣。那更象是一種施舍,會傷了沈三山那顆高貴的心。但享至如今,只得如此,總不能看著西紅柿爛在地里。
“這我早想到了!送過了,前樓的,后樓的……”老女人忙著顯示她的先見之明。
“那好哇!”沈三山喜形于色,把大西紅柿托了起來:“把這個也送給他們瞧瞧,地下室里還有好多哪!”
西紅柿王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象一枚巨大的勛章。
羅阿姨的臉色卻轉(zhuǎn)陰了:“人家不要了!第二次去送,前樓的說有糖尿病,西紅柿太甜,吃多了怕添‘十’號,后樓的說牙不好,酸倒了牙都吃不成別的了,謝謝好意……”
同是一個“佳粉”(也許叫“夏肥”),這家嫌甜,那家嫌酸,白吃棗還要嫌核大,怎么這么難侍候!老子不送了,都自己吃,吃!
飯桌上的氣氛很沉悶。還是沈小山體諒老子,大口吞吃,最后連盤子底的湯都喝光了。然后說:“也不要東送西送的了,人家還以為您故意顯示勞動成果。我倒有個好主意……”
“你那個主意我早試過了。”羅阿姨吃不下多少菜,心里很有點不過意,于是便搶著搭話。
“什么?”這下輪到沈小山吃驚了。一個半文盲老太太,竟能同他這個經(jīng)濟系畢業(yè)生“英雄所見略同”?
“不就是做西紅柿醬嗎?做了做了。你們看看!”老大太很利索地把冰箱門打開。
一排排輸液用的澄清玻璃瓶,灌滿了紅色的漿液,象血漿一樣帶著凜冽的寒氣,矗立在那里。
沈三山把西紅柿王放在一邊??磥淼媒o它另找歸宿了。
“哎呀我的羅阿姨,您就饒了我吧!一個夏天沒吃夠,冬天還得接茬吃呀?”沈小山明白跟這個老女人真是說不清了,便把臉轉(zhuǎn)向沈三山,還是同這場災(zāi)難的肇事者,西紅柿產(chǎn)權(quán)的所有人,直接對話吧。
“爸爸,在西紅柿的種植問題上,您犯了一個宏觀失調(diào)的錯誤……”
沈三山屋檐一樣探出的花白眉毛頓時變得短粗起來,這是他發(fā)怒前的征兆。還從未有下級和其他子女,這樣直率地要當(dāng)面指出他的失誤。但他終于沒有發(fā)火,因為事實確鑿。他是一個好軍人,但不是一個好農(nóng)民。這種失誤明年是一定不會出現(xiàn)了。但重要的是今年。小伙子,事后諸葛亮誰都會當(dāng),不要夸夸其談,問題是現(xiàn)在怎么辦!
沈小山從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表情變化中,清晰地捕捉到了沈三山情緒變化的軌跡。他一仰脖把大碗西紅柿湯像李玉和臨行喝媽一碗酒似的,一飲而盡。從感情上又給了父親一個補償。“爸爸,食物本來是為了給人以營養(yǎng)和美的享受,現(xiàn)在可倒好,我不知您怎么樣,反正我機體里的西紅柿已經(jīng)過剩,見了西紅柿就產(chǎn)生厭惡,腮幫子流水,胃里反酸,吃飯成了很痛苦的一件事……”
不管沈三山是否贊同兒子的話,他的嘴里此刻泛出了許多清水,酸得牙床子痛。
是時候了。該向父親進那句忠言了。母親不在,沒有人能勸阻父親,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把外地的大哥大姐叫來,也大興師動眾??v是自己可以繼續(xù)忍耐一日三餐的西紅柿,同樣患糖尿病和牙周炎的父親,也不能再這樣天天與西紅柿共存亡了。沈小山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很鄭重很沉痛地對沈三山說:“爸爸,您的西紅柿生產(chǎn)過剩,供過于求。送又送不出,吃又吃不了。只有最后一個辦法--”沈小山有意放慢口氣,好給父親一個緩沖的余地。
“什么辦法?”沈三山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有些緊張地問。
“當(dāng)作肥料,就地掩埋。”沈小山極輕微但卻毫不含糊地宣布了他的主張。
“什么?!肥料?!放肆!”沈三山只聽說有資產(chǎn)階級把牛奶倒進海里的,哪有無產(chǎn)階級把好端端的西紅柿挖個坑埋了的!簡直是開國際玩笑。不過這也許又是在逗老子開心,打他媽媽去世之后,他時有這樣。
沈三山疑惑地盯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希望他嘴角一咧或是嘻嘻一笑,那樣就一切正常了。
羅阿姨伸出手去要摸沈小山的頭,小的時候他常常愛得病。
沈小山習(xí)慣地用手一攔:“阿姨您多保重自己吧!要是不挖坑埋掉,就剩晾西紅柿干這一條路了!”說罷,推碗而去。
這就是他的兒子嗎?對土地的奉獻(xiàn)如此大不敬,把西紅柿埋掉?這是要遭報應(yīng)的!沈三山痛心地望著兒子的背影。妻子生前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將軍,不想?yún)s是這等不肖的子孫!
西紅柿王圓睜著怪眼,瞪著爭執(zhí)中的父子,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沈三山抖索著把柿子拿在手里。糟糕!盡管手指肚上有根厚的繭皮,他還是感到西紅柿的果皮變軟了,從充實飽滿變?yōu)槁杂袕椥裕笃拮幽昵鄷r豐腴的額頭。
這是西紅柿成熟的巔峰狀態(tài)。一旦過了這個極限,它就會義無反顧地衰敗下去。
“這個大柿子,怕有一斤多吧!”羅阿姨察覺到了老主人的不快,搭訕著稱贊道。
沈三山一驚。他還從未把自己的勞動果實同斤兩聯(lián)系起來,平常總是象小孩子一樣地數(shù)個。秧是一棵棵栽,西紅柿是一個個紅。其實,早就該想到斤的!
沈三山興奮起來:“找個秤,趕快稱一稱!”
羅阿姨手忙腳亂地尋找。家里從來沒有過秤,這她很清楚。將軍家中不預(yù)備這東西,就是在糧食最困難的時期,他們也不必量米下鍋。老阿姨只是為了讓主人能高興起來。
過了半天,她不得不說:“找不到了,我用手掂掂就知道分量。常上自由市場買菜,這點準(zhǔn)頭還是有的。嗯,足足有一斤二三兩!”
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話里肯定掙了水分。但他此刻顧不上這個了。秤象一根雷管,引爆了一塊凝固已久的炸藥,在他的頭腦中轟然作響。
西紅柿紅了,為什么不可以到街上去賣呢?總不會全市的人都糖尿病都牙痛都對西紅柿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過大學(xué)的兒子怎么就單想出一個餿主意!
沈三山很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振奮。一個多么出其不意的妙計!以前怎么就沒想到呢!
沈三山是滿懷輕松入睡的。醒來后在太陽底下卻分外沉重。往往是這樣,夜里一個極漂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風(fēng)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個將軍去擺攤賣西紅柿!老戰(zhàn)友們知道了,會怎么想?熟人碰見了,又該如何解釋?窮不起了?發(fā)神經(jīng)了?是不是故意要對這個世界發(fā)泄什么不滿?休干所的領(lǐng)導(dǎo)會不會以為他是在施加某種壓力?還有兒子……
兒子前些年是頗以有這樣的老子而自豪。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三山時不時以兒子為驕傲。當(dāng)他第一次坐上兒子以自己名義派來的小車時,禁不住眼眶有些濕潤。他一生坐過許多遠(yuǎn)為豪華的轎車,但這輛并不高檔的車,卻使他對兒子刮目相看了。
兒子是不會同意的。盡管一只羊換一把斧子,一普特糧食換十五尺布,是經(jīng)濟學(xué)課程里的基本常識。
腰背交接處的彈片,象齒輪切割機一樣噬咬著他的筋肉,今天什么活都沒開始干,它卻痛得十分劇烈。
也許該休息。他還是到西紅柿地去了。
一夜未見,西紅柿又瘋狂地紅了起來。腳下的黑泥上中仿佛蘊含著一種紅墨水樣的物質(zhì),趁著夜色飛快地輸進了每一個果實,那紅顏料象云朵般彌散開來,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包裹不住那沸騰的紅色。
沈三山覺得彈片將他從中腰截斷了。上半截那個配戴著金星的將軍飄浮在空中,嘲弄地俯視著他。下半截那個褲腿上濺滿泥點,腳趾在膠鞋里依然牢靠地抓著地面的種萊人,正期望他做點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緒飄起來,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實,他是做過買賣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個春荒時節(jié),他曾到集上給東家賣過糧……
同是一個沈三山,那時賣得,這時就賣不得了嗎?
沈三山困惑地?fù)P起灰白繩索一樣的眉毛。天上掛著一輪紅紅的太陽,象一個巨大的西紅柿王。
并不是所有產(chǎn)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陽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決心了。堅冰一旦打破,航線一旦開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輛很氣派的皇冠車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著兩只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來。
“首長,您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司機謙恭而疑惑地問。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顧調(diào)整他的箱體位置,頭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時候來接您?”司機想起了不該問的不要問這條保密紀(jì)律,但他實在弄不清這老頭是來干什么的。況且不管來干什么,總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揮了揮手。他堅信自己的西紅柿一定能賣出去。
小車屁股上冒著黃煙開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獨,仿佛是一根結(jié)實的臍帶斷了,他被拋到這離休干所很遠(yuǎn)的郊外市場附近,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誰。
這難道不是他希求的嗎?此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管怎么樣,沒有車,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入口處靜寂了一下。這老頭衣著平常,卻有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姿態(tài),特別是他的皮箱,陽光下,銅扣反射出耀眼的燈光。
小商販們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這老頭要是停下來買點什么,一定出手大方。賺錢就是要賺這種人的。
沈三山對周圍的暄鬧頗不習(xí)慣。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肅靜一片。
“小鬼,你這個西紅柿,怎么賣的呀?”沈三山親切和藹又居高臨下地問。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這稱呼的生疏。緊接著想起“和氣生財‘的古訓(xùn),告訴他一個價目。
小鬼的西紅柿還沒有水牛皮箱內(nèi)的貨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個更便宜的價,還怕賣不出去嗎?
他躊躇滿志地朝前走去。
”哎--這位大爺您別走哇,嫌要得多了價錢還好商量……“小鬼在后面直嚷。
沈三山?jīng)]聽見。他已經(jīng)瞧好了一塊地方。以多年練就的觀察地形的眼力,他斷定這地方得天獨厚兵家必爭。
他把箱子打開,把西紅柿擺出來。一路走過,他已對今天上市的西紅柿情況了如指掌。再沒有比他的西紅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絲得意的微笑。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他在平日里極難流露。這里雖然很雜亂,但給人一種混水摸魚的溫暖感、安全感,沈三山覺到了一點開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來了幾分鐘,打哪鉆出來你這么個老雜毛,趕緊拾掇清了給我滾!“
沈三山大吃一驚,不知這是在說誰。待看到那個駱膊上刺著一條紫龍的小伙子,仄著眼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這是在說他呢!他何時受過這種污辱!誰給誰當(dāng)老子?老子參加革命那年,你老子還不知在哪兒當(dāng)兒子呢!沈三山呼呼喘著粗氣,要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他真想劈面打他個滿臉開花。
”嘴巴放干凈點!自由市場,哪個地方不能擺攤!你還把這兒霸下了?“沈三山竭力壓仰住憤怒,話音沉悶得象打雷。
”嗬,還真有不怕死的!不給你點厲害瞧瞧,還真不老實。“小伙子說著,拉開一個很不地道的騎馬蹲檔式,胳膊上的小龍突突直跳。
這真是奇恥大辱。沈三山兩腳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里噴出一股股的火焰。只要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動手,他就象當(dāng)年肉搏一樣狠狠收拾一下他。
”哎喲,老哥!你哪是他的對手!換個地方就換個地方吧,哪兒不是一樣做買賣!人叫人不語,貨叫人自來……“旁邊一個花白胡子老頭忙著勸阻,又低聲手了一句:”甭跟這小流氓一般見識!“
沈三山這才意識到形勢的悲哀。別看小紫龍囂張,當(dāng)年的肉搏英雄盡管彈片在腰、鬢如霜雪,犯他撂翻在地還是不在話下的,只是這一仗縱使贏了,前陸軍少將又有什么光彩?周圍好管閑事的人已經(jīng)圍攏過來,地盤的事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辦不成了。
罷!沈三山不屑地擰著眉毛,象大兵團作戰(zhàn)時對付小股流匪一樣,目不斜
視地不慌不忙換了個地方。
這地方相對比較僻靜,來去匆匆的行人,或拎著采購已滿的籃袋,或興致沖沖地往前趕,就是沒人停下來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紅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凄涼,甚至比剛才爭斗時還要沮喪。人們完全無視他的存在。沒有人對自由市場角落里那個默不作聲的賣西紅柿老頭多看一眼。
盡管他的西紅柿的確很出色,盡管他的西紅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閃耀著奪目的紅彩!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參加革命的;沒有人知道他腰上有傷,箱子里有功勛證書,每年還要多發(fā)幾個月工資的資格費。沒人知道這些。人們只看到一堆西紅柿的后面,筆直地站著一位襯衣扣直系到項間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這兒,不由得惱恨起面前的西紅柿來,都是你們!要不何至于要老子來出這個洋相!
他幾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寧靜謐象模范幼兒園一樣的優(yōu)雅院落中去,唯有那里的人們才記得他是誰!
”老頭,想躲呀?沒那么便宜。交了稅再走!“一個很年輕的姑娘走過來攔住了去路,她正用一個蓋著紅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著風(fēng),小本發(fā)出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的嘩啦聲。
”交什么稅?“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裝什么傻呀?地皮稅,衛(wèi)生稅……你這攤位就白占了?賣完了東西一抬腿走人,弄得滿地豬圈似的,雇人擦屁股也得掏錢哪!“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話語象機槍一樣橫掃過來。
沈三山膛目結(jié)舌。他何時被人這樣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過?!就是吃了敗仗犯了過失,組織上也總是和風(fēng)細(xì)雨治病救人。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干什么?她憑什么訓(xùn)斥別人?
沒有解釋。周圍的小販們紛紛解囊掏錢。
沈三山約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錢嗎?他有。他只求速速離開此地,至于錢是為什么交的,他無暇顧及。
”這賣柿子的才來,一個柿子還沒賣出去呢,您就緩會兒收吧。我做證。您要是信不過我,還可以跟旁人打聽。我們倆一塊來的。“花白胡老頭不知何時也挪過來了,一邊把自家的嫩黃瓜壘得城垛般整齊,一邊替沈三山求情。末了又補了一句:”我也是還沒開張。“
”甭打馬虎眼!你剛才在那邊賣半天了。哄誰呀?掏錢!“小姑娘抄起一根黃瓜,用細(xì)碎的牙齒把黃瓜皮啃下來。
沈三山不屑為自己辯解。他愿意出一筆錢,然后把這些西紅柿永久地遺棄在這里。
然而姑娘卻正把西紅柿王拈起來:”這么大的西紅柿還沒賣出去,看來是真沒開張了!得了,先免收你的,呆會可別忘了補交!“
花白胡子一個勁示意沈三山表示感謝,沈三山卻反應(yīng)不過來。這一輩子,他還從未感謝過如此年輕的姑娘。
”對了,你有沒有自產(chǎn)證?“姑娘仍沒放過他。
”什么自產(chǎn)證?“沈三山又一次不知所云。
”就是說這西紅柿是不是你種的?“姑娘以為他耳背,放大了聲音解釋。
”是我種的。“沈三山口氣肯定。
”拿自產(chǎn)證來。“姑娘也毫不含糊。
”我沒有這個證。“沈三山有許多證:休干證、功勛證、榮譽證……還有殘廢證,就是沒有這個什么自產(chǎn)證。別說沒有,連聽都沒聽說過。
”要是拿不出自產(chǎn)證,你這個西紅柿就是躉來的,還要加收費。“這老頭看著眼生,姑娘耐著性子說。
什么叫躉?事情真是越來越復(fù)雜了,沈三山困惑地?fù)P著灰白眉毛。
”就是說這西紅柿不是你種的。“姑娘對著他的耳朵喊。
沈三山終于明白了。這不等于說他是二道販子嗎!交多少費他不在乎。要說西紅柿不是他種的,這可是天大的笑話!
”你們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你可以到休干所問問去,下秧搭架施肥澆水,哪一宗不是我親手干的?別人能種得出這樣好的西紅柿嗎?“沈三山從姑娘手里搶過西紅柿王急切地為自己辯白,已全然失卻平日風(fēng)雨如磐的鎮(zhèn)定。
姑娘不動聲色地聽著。打出休干所的牌子唬不住她,所有的躉爺都會指天咒地地發(fā)誓。但這老頭敢把西紅柿從她手里奪過去,倒使她另眼相看。
”老大爺,讓我看看你的手。“小姑娘難得地柔細(xì)了嗓音。
沈三山不知何意,順從地伸出了手。
高級軍官的手。是應(yīng)該歸入文人的范疇。多少年前槍擊碰撞出的繭皮,早已被粗大的紅藍(lán)鉛筆磨得細(xì)膩,只有時常發(fā)號施令的食指,還保持著剛健與力度。
但沈三山的手已不是這樣了。當(dāng)然還遠(yuǎn)不及他這個歲數(shù)的老農(nóng)那般皸裂蒼勁,但繭癡疊起,綠汁漫染,也很有幾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了。
沈三山有點驚奇:自己的手何時變成這樣了?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
”好了。這就是您的自產(chǎn)證。我相信您了。“姑娘靈巧的手在他板結(jié)的掌上擊了一下,象是雙方達(dá)成了什么契約。”您還得學(xué)著吆喝。就這么喊:’快來買紅沙瓤的大西紅柿喲,又紅又便宜,不買就沒嘍……姑娘說著,并不看沈三山,唰拉拉搖著稅單本走了。
沈三山怔怔地把西紅柿王放下。他不想走了。就在這一刻他覺得當(dāng)個普通人也挺有意思的。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竭力把瘦軟的腰板挺直,兩腿下垂,腳尖向前,巋然而坐。
廣告很見成效。有人圍來。
“喲,我說老師傅,您這西紅柿是賣的嗎?”一個挎籃子的中年婦女,笑容可掬地問他。
“賣!”沈三山象回答口令般簡短干脆地說。他有點奇怪,不賣,他一大早來這兒干什么?
“喲,怎么說話這么沖呀!您這兒擺倆大皮箱,我還以為是賣皮箱的呢!”胖女人說著,肉嘟嘟的手開始亂翻亂揀。
沈三山有點心疼,但他隱忍著。不管怎么說,有人肯買他的勞動果實,他很高興。
胖女人問價,沈三山報出數(shù)目。他稍微嗑巴了一下,很覺得有些不習(xí)慣。但終于還是把錢數(shù)說出來了。
“這么貴!”胖女人夸大地皺起眉尖,“一個自個兒種的東西,賣這么貴的價,要不怎么種菜的都成了萬元戶了!”說罷,佯裝丟菜要走。
沈三山馬上新報出一個數(shù)目,比剛才全市場的最低價又壓了一些。說實話,這不符合他說一不二的秉性,但胖女人那句話打動了他:“自己種的東西。”是啊,土地、陽光、水,加上自己的氣力。他不該賣很多錢。再說,這是他一上午唯一的買主。
胖女人很得意。
在陽光曝曬下的西紅柿,越發(fā)紅得如火如荼。它們似乎跳躍著被胖女人揀中,又似乎躲閃著不愿進入那陌生的竹籃。
“就這么多吧??粗€不錯,真要挑起來,也就沒幾個象樣的了。”胖女人隨意褒貶著,習(xí)慣地拍拍巴掌,抖掉那并不存在的泥土。
沈三山?jīng)]聽見這些意欲壓低價格的輿論準(zhǔn)備。他正專心致志地在對付秤盤。真比當(dāng)年第一次拿起槍時還重。那時候敵人往自己眼皮子底下沖,牙一咬,槍就放出去了。這一回,實在找不出有什么在逼著他這樣做。
他有點心虛。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四周,遲遲不敢把秤舉起來。坐在西紅柿后面是一事,真要把秤盤提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沒有什么人注意他。一個普通的賣西紅柿的老頭罷了。只不過他的秤是新的,秤桿上的白繩沒有一點污痕。
秤好重……
“我說老師傅,您這胳膊有毛病還是咋的了……”胖女人不耐煩了。
沈三山閉了一下眼,提了一口氣。那個戴金星的少將在半空中憂郁地望著他,好象微微搖了搖頭。他自我解嘲地對將軍笑笑。他又看到那個腰背有傷的老者,揮汗如雨地出沒在綠色的西紅柿地甲,直到那綠色漸漸暗淡,浮現(xiàn)出一團團云霞般的橙紅……
沈三山的腳在鞋子里跺了一下地,秤抬起來了。片刻之后,又安然放下。整個過程很地道,絲毫看不出是新手。他在家已演習(xí)過多次。
“五斤。”沈三山擦擦汗,好象剛搬過一座山。
“有那么多嗎?!”胖女人竭力使自己的眼光威嚴(yán),好逼使這個鄉(xiāng)下老頭露出破綻。
“價錢可以商量,斤兩是絕不會錯的。”沈三山鄭重回答。
胖女人割肉似地開始往外掏錢。沈三山握著濕漉漉的幾角毛票,心中百感交集。每月領(lǐng)津貼費,幾百元的人民幣從未叫他如此動心。瞬忽之間,他甚至想到若是妻子還在,會對這幾角錢說什么……她也許不贊成,但終攔不住他。
就在此時,沈三山突然看見胖女人伸出手把西紅柿王飛快地攪進籃里。
“你怎么多拿了一個?”他抓住女人手腕。
“噢噢……放開我,你個死老漢!”胖女人象被螞蟥螫了,大驚小怪地呼喚“我買你這么多柿子,就不興饒一個嗎!”胖女人后悔不迭,剛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它!
西紅柿王靜靜地躺在盛夏午間炎熱的驕陽之下。
“講好的價錢,稱足了分量,怎么能這樣明搶暗奪!”沈三山憤慨了。柿子誠然是他自己種的,但他付出了汗水,哪能就這樣不青不白被人訛走!要是饒上個小的也就罷了,這是西紅柿王,西紅柿王??!
“老頭,我這柿子是給五家買的,你給我一斤一斤分開來稱。缺一補十,這可是買賣人的規(guī)矩,到時候別說這一個柿子,就是十個柿子,只怕也填不了這個窟窿!”胖女人志在必得,索性耍開了無賴。
賣黃瓜的花白胡湊了過來。自打他知道賣西紅柿的老頭是什么“休干所”的人,就不打算管他的閑事了,休干所那地方他遠(yuǎn)遠(yuǎn)路過,見有當(dāng)兵的站崗,還是躲遠(yuǎn)著點吧。這會兒見鬧得不善,還是趕來解圍:“又為分量吵了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真的時候也是有的。哪能整著走的又零著稱呢?這還有不賒的嗎!消消氣。那個大的您就別拿了,種菜人換倆錢也不容易,給您饒個小的吧!”說著,順勢撥拉開西紅柿王,換了個小些的塞給胖女人。
誰知沈三山毫不領(lǐng)情,把小西紅柿奪下丟回堆里。他一生光明磊落,今人竟然在廣眾之中被人以為是克扣斤兩,這不是做人的奇恥大辱嗎!倘好說好商量,莫說一個西紅柿王,就是整堆西紅柿他都可以送人。如今誣陷于他,還要他賠上血汗換來的西紅柿,沒門!不管是前陸軍少將還是膚色黎黑的菜農(nóng),都一樣沒門!
“稱!”胖女人叫道。
“稱!”沈三山沉悶地低喝道。
可惜沒有一兵一卒可供沈三山調(diào)遣。事已至今,他自己復(fù)稱顯然不合適。賣黃瓜的花白胡受了搶白,已快快離開。沈三山只得一抹臉,拉住了花白胡:“老……哥哥,幫個忙……”他原本想叫一聲“老同志”的,話到嘴邊,改為了更為親呢的老哥。稱兄道弟,這可是真正的軍人的不是。但沈三山此刻卻覺得還是這樣自然。
花白胡受寵若驚。不管怎么說,他看出這賣西紅柿的不尋常。沒準(zhǔn)是微服出訪的貴人也說不定,他欣然提起秤。
“慢。少一兩補一斤,若是多了呢?多一兩……”沈三山攔住秤桿。
“我也給一斤的錢。”胖女人氣壯如牛。整秤進零秤出,焉有不虧之理?
花白胡左右為難,只得盡力公平。稱到最后,真是多出了二兩。
眾嘩然。
沈三山面露冷笑。稱的時候整多出半斤,他并沒要那女人的錢。胖女人嘴上咋呼得兇,其實并不認(rèn)秤盤星,只不過知道秤尾高高翹著就是了。
“拿錢來。”沈三山聲音冷冷地說。眾目睽睽之下,他說話是算數(shù)的。
“還真有這稀奇事!知道你分量給的足,我滿世界給你做活廣告就是了。”胖女人哭笑不得地打著哈哈。
被人這么白白戲弄一通,就這么不了了之?沈三山何曾受過這等境遇!可跟在一個老娘們家后面,手心朝上地要錢,這又成何體統(tǒng)?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憤懣之火在胸臆間亂撞,找不到噴發(fā)口。功名一生的前集團軍軍長突然暴躁起來,拎起竹籃子往面前的西紅柿堆上一扣:“你給我走!我不賣了!”
人們做鳥獸散了?;ò缀右捕愕貌恢ハ颉T贈]有一個人來問西紅柿。
西紅柿王睜著通紅的怪眼,一眨不眨地瞅著筆直地固守著它的沈三山。
自由市場象一個熱鬧的港灣,而這里是一個枯寂的島嶼。
遠(yuǎn)處,不知何時,出現(xiàn)兩個年青人朝這里走來。“老伯伯,您這西紅柿是賣的吧?”一個舉止莊重的年青人很有禮貌地問。
“賣。賣。”沈三山忙不迭地回答,并努力作出和藹的樣子。
“那我就都買下了。噢,還忘了問多少錢一斤?”年青人溫文爾雅。
“買這么多干什么?”沈三山對貨物如此輕易地出手大為驚喜,但他畢竟不是指著西紅柿賣錢的,對這個摸不清身份的小伙子,更來了興趣。
“買了吃呀。”小伙子謙恭地笑著,并不正面回答。
“我這兒可開不了發(fā)票。”沈三山判定對方是某大機關(guān)的采購員,設(shè)身處地為他著想。
“不用發(fā)票。”小伙子繼續(xù)保持著優(yōu)雅的笑容。
短短半天,沈三山接觸的新鮮事太多了,他已無暇去細(xì)想。
沈三山幫著年輕人把西紅柿裝進筐里。輪到那個最大的西紅柿了,沈三山遲疑了一下。
曝曬之下,西紅柿王失去了部分水分,表皮顯出極細(xì)微的紋路,象已過了青春年少的女人。
進去吧。或作菜,或作湯,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吧!沈三山手一松,西紅柿王骨碌碌滾進筐里。
沈三山腰背酸痛步履卻輕松地回到家里。
他擰開不銹鋼噴淋開關(guān),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溫水澡。趿著松軟的麻底拖鞋,披著綢睡衣,踱進寬敞的客廳。四壁皆窗,八面來風(fēng),雖是盛夏,卻象金秋般涼爽宜人。
沈三山仿佛覺得片刻前的經(jīng)歷象一場滑稽夢,那個賣西紅柿的老頭,真是自己嗎?滿屋子的西紅柿確確實實不在了,變成了不知什么人家的湯和菜。沈三山把濕施施的錢掏出來,單獨放在一個地方。
“羅阿姨,晚上多搞幾個菜!”沈三山大聲傳喚。也許是幼年饑饉,他總把改善伙食當(dāng)成最好的慶祝方式。
老女人慢聲應(yīng)著。這還用囑咐嗎?自打遍山漫野的西紅柿奇跡般消失,羅阿姨就著手改變食譜了。
沈三山愜意地仰靠在拐角沙發(fā)上,對面的博物架映入眼中。踏燕欲飛的天馬和忍辱負(fù)重的駱駝,不合諧地排列在一處。驀地,他看到一個宛如霧中太陽般渾圓黯淡的紅色球體,在那架子上相當(dāng)于人眼平視的高度,凝然不動地與他對峙著。
這是什么?
沈三山第一次發(fā)覺自己老了,太老了!眼睛已完全不堪信任,需要用手去進一步驗證。他顫顫微微地走過去,撫摸著它。十個指尖竟是一同感受到了陽光曝曬下殘存的余熱。
是它。就是它。那個最大的西紅柿王。
“這個……是哪里來的?”沈三山的語調(diào)里,夾雜著掩飾不住的驚恐。
“山山送回來的呀!”羅阿姨兩手在圍裙上抹著,從廚房里出來:“我說咱們家這么多西紅柿,叫你爸爸不知用什么法子好不容易處理了,屋里剛清爽,你怎么又弄回一個這么大的家伙!山山說,你不懂,爸爸一見就會明白的。”
是的。沈三山明白了。他用最后的氣力揮了揮手,示意羅阿姨離開。他需要獨自舔干心上流出的血。
一個學(xué)過經(jīng)濟學(xué)的兒子,搞清他的老父親拎著牛皮箱出走的秘密,并不是件很難的事情。休干所開車的小伙子也很可疑,完全可能把他的行蹤報告給所里,所里的領(lǐng)導(dǎo)一天天象托兒所的阿姨一樣,密切注視著老干們的一舉一動,他們怕出意外,通知了兒子也十分順理成章……還有這個老女人,簡直象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一個特工,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也休想瞞過她的眼睛……不管通過什么途徑,兒子明白了老子的一切,在暗中冷笑著,把錢交給了另一個小伙子,買走了他老子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西紅柿,然后把它們拋在哪一道凸起的田城或凹下的水溝……任它們?nèi)ジ癄€、流汁、化為泥上。也許會有什么人路過,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些象血水般橫流的西紅柿,為什么尸骸般堆積在
沈小山的柏貌級象年青時的沈三山,秉性脾氣卻全然不象。也許這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同,兒子沒有接觸過土地,他的腳是在各式各樣的水泥地、水磨石地以至打蠟地板上走大的,他有那么多新觀念,新得令沈三山瞠目結(jié)舌。時時驚懼這孩子是否系他的親骨血。他以為兒子雖然喜歡一切新思潮,但對他這次極為痛苦的訣擇,別人不理解,兒子總該是知音。他之所以瞞著兒子,是私下里存著一點小小的羞澀,他怕自己的西紅柿尚不夠好,會賣不出去。想不到當(dāng)整個世界都那么寬容地接待了他,兒子卻……
單單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同嗎?
兒子很象他。兒子的腰里沒有彈片。
沈三山直鉤鉤地望著那個巨大的西紅柿王。
也許他的眼光有什么引力,也許在這一刻地球深處發(fā)生了只有植物才能感應(yīng)到的震動,也許過于成熟的果實內(nèi)部在沸騰,也許天空刮過了一股人所察覺不到的輕風(fēng)。突然,那碩大的西紅柿毫無先兆地翻了一個身,然后從容地慢吞吞地很象那么一回事地滾了下來,在接觸到木質(zhì)地板的一瞬,它還是光整而柔軟的,沈三山甚至看到它還在地面上跳了兩跳,然后才轟的一聲砰然炸開,果皮象爆裂的汽球皮一樣四分五裂,血水般的汁液恣肆汪洋,把整個春天、夏天、太陽、土地所給予它的全部贈予,涂抹成了一片美妙絕倫的鮮紅。
點點金星半浮個沉地飄游在血水之上--這是種籽,這個西紅柿王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
沈三山俯下身去,背部彈片使他動作遲緩。他用手掬起一把種子:它是叫“佳粉”還是叫“夏肥”?可惜當(dāng)時沒有聽清。
他把種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真不愧是西紅柿王,種子收了一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