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逛古玩市場,常去一家專營高古瓷和書畫的店鋪,與老板“混”得熟了,茶煙之際遂得天南海北地神侃。
一次,老板笑瞇瞇地對我說:“給你看件你們同鄉(xiāng)的東西。”邊說著,邊從門后取下一張淺藍灰色冰梅紋綾裱扇面,上面長長短短地寫著一首七律。
老板兩手遞給我:“清朝的進士,你們安徽懷寧人。在臺灣做知府喔,不得了的!”
我看看他,接過來細賞。扇面上的書法拙巧相參,不似清人筆墨,更與進士所擅之“館閣體”無涉,復觀落款,乃見“曉愚先生吟政王用賓”數(shù)字。
我又仔細瞧了瞧,是舊裱工,問得價格后對老板說:“那能讓給我嗎?”老板又笑了:“就是要讓你帶他回家鄉(xiāng)!”
安徽人與寶島有緣,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就是合肥人;兩個甲子以前,與將臺灣割讓日本一事至為密切的李鴻章李中堂,偏巧也是合肥人。我知道,確也曾有一位叫王用賓的官員被道光帝任命為臺灣知府,但他卻并未渡海登島,史載其于赴任之前便被令與江西吉安知府裕鐸互調(diào)。因此,裕鐸成為了臺灣省名義上第九十七位、事實上第九十六位知府。
至于這件扇面的書寫者,乃是民國間一位詩名頗著的政界人物,與清人王用賓同名。熱心的老板只知王用賓其一,不知王用賓其二,遂致“民冠清戴”之訛。
生于1881年的王用賓是山西臨猗人,在晚清效法歐日改革學制的時代,進入山西大學堂學習,后以成績優(yōu)異,得以被公選赴日留學。彼時,“千年未有之變局”鼓蕩著歷史的風云,“革命”成為主流的話語與形式,王用賓于1905年在日本結(jié)識孫中山,參與了中國同盟會的創(chuàng)建,成為首批會員,更被任命為同盟會山西支部長。歸國不久,王用賓便在太原創(chuàng)辦《晉陽公報》,宣傳革命思想。然而《公報》屢遭當局查禁取締,王用賓遂不得不流亡回到日本,直到武昌起義后,才應山西都督閻錫山之邀回到家鄉(xiāng),指揮軍馬同清軍作戰(zhàn)。
民國以后,王用賓直接參與籌劃或參加了護國戰(zhàn)爭、護法運動和國民黨山西省支部及國民黨一大的召開,歷任地方和中央政府要職。1937年,王用賓在貴州視察時,獲悉自己司法行政部部長之職已被卸任,改遷它職。對此情況,王用賓似未上心,開始出人意料地以“半隱”自居,在陪都重慶過起詩酒酬答、結(jié)社唱和的悠閑風雅生活。今所見《半隱園詩草》,便是王用賓彼時所作之結(jié)集。
所謂詩人,往往是“政治家的殘次品”,從王用賓的詩作來看,他未必真能以之遣懷,吟哦間反倒透露出因不能見用而生發(fā)的傷感愁怨。“揚州輾轉(zhuǎn)又渝州”之際,王用賓深感“亢龍野戰(zhàn)能無悔”,雖然“提取金戈備戍樓”,但這種一廂情愿只是陸游式的不服老,因為“陽久豈真災厄重”,不過是“偏逢佳日觸新愁”罷了。
在另一首詩中,王用賓將此時心緒表露得更為明顯透辟:“胸中塊壘似江灘,把酒來澆強自歡。莫向參軍嘲落帽,怕逢樵客恥危冠。九秋花事傷今盡,一雨山居覺乍寒。自失龍沙高會地,黃華赤實與誰看。”詩中“龍沙”實有所指,王用賓以河東兵馬節(jié)度使起事,反清討袁,護法策軍,歷經(jīng)戰(zhàn)事無數(shù),卻在1937年日軍進犯家國之際,連原有的一點文職都被解除了?!稘h書》里有關(guān)“坦步蔥雪,咫尺龍沙”的想象,在王用賓那里至此已經(jīng)完全破滅。
王用賓為人剛強耿直,書法性格亦頗隨其人,我眼前這件扇面上的七十二字,筆力遒健、墨色深亮,點畫勾提之間,盡顯書者爽辣勁澀的氣韻精神。細味所書內(nèi)容,亦頗足賞會:“策杖觀山憶去秋,落花時節(jié)又郊游。僧閑野寺人來少,兵退殘垣燹尚留。暇便登臨成技癢,心無掛礙獨耽幽。藤床小坐習禪定,云水空蒙共一樓。”
晚年深為心臟疾病折磨的王用賓每時每刻所感受到的,絕然不會僅是肉體上的苦楚,當面對“兵退殘垣燹尚留”的眼前之景,久懷濟世立功之心的他真能“心無掛礙”地幽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