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 資料圖
西漢前期的思想家、政論家賈誼，著有千古名篇《過秦論》，專門論述秦王朝的過失。由于此文為漢代雄文之冠，歷代傳誦不息，遂造成一種錯覺："過秦"之論為賈誼的"專利".實則不然。在秦末漢初，討論亡秦過失，并以之作為新王朝統(tǒng)治的歷史借鑒，實為前后相承的政治文化議題，甚至稱之為一種社會思潮亦不為過。討論它的形成原因、主要內(nèi)容、社會影響，是富有多種意義的命題。
一、"過秦論"形成的原因
如果追溯批判"暴秦"的淵源，可以上溯到戰(zhàn)國紛爭之時，當(dāng)時的東方各國甚至習(xí)慣于用"虎狼之國"來指代秦國。秦昭王與楚懷王相約會盟，楚國賢大夫屈原勸諫楚懷王不可赴約，理由就是："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史記？屈原列傳》）信陵君魏無忌對魏王分析秦國的特性，也說："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史記？魏世家》）到秦漢之際，人們對秦朝"暴政"的認識就更加深刻，批判也更為激烈。秦末農(nóng)民起義就是受壓迫的人們以實際行動批判秦朝的暴政，貌似強大的秦朝也終于在全民性的反抗面前迅速土崩瓦解。在著名的"鴻門宴"上，勇將樊噲在項羽面前批評秦朝的失誤時就說："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史記？項羽本紀》）由此可見，"過秦"思潮的出現(xiàn)，有其真實的社會原因，以酷暴為特色的秦朝統(tǒng)治是造成"過秦"思潮的現(xiàn)實基礎(chǔ)。
秦亡漢興之后，出于求治的需要，思想家對秦朝失誤的總結(jié)是相當(dāng)深刻的，而且表現(xiàn)出鮮明的人文關(guān)懷和資政致治的追求。其中，尤其以陸賈和賈誼的貢獻為大。漢朝開國之初，陸賈就在以刀兵得天下的劉邦面前，極力推崇文治教化的作用，劉邦竟然開口大罵："?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賈毫不客氣地反駁："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也。……鄉(xiāng)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劉邦幡然悔悟，對陸賈說："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于是，陸賈"粗述存亡之征",寫出了著作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史記？陸賈列傳》）以劉邦這樣的草莽英雄，居然接受"逆取順守"之策作為根本大計，這對于漢政權(quán)的穩(wěn)定是有大功的。以至東漢時期最有個性的思想家王充，雖對古代圣哲多所貶譏，但對陸賈卻是尊崇有加："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觀。鴻知所言，參貳經(jīng)傳，雖古圣之言，不能過增。"（《論衡？案書篇》）所以，如果從討論"君臣政治得失"而言，稱陸賈為漢初政論第一人也并非虛譽。當(dāng)然，賈誼的論述自有一番新的境界："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quán)，此言取與守不同術(shù)也。秦離戰(zhàn)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史記？秦始皇本紀》注引《過秦論》）他還有一句充滿歷史智慧的論斷："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讎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賈誼集校注？大政上》）以陸賈、賈誼為杰出代表的漢初思想家，以秦朝的速亡為例證，冷靜地總結(jié)歷史，批判暴政，勸諫漢朝統(tǒng)治者改弦更張，調(diào)整統(tǒng)治政策，這充分彰顯了思想家"先知先覺"的思想價值。
二、"過秦論"的主要內(nèi)容
漢代的"過秦"論，涉及的方面非常廣泛，其重點所在則有以下三端：
批判秦朝的苛法酷刑。陳勝派出的略地河北的將領(lǐng)武臣等人，就曾經(jīng)以此作為動員當(dāng)?shù)睾澜芄餐辞氐睦碛桑?quot;秦為亂政虐刑以殘賊天下，數(shù)十年矣。北有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外內(nèi)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史記？張耳陳余列傳》）賈誼也就此三致其意："秦王懷貪鄙之心，……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他指責(zé)秦二世，"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dāng)，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史記？秦始皇本紀》注引《過秦論》）最終導(dǎo)致天下潰亂。
批判秦朝殘民以逞。秦朝統(tǒng)治者曠日持久地用兵，大規(guī)模地興建宮殿陵寢，無不以役使百姓為前提，民眾不堪其苦。對此，漢初政論家多有論及："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邊，輸者僨于道。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fā)之，名曰'謫戍'.……今秦之發(fā)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漢書？晁錯列傳》）秦朝百姓負荷之重、以至于民不聊生，直到漢代中期還不斷有人論及，仿佛依然有切膚之痛："丁男被甲，丁女轉(zhuǎn)輸，苦不聊生，自經(jīng)于道樹，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漢書？嚴安列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餉，女子紡績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yǎng)，道路死者相望，蓋天下始畔秦也。"（《史記？主父偃列傳》）一個政權(quán)與民眾為敵，其結(jié)局只能是在全民性的抗暴怒潮面前解體。
批判秦朝扼殺言路。秦朝推行的文化高壓政策，特別是"焚書坑儒"、"誹謗之法",對善意的批評意見給以殘酷無情的鎮(zhèn)壓，導(dǎo)致了士人離心、天下多怨的局面，在漢代思想家看來，是秦朝速亡的重要原因。賈誼分析說："當(dāng)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史記？秦始皇本紀》注引《過秦論》）另外一位政論家賈山也持相近觀點："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自不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合茍容，比其德則賢于堯舜，課其功則賢于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漢書？賈山傳》）秦朝控制輿論、扼殺言路，造成的是萬馬齊喑的局面，結(jié)果是在閉目塞聽之中走向了敗亡。
三、"過秦論"的社會影響
漢政權(quán)建立之初，應(yīng)該如何治理這個千瘡百孔的社會？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集團并非胸有成竹。"過秦論"的興盛一時，客觀上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歷史借鑒。它對于漢初若干政策的制定與調(diào)整，起了重要的指導(dǎo)性作用。
就治國原則而言，"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漢書？循吏列傳》）一句"反秦之敝"道出了漢初政治的奧妙，也折射出"過秦"的現(xiàn)實意義――漢初的"與民休息"政策，究竟是"黃老之學(xué)"的影響，還是"過秦論"的產(chǎn)物？恐怕應(yīng)該仔細思量。"逆取順守"自此成為歷代沿用不替的治國法則，每當(dāng)在朝代更迭之際就是撥亂反正的立論基石，其影響之大更是有目共睹。
以秦為喻，廣開言路，成為漢代一切開明之政的源頭活水。漢文帝時期的政論家賈山，"言治亂之道，借秦為諭，名曰《至言》。"在這篇上書中，他歷數(shù)秦朝的種種失誤，特別強調(diào)堵塞言論的弊端，"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勢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乃況于縱欲恣行暴虐，惡聞其過乎！……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失矣；弗聞，則社稷危矣。"（《漢書？賈山傳》）漢代批評時政的直言不諱之論，往往與"借秦為諭"密切相關(guān)。如薛廣德上書漢元帝："竊見關(guān)東困極，人民流離。陛下日撞亡秦之鐘，聽鄭衛(wèi)之樂，臣誠悼之。"（《漢書？薛廣德列傳》）又如直臣梅福進諫漢成帝："折直士之節(jié)，結(jié)諫臣之舌，群臣皆知其非，然不敢爭，天下以言為戒，最國家之大患也。愿陛下循高祖之軌，杜亡秦之路。"（《漢書？梅福列傳》）這些梗直大臣如此出言無忌，就是由于"過秦論"的影響力足以束縛皇帝的個人意志，使之不敢肆意而行。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