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留給世人的第三張臉是寂寞。他是著名的"木匠皇帝",在斧頭與木頭之間,竭盡所能地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這實際上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他漠視權(quán)力與秩序的個性。從正德到萬歷再到天啟,游歷皇帝、練丹皇帝、木匠皇帝的身份轉(zhuǎn)變似乎說明了帝國最后幾個皇帝都是蠻有個性的,但最寂寞的主兒無疑是天啟。國事不可為,不是他不愿意為,而是歷史的因果關(guān)系重重疊疊,留給他操作或者說突圍的空間幾乎等于零了。后金在遼東攻勢凌厲,帝國為軍餉問題飲鴆止渴,種種作為可以說是自掘墳?zāi)?。王恭廠的大爆炸像極了王朝唱晚時的警鐘,龍椅在大爆炸中倒塌,作為皇帝的他急逃到交泰殿躲避。這份狼狽,不是末世的征兆是什么?或許這一切,朱由校早已經(jīng)心知肚明,所以讓爭權(quán)的人去爭權(quán),讓魏忠賢和楊漣們在困局中去有所作為吧,他是知其不可為而不為之,或者說是在另一個領(lǐng)域有所作為,比如干木匠活。這份聰明似乎是皇帝難得糊涂的真切寫照,卻無人懂他。若干年后,當(dāng)他的弟弟崇禎皇帝在最后的歷史困局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終徒呼奈何時,或許朱由校那張寂寞的臉才被反襯得格外清晰,令人印象深刻吧。
朱由校留給世人的第四張臉是天真。這位年輕的皇帝相信風(fēng)水學(xué),相信一切都是因果輪回,而人定可以勝天。天啟二年,皇帝干了一件事,把位于北京西南大房山系九龍山附近的努爾哈赤的祖墳給挖了,金國帝王陵寑毀于一旦。朱由校這么做目的只有一個,泄其"王氣",斷其龍脈,阻止后金上位。天真的皇帝在堪輿師引導(dǎo)下,將革命進行到底,不僅挖了努爾哈赤祖墳,還將其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睿陵也給破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皋塔"."皋塔"是紀(jì)念南宋抗金名將牛皋的,它之所以建在睿陵原址,是取"氣死金兀術(shù),笑死牛皋"之意。皇帝天真到了迷信的程度,迷信到了意淫的程度,也算是千古奇觀了。
朱由校留給世人的這幾張臉展示了他不同的性格層面,也展示了他對這個世道的態(tài)度與應(yīng)對能力。很顯然,這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因為帝國已漏洞多多,補釘打不勝打。要不是天啟六年袁崇煥在寧遠(yuǎn)之戰(zhàn)中阻擊了努爾哈赤的13萬精兵,朱由校很可能守不住原本就非固若金湯的山海關(guān)-那是帝國最具象征性的籬笆了。朱由校實在很幸運,未將最后的決戰(zhàn)留給自己,而是留給了他的繼任者。
倒下
帝國的崩潰說到底是人事的崩潰、人才的崩潰。天啟年代和萬歷年代一樣,配角比主角更有戲,楊漣們的倒下也比皇帝的倒下更加動人心魄。那才是一場悲劇,真正的悲劇。當(dāng)士大夫精神的缺失成為時代的主旋律時,說實話,皇帝的作用便顯得可有可無了-他退化成一個符號,風(fēng)干在末世王朝的晚風(fēng)中,于事無補也于世無補。
楊漣是一個標(biāo)簽,昭示著帝國的世道人心。這個萬歷三十五年的進士是東林黨的后起之秀,以追隨顧憲成的風(fēng)骨而自勵。這或許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會在天啟四年六月上疏彈劾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當(dāng)然,四個月后,楊漣付出了代價-他被開除公職,并在第二年三月下獄,遭受嚴(yán)刑拷打。錦衣衛(wèi)動用了很多酷刑,他死時"土囊壓身,鐵釘貫耳",情狀慘不忍睹。
河北人趙南星在民間有很高的聲望,魏忠賢最初也不想與他為敵,而是試圖拉攏利用他。魏忠賢派自己的外甥去拜見趙南星,趙南星卻拒而不見。趙南星以整齊天下為己任,曾告誡魏忠賢說:"主上沖齡,我輩內(nèi)外臣子宜各努力為善。"由此遭到魏忠賢的打擊報復(fù)。天啟四年,趙南星被發(fā)配代州,三年后死于流放地。繼楊漣之后,又一帝國的風(fēng)骨轟然倒下。
桐城人左光斗,萬歷三十五年進士,天啟四年拜左僉都御史,因與楊漣共同彈劾魏忠賢,又和高攀龍一起揭發(fā)御史崔呈秀貪污之事而被削籍,天啟四年十月下獄,五年八月在獄中去世。左光斗生前與楊漣兩人為朝局著力深巨,朝野并稱其"楊左".
事實上,東林黨人在天啟年間的集體凋零不是一個偶然現(xiàn)象。它是正邪之爭的必然結(jié)果。皇帝既然是非典型皇帝,以避世不爭為人生趣味,朝局自然邪氣盛行,正氣難存。魏忠賢的追隨者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之說。"五虎"為文職,包括工部尚書兼左都御史崔呈秀等五人;"五彪"為武職,包括左都督田爾耕等五人;而"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也是各有其人。他們反映了一個王朝的阿附氣味和彷徨品質(zhì)。天啟五年十二月,御史盧承欽為了取悅魏忠賢,仿《點將錄》造東林黨人關(guān)系圖,由此一輪新的打擊呼之欲出。
這樣的打擊不僅僅體現(xiàn)在器物層面,也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書院被毀,東林黨人被先后削籍-帝國在精神層面上集體走向沉淪,終致萬劫不復(fù)。
天啟六年正月,書生袁崇煥在寧遠(yuǎn)之戰(zhàn)中發(fā)炮擊傷努爾哈赤,此舉意外地改變了帝國垂直向下的走向,病入膏肓的帝國這才獲得一次場外休息的殘喘機會。緊接著是第二年夏天,皇帝在西苑乘船游玩時意外落水,雖然沒有馬上斃命,但仿佛是在證明帝國底氣虛弱得可以,隨時可能自己打敗自己,死亡只是時間問題罷了。而朱由校也果然不爭氣,竟挺不過天啟七年的夏天。八月二十二日,朱由校辭世。死前,他對三個人做出評價:弟弟朱由檢為"堯舜",暗示其可以繼位;評價太監(jiān)王體乾"勤練";評價魏忠賢"忠誠".這樣的評價,可謂出人意料。而《明史》在若干年后則對當(dāng)事人朱由校做出評價,稱他"在位七年,婦寺竊權(quán),濫賞淫刑,忠良慘禍,億兆離心,雖欲不亡,何可得哉"!
如此,在相互評價當(dāng)中,歷史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它的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