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今天做了什么?”
“你是誰?”
“我是誰?媽媽,你聽不出我是誰?”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陽光大把大把瀑灑在臉上,在眼睫毛之間的燦亮溫暖的感覺。你不去中環(huán),那兒全是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你不去銅鑼灣,那兒擠滿了頭發(fā)染成各種顏色不滿十八歲的人。你在上環(huán)的老街老巷里穿梭。一個腦后梳著發(fā)髻的老奶奶坐在書報攤上打著盹,頭低低垂在胸前。一個老頭坐在騎樓里做針線,你湊近去看看,是一件西裝,他正在一針一線的縫邊。一個背都駝了的老婆婆低頭在一只垃圾箱里翻找東西。一對老夫妻蹲在人行道上做工。你站著看了好一會兒。有七十多歲了吧?老太太在一張榻榻米大的鋁板上畫線,準備切割;老先生手里高舉著錘子,一錘一錘敲打著鋁片折疊處。把人行道當工廠,兩個老人在手制鋁箱。
你在樓梯街的一級臺階坐下,怔怔地想,人,怎么會不見了呢?你就是到北極、到非洲沙漠、到美洲叢林,到最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到最遙遠最罕無人跡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總有個去處啊。你到了那里,要放下行李,要挪動你的身體,要找杯水喝。你有一個東西叫做“身體”,“身體”無論如何要有個地方放置;一個登記的地址,一串數(shù)字組成的號碼,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個還有點溫度的茶杯,半截抽過的香煙,丟在垃圾桶擤過鼻涕的衛(wèi)生紙,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撕紙,一根掉落在枕頭上的頭發(fā),一個私章,一張剪過的車票,一張黏在玻璃墊下已久的照片,怎么也撕不下來,總而言之,一個“在”。
然后,無論你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你他媽的總要回來,不是嗎?
你望著大街——這滿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里?告訴我,他“去”了哪里?總該有個交代、有個留言、有個什么解釋吧?就是半夜里被秘密警察帶走了,你也能要求一個“說法”吧?對一個人的下落,你怎么可以……什么訊息都沒有的消失呢?
“空”——“空”怎么能算“存在”呢?
幾個孩子在推擠嬉笑,開始比賽爬樓梯街。你站起來,讓出空間,繼續(xù)走,繼續(xù)看,繼續(xù)尋找。你停在一家參藥行前面,細看那千奇百怪的東西。你走進一家古董店,里面賣的全是清朝的各種木器:洗腳盆、抽屜、化妝盒、米箱、飯桶……你在一對雕花木櫥前細細看那花的雕工。
你洗臉,刷牙,擦乳液,梳頭發(fā),剪指甲。到廚房里,煎了兩個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點,一面攤開報紙:伊拉克戰(zhàn)事,蘇丹戰(zhàn)事,朝鮮核危機,溫室效應(yīng),煤礦爆炸,藍綠對決,夫妻燒炭自殺……你走到陽臺,看見一只孤單的老鷹在空中翱翔,速度很慢,風(fēng)大獵獵地撐開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揮霍無度地染紅了海水。
睡前,你關(guān)了手機。
摘自《目送》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