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宮女談往錄》 作者:金易,沈義羚 出版社:紫禁城出版社
“您不要嫌我說話口羅嗦,我說的話前腔不搭后語,想起說什么就說什么。”她笑著對我說。我說:“您是周瑜,我是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您愿意說,我愿意聽?,F(xiàn)在我像囚徒一樣,出不了屋,難得有您和我談天。”她笑著對我說:“您不嫌我說話推磨,我還接著元旦晚上的茬給您繼續(xù)往下說。”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淡淡地說:“那時越是高興的事,這時想起來越是傷心。我想——如果不說,恐怕世界上也沒有人知道了,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一縷憂思永遠(yuǎn)纏住她的靈魂,這是沒落的人不可解脫的結(jié)局。對她來說,一則可哀,一則可憐。我解勸她說:“您身體這樣好,未必不是您晚年受累的結(jié)果,想想那些與您同齡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不都早就作古了嗎?古人常說,‘節(jié)食增壽,多勞增福’,人不能十全十美,您也不能不知足。”她隨著也就勉強高興起來,說:“今天我說高興的事,再也不惹您跟著我傷心了。”她開始回憶地說:
“當(dāng)元旦晚上老太后吃夜宵的時候,寢宮里的人就多了。崔玉貴、陳全福等有頭有臉的太監(jiān)全來了。李總管向我一遞眼色,我明白了,是對我有話說。我悄悄地退出寢宮,站在廊廡下西邊福鹿的旁邊。儲秀宮的殿廊下有青銅鑄的鶴、鹿同春的陳設(shè)。我們習(xí)慣管鶴叫壽鶴,管鹿叫福鹿,我就靠在福鹿旁等著他。這兒離西偏殿較近,那是我們小姐妹聚會地方,免得我害怕。因為福鹿可以遮住我的身體,在宮燈的紅光底下是看不清我的。上夜的太監(jiān)走過來,我向他點點頭,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不理我了。一會兒李總管出來了。那時他已經(jīng)是近六十五六歲的老人了,瘦高的身軀已經(jīng)有些向前彎曲,走路也顯得有些蹣跚,看得出他是強打精神當(dāng)這份上差的。他問我:
“‘你見到你干阿瑪了嗎?’這是指梳頭劉說的。
“我說:‘見到了,今天我特意起個早,當(dāng)宮門剛開,我阿瑪進宮的時候,迎面我給他磕三個頭。’他們旗下人的習(xí)慣,未出嫁的閨女是不拜年的,這里我迎面磕三頭,大年初一是把他當(dāng)親爸爸看待,特別親近尊重。我干阿瑪給我二兩一錠的銀錁子,用紅紙包著,拱手還禮說:‘姑娘新禧,節(jié)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的阿瑪去了,這一錠銀子請你捎給你阿瑪買碗茶喝吧,請恕過我禮不周全。’我替我阿瑪請安謝過了。
“李總管夸我說:‘好榮兒,真懂事。今天我分賞菜,特給你干阿瑪留了一份,他一年起早貪晚的不容易,這也算我們老弟兄的一點心意。明天早晨,你干阿瑪差事下來的時候,你交給他,不用提我,他一看就明白。另外,我給你阿瑪留兩碗,這是福菜,老太后賞的,讓你全家也分享點福。我已經(jīng)給你阿瑪捎信去了,讓他明天上午來看你。清早起來,賞你半天假,你就可以不去當(dāng)差了。’
“這是李總管對我特殊的照顧,須要知道,他是老太后手下說一不二的紅太監(jiān),連王爺、貝勒、軍機大臣見他的面都很難,能給我這樣的臉,我哪能不感激呢?我請跪安含著眼淚答應(yīng)了。元旦晚上是不許哭的,我不敢含淚回寢宮,只好先到西偏殿內(nèi)停留一會兒。沒想到大家剛吃完炸年糕,桌子上擺著砂仁、焙杏核等,大家正在殿里喝茶,圍著張福大叔說閑話,偏巧小娟子眼尖嘴快,一眼就看出我流過眼淚。她坐在美人肩的靠椅上,眼睛看著屋頂?shù)奶旎ò?,頭搖得像撥郎鼓似的,用手拍拍福大叔,大聲俏皮地說:‘大年初一的晚上,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的洗腳水。要是我呀,把后槽牙咬碎了,也犯不上沖著西北風(fēng)去流猴尿!’她說話像風(fēng)一樣,又脆又快,把大家都逗笑了。當(dāng)然,我也笑了。我挨了一頓窩心炮,可罵得我心里頭怪舒服的。恰好寢宮廊子里傳來了叭——叭、叭,一長兩短的信號,我知道這是春苓子在叫我,我趕緊擦擦眼皮當(dāng)差去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
“等梳頭劉當(dāng)差下來以后,我把賞菜交給他,這當(dāng)然是份上上的貢菜。他非常感謝李蓮英,說‘他沒有忘掉從小提掃帚棒的弟兄’(從小在一起當(dāng)差)。這就是李蓮英厚道的地方,他對待底下人從來不不扣,有本事對那些總督巡撫用去,一伸手要個一萬八千兩的銀子??墒歉鷩谒值紫罗D(zhuǎn)的人,決不雞毛蒜皮地算小賬。李蓮英經(jīng)常說:‘眼前,擺著現(xiàn)成的河水,我為什么不借機會洗船呢?只要差事上讓我‘針’過得去,我一定讓‘線’也過得去。’須要知道,當(dāng)太監(jiān)的好人稀,他們整天悶著頭琢磨壞主意,什么邪的、兇的、狠的主意全有,但對李蓮英叫聲‘李總管’,還是心悅誠服的。我不是替李蓮英死鬼翻案,說實在的,底下的人很少有人咬牙切齒恨李蓮英的。這是我親身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