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國去看望久別的父母，雖然只在家里居住了短短的兩個月，可是該見的親友卻也差不多見到了。

　　在跟隨父母拜訪長一輩的的父執(zhí)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到那個當(dāng)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一個人在外安穩(wěn)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這種話多聽了幾遍之后，我方才驚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了那么一個錯誤的印象，聽著聽著，便不由得在心里獨自暗笑起來。

　　要再離家之前，父親與我擠在悶熱的貯藏室里，將一大盒一大箱的書籍翻了出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親替我小心保存的舊書，這一次選擇了一些仍是心愛的，預(yù)備寄到遙遠的加納利群島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親累得不堪，當(dāng)時幽默的說：“都說你最不愛讀書，卻不知煩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舊書，倒不如統(tǒng)統(tǒng)丟掉，應(yīng)了人家的話才好。”

　　說完父女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在分享一個美好的秘密，樂得不堪。

　　算起我看書的歷史來，還得回到抗戰(zhàn)勝利復(fù)員后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nèi)矣芍貞c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樓，地址叫“頭條巷四號”的一幢大房子里。

　　我們是浙江人，伯父及父親雖然不替政府機關(guān)做事，戰(zhàn)后雖然回鄉(xiāng)去看望過祖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學(xué)，連大我三歲的親姐姐也進了學(xué)校，只有我，因為上幼稚園的年紀(jì)還不夠，便跟著一個名叫蘭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那時候，大弟弟還是一個小嬰兒，在我的記憶里，他好似到了臺灣才存在似的。

　　帶我的蘭瑛本是個逃荒來的女人，我們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幫忙，可是因為她跟家里的老仆人，管大門的那位老太太是親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個小男孩，名叫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學(xué)，蘭瑛就把我領(lǐng)到后院去，叫馬蹄子跟我玩。我本來是個愛玩的孩子，可是對這個一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癩痢頭，我的母親不知用什么白粉給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討厭，所以，只要蘭瑛一不看好我，我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么玩具都讓給他，他還哭。

　　在我們那時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親的書房之外，在二樓還有一間被哥哥姐姐稱做圖書館的房間，那個地方什么都沒有，就是有個大窗，對著窗外的梧桐樹，房間內(nèi)，全是書。

　　大人的書，放在上層，小孩的書，都在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板邊上。

　　我因為知道馬蹄子從來不愛跟我進這間房間，所以一個人就總往那兒跑，我可以靜靜的躲到蘭瑛或媽媽找來罵了去吃飯才出來。

　　當(dāng)時，我三歲吧！

　　記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書，是沒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記》，后來，又多了一本，叫《三毛從軍記》，作者是張樂平。

　　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雖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從淺的地方去看它，有時笑，有時嘆息，小小的年紀(jì)，竟也有那份好奇和關(guān)心。

　　“三毛”看過了。其他凡是書里有插圖畫的兒童書，我也拿來看看。記得當(dāng)時家里有一套孩子書，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的，編的人，是姐姐的校長，鼓樓小學(xué)的陳鶴琴先生，后來我進了鼓樓幼稚園，也做了他的學(xué)生。

　　我在那樣的年紀(jì)，就“玩”過《木偶奇遇記》、《格林兄弟童話》、《安徒生童話集》，還有《愛的教育》、《苦兒尋母記》、《愛麗絲漫游仙境》……許多本童話書，這些事，后來長大了都問過父親，向他求證，他不相信這是我的記憶，硬說是堂兄們后來在臺灣告訴我的，其實我真沒有說謊，那時候，看了圖畫、封面和字的形狀，我就拿了去問哥哥姐姐們，這本書叫什么名字，這小孩為什么畫他哭，書里說些什么事情，問來問去，便都記住了。

　　所以說，我是先看書，后認字的。

　　有一日，我還在南京家里假山堆上看桑樹上的野蠶，父親回來了，突然拿了一大疊叫做金元券的東西給我玩，我當(dāng)時知道它們是一種可以換馬頭牌冰棒的東西，不禁嚇了一跳，一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疊，兩人高興得不得了，卻發(fā)現(xiàn)家中老仆人在流淚，說我們要逃難到臺灣去了。

　　逃難的記憶，就是母親在中興輪上吐得很厲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著。我心里非常害怕，想幫她好起來，可是她無止無境的吐著。

　　在臺灣，我雖然年齡也不夠大，可是母親還是說動了老師，將我和姐姐送進國民學(xué)校去念書，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會寫很多字了。

　　我沒有不識字的記憶，在小學(xué)里，拼拼注音、念念國語日報，就一下開始看故事書了。

　　當(dāng)時，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每個月《學(xué)友》和《東方少年》這兩本雜志出書的時候，姐姐也愛看書，我不懂的字，她會教，王爾德的童話，就是那時候念來的。

　　初小的國語課本實在很簡單，新書一發(fā)，我拿回家請母親包好書皮，第一天大聲朗讀一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鮮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師說，編書的人怎么不編深一點，把我們小孩子當(dāng)傻瓜，因為這么說，還給老師罵了一頓。

　　《學(xué)友》和《東方少年》好似一個月才出一次，實在不夠看，我開始去翻堂哥們的書籍。

　　在二堂哥的書堆里，我找出一些名字沒有聽過的作家，叫做魯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夫、冰心這些字，那時候，才幾歲嘛，聽過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國人，《學(xué)友》上介紹來的。

　　記得我當(dāng)時看了一篇大概是魯迅的文章，叫做《風(fēng)箏》，看了很感動，一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內(nèi)容，后來又去看《駱駝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寫給小讀者的東西，總而言之，那時候國語日報不夠看，一看便看完了。所以什么書拿到手來就給吞下去。

　　有一日大堂哥說：“這些書禁了，不能看了，要燒掉。”什么叫禁了，也不知道，去問母親，她說：“有毒”，我嚇了一大跳，看見哥哥們蹲在柚子樹下燒書，我還大大的吁了口氣，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們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侖的，開始有了公共汽車，通車的第一天，全家人還由大伯父領(lǐng)著去坐了一次車，拍了一張照片留念。

　　有了公車，這條建國北路也慢慢熱鬧起來了，行行業(yè)業(yè)都開了市，這其中，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商店也掛上了牌子——建國書店。

　　那時候，大伯父及父親千辛萬苦帶了一大家人遷來臺灣，所有的一些金飾都去換了金元券給流掉了，大人并沒有馬上開業(yè)做律師，兩房八個孩子都要穿衣、吃飯、念書，有的還要生病。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情形一定是相當(dāng)困難的，只是我們做孩子的并不知覺而已。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建國書店”是一家租書店的時候，一向很聽話的我，成了個最不講理的孩子，我無止無休的纏住母親要零錢。她偶爾給我錢，我就跑去書店借書。有時候母親不在房內(nèi)，我便去翻她的針線盒、舊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給我翻出一毛錢來，我就往外跑，拿它去換書。

　　“建國書店”實在是個好書店，老板不但不租低級小說，他還會介紹我和姐姐在他看來不錯的書，當(dāng)時，由趙唐理先生譯的，勞拉·英格兒所寫的全套美國移民西部生活時的故事書——《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農(nóng)夫的孩子》、《銀湖之濱》、《黃金時代》這些本無聊的故事簡直看瘋了我。

　　那時候，我看完了“建國書店”所有的兒童書，又開始向其他的書籍進攻，先是《紅花俠》，后是《三劍客》，再來看《基度山恩仇記》，又看《唐吉訶德》。后來看上了《飄》，再來看了《簡愛》、《虎魄》、《傲慢與偏見》、《咆哮山莊》、《雷綺表姐》……我跌入這一道洪流里去，癡迷忘返。春去秋來，我的日子跟著小說里的人打轉(zhuǎn)，終于有一天，我突然驚覺，自己已是高小五年級的學(xué)生了。

　　父母親從來沒有阻止過我看書，只有父親，他一再擔(dān)心我那種看法，要看成大近視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國譯本后看中國文學(xué)的，我的中文長篇，第一本看的是《鳳蕭蕭》，后來得了《紅樓夢》已是五年下學(xué)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書，在當(dāng)時完全是生吞活剝，無論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時看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會產(chǎn)生一絲說不出的滋味來，可是我不知道那個字原來叫做“感動”。

　　高小的課程原先是難不倒我的，可是算術(shù)加重了，雞兔同籠也來了，這使得老師十分緊張，一再的要求我們演算再演算，放學(xué)的時間自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課卻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dāng)我發(fā)覺，除了這種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我?guī)缀醣徽n業(yè)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一寫黑板，我就掀起裙子來看。

　　當(dāng)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dāng)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當(dāng)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學(xué)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的坐著、癡癡的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她，恍惚的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lǐng)悟，什么叫做 “境界”，我終于懂了。文學(xué)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biāo)了。

　　《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xué)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xué)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xué)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于自由了。

　　要升學(xué)參加聯(lián)考的同學(xué)，在當(dāng)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志愿單發(fā)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的填。

　　發(fā)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xué)了。”老師幾乎是驚怒起來，她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么氣餒呢？”

　　我哪里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你媽媽明天到學(xué)校來。”她仍然將志愿單留在我桌上，轉(zhuǎn)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xué)校，當(dāng)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的讀表，由父親一筆一劃親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的沒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業(yè)，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里，我一點也不去想發(fā)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跡。

　　回想起來，當(dāng)時的我，凡事不關(guān)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閑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jié)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的離開家人，在院中墻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它們真有這種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會進去的，只有天曉得。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生活那么緊張，還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傳》。

　　這看完并不算浪費時間，可怕的是，這種書看了，人要發(fā)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

　　進了中學(xué)，看書的嗜好竟然停了下來，那時候我初次坐公車進城上學(xué)，四周的同學(xué)又是完全陌生的臉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學(xué)一般親切熟悉。新環(huán)境的驚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給旁人比下來之外，竟顧不了自己的心懷意念和興趣。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學(xué)校安排的課程聽上去是那么有趣，美術(shù)、音樂、英文、歷史、國文、博物……在這些科目的后面，應(yīng)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shù)學(xué)，也不該是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這么的渴求新的知識，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為什么會開，一個藝術(shù)家，為什么會為了愛畫、愛音樂甘愿終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說些什么秘密……。

　　可惜我的老師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渴羨的故事。

　　美術(shù)就是拿些蠟做的水果來，把它畫得一模一樣；音樂是單純的唱歌；地理、歷史，應(yīng)該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們除了背書之外，連地圖都很少畫。

　　我最愛的英文老師，在教了我們一學(xué)期之后，又去了美國。

　　數(shù)學(xué)老師與我之間的仇恨越來越深，她雙眼盯住我的兇光，好似武狹小說中射來的飛鏢一樣。

　　初一那年我的成績差強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級。

　　暑假又來了，我丟下書包，迫不及待的往租書店跑，那時候，我們已搬到長春路底去居住，那兒也有租書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國書店”高貴，它是好書壞書夾雜著，我租書有年，金杏枝的東西，就沒去錯拿過它。

　　也是在那個夏天，父親曬大樟木箱，在一大堆舊衣服的下面，被我發(fā)覺了封塵多少年的寶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書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國通俗小說。

　　泛黃的、優(yōu)美細膩的薄竹紙，用白棉線裝訂著，每本書前幾頁有毛筆畫出的書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長長的一條白紙紅框，寫著這樣端正秀美的毛筆字——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

　　我第一次覺著了一本書外在形式的美。它們真是一件件藝術(shù)品。

　　發(fā)覺了父親箱底那一大堆舊小說之后，我內(nèi)心掙扎得很厲害，當(dāng)時為了怕書店里的舊俄作家的小說被別人借走，我在暑假開始時，便傾盡了我的零用錢，將它們大部份租了下來，那時手邊有《復(fù)活》、《罪與罰》、《死靈魂》、《戰(zhàn)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還有《狂人日記》與《安娜卡列尼拉》……這些都是限時要歸還的。

　　現(xiàn)在我同時又有了中國小說。一個十二歲的中國人，竟然還沒有看過《水滸傳》，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親一再的申誡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得遠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呀！”

　　我那一個夏天，是做了一只將頭埋在書里的駝鳥，如果問我當(dāng)時快不快樂，我也說不出來，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與書本溶成一體了，那里還知道個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連上學(xué)放學(xué)時擠在公共汽車上，我都抱住了司機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我那被國文老師罵為“閑書”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jīng)》、《閱微草堂筆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總而言之，有書便是好看，生吞活剝，雜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來，我四門不及格。

　　父母嚴(yán)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級了。又說，看閑書不能當(dāng)飯吃，將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該立下志向，這樣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擔(dān)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懷，我只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將來如何謀生，還遠得很哪。

　　雖然這么說，我還是有羞恥心，有罪惡感，覺得成績不好，是對不住父母的行為。

　　我勉強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師合作，凡書都背，凡課都聽，連數(shù)學(xué)習(xí)題，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來。三次數(shù)學(xué)小考，我得滿分。

　　數(shù)學(xué)老師當(dāng)然不相信我會突然不再是白癡了，她認為我是個笨孩子，便該一直笨下去。

　　所以，她開始懷疑我考試作弊。當(dāng)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問我時，我對她說：“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她氣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課，她叫全班同學(xué)做習(xí)題，單獨發(fā)給我一張考卷，給了我?guī)讉€聽也沒有聽過的方程式。

　　我當(dāng)場吃了鴨蛋。

　　在全班同學(xué)的面前，這位數(shù)學(xué)老師，拿著蘸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在她劃在地下的粉筆圈里，笑吟吟惡毒無比的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里去。

　　“現(xiàn)在，轉(zhuǎn)過去給全班同學(xué)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說。全班突然爆出了驚天動地的哄笑，只有一個同學(xué)沒有笑，低下頭好似要流淚一般。

　　我弄錯了一點，就算這個數(shù)學(xué)老師不配做老師，在她的名分保護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我，為所欲為。

　　畫完了大花臉，老師意猶未盡，她叫我去大樓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學(xué)先是驚叫，而后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剎那間，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學(xué)拖了我去洗臉，我沖臉時一句話都沒有說，一滴淚都沒有掉。

　　有好一陣，我一直想殺這個老師。

　　我照常上了幾天課，照常坐著公共汽車晃去學(xué)校。

　　有一天，我站在總統(tǒng)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xué)校米黃色的平頂，我一再的想，一再的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為什么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我在這兒到底是在忍耐什么？這么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門口，我看一下校門，心里嘆著：“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書包，一坐車，去了六張犁公墓。

　　在六張犁那一大堆土饅頭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學(xué)校生涯。

　　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六張犁公墓，在現(xiàn)在市立殯儀館一帶也有一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地方，我是?？汀Ｊ郎显贈]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逃學(xué)去墳場其實很不好玩，下起雨來更是苦，可是那兒安靜，可以用心看書。

　　母親不知我已經(jīng)不上學(xué)了，每天一樣給我飯錢，我不吃飯，存了三五元，去牯嶺街當(dāng)時的舊書店（當(dāng)時不放地攤的），買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錢買下的書，上下兩冊，叫做《人間的條件》。

　　我是不太笨的，曠課兩三天，便去學(xué)校坐一天，老師看見我了，我再失蹤三五天。

　　那時家中還沒有裝電話，校方跟家長聯(lián)絡(luò)起來并不很方便。

　　我看書的速度很快，領(lǐng)悟力也慢慢的強了，興趣也更廣泛些了，我買的第二本書，也是舊的，是一本《九國革命史》，后來，我又買進了國語日報出的一本好書，叫做《一千零一個為什么》，這本書里，它給小孩子講解自然科學(xué)上的常識，淺淺的解釋，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買下了《伊凡·傅羅姆》這本太感人的舊書，后來差不多從不吃飯，飯錢都換了書。在逃學(xué)完完全全釋放的時光里，念我真正愛念的東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課的事，因為學(xué)校寄了信給家里，終于到了下幕的時候。

　　當(dāng)時，我曾經(jīng)想，這事雖然是我的錯，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連父母都不了解我，如果父親也要動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學(xué)了一年，沒有人說過一句責(zé)備我的話。父親看了我便嘆氣．他不跟我多說話。

　　第二年開學(xué)了，父母鼓勵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強我做一個面對現(xiàn)實的人。而我的解釋，跟他們剛好不太一樣，面對自己內(nèi)心不喜歡的事，應(yīng)該叫不現(xiàn)實才對。

　　母親很可憐，她每天送我到學(xué)校，看我走進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這才依依不舍的離去，我低頭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學(xué)里，心里在狂喊：“母親，你再用愛來逼我，我要瘋了！”

　　我坐一節(jié)課，再拿起書包逃出校去，那時候我膽子大了，不再上墳?zāi)?，我根本跑到省立圖書館去，在那里，一天啃一本好書，看得常常放學(xué)時間已過，都忘了回家。

　　在我初二下那年，父母終于不再心存幻想，將這個不成器的孩子收留在家，自己教育起來。

　　我的逃學(xué)讀書記也告一段落了。

　　休學(xué)在家，并不表示受教育的終止。

　　當(dāng)時姐姐高中聯(lián)考上榜了二女中，可是她實在受不了數(shù)學(xué)的苦難，又生性喜歡音樂，在經(jīng)過與父母的懇談和了解之下，她放棄了進入省中的榮譽，改念臺北師范學(xué)校音樂科，主修鋼琴，副修小提琴。也因為這一個選擇，姐姐離家住校，雖然同在臺北市里住著，我卻失去了一個念閑書的好伴侶。

　　姐姐住校去了，我獨占了一間臥室，那時我已辦妥休學(xué)手續(xù)，知道不會再有被迫進教室的壓力，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起來。

　　那一年的壓歲錢，我去買了一個竹做的美麗書架，放在自己的房間里，架上零零落落的幾十本書，大半是父親買回來叫我念的。

　　每天黃昏，父親與我坐在藤椅上，面前攤著《古文觀止》，他先給我講解，再命我背誦，奇怪的是，沒有同學(xué)競爭的壓力，我也領(lǐng)悟得快得多，父親只管教古文，小說隨我自己看。

　　英文方面，我記得父親給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是奧·亨利寫的《浮華世界》，后來又給我買了《小婦人》、《小男兒》這些故事書，后來不知為了什么，母親每一次上街，都會帶英文的漫畫故事給我看，有對話、有圖片，非常有趣而淺近，如《李伯大夢》、《渴睡鄉(xiāng)的故事》（中文叫《無頭騎士》嗎？）、《愛麗絲漫游仙境》、《灰姑娘》這些在中文早已看過的書，又同英文一面學(xué)一面看，英文就慢慢的會了。

　　真的休學(xué)在家，我出門去的興趣也減少了，那時很多同年齡的孩子們不上學(xué)，去混太保太妹，我卻是不混的，一直到今天，我仍是個內(nèi)心深愛孤靜而不太合群的人。

　　每一次上街，只要母親同意，我總是拿了錢去買書，因為向書店借書這件事情，已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書，以前是當(dāng)故事看，后來覺著不對，因為年齡不同了，同樣一本書每再看看，領(lǐng)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買書回來放在架上，想起來時再反復(fù)的去回看它們，竟成了我少年時代大半消磨時間的方法。

　　因為天天跟書接近，它們不但在內(nèi)容方面教育我，在外型方面，也吸引了我，一個房間，書多了就會好看起來，這是很主觀的看法，我認定書是非常優(yōu)雅美麗的東西，用它來裝飾房間，再合適不過。

　　竹書架在一年后早已滿了，父親不聲不響又替我去當(dāng)時的長沙街做了一個書櫥，它真是非常的美麗，狹長輕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層，上下兩個玻璃門可以關(guān)上。

　　這一個書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里放著，也算是我的一件紀(jì)念品吧！

　　在我十五、六歲時，我成了十足的書奴，我的房間，別人踏不進腳，因為里面不但堆滿了我用來裝飾房間的破銅爛鐵，其他有很多的空間，無論是桌上、桌下、床邊、地板上、衣櫥里，全都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在性質(zhì)上，它們也很雜，分不出一個類別來，總是文學(xué)的偏多了些。臺灣的書買得不夠，又去香港方面買，香港買不滿足，又去日本方面買，從日本那邊買的大半是美術(shù)方面的畫冊。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每年一度的壓歲錢和每周的零用，都是這么送給了書店。

　　我的藏書，慢慢的在親戚朋友間有了名聲，差不多年齡的人，開始跑來向我借。

　　愛書的人，跟守財奴是一色一樣的，別人開口向我借書，我便心痛欲死，千叮萬嚀，請人早早歸還，可惜借書不還的人是太多了。

　　有一次，堂哥的學(xué)音樂的同學(xué)，叫做王國梁的，也跑來向我借書，我因跟二堂哥懋良感情至深，所以對他的同學(xué)也很大方，居然自己動手選了一大堆最愛的書給國梁，記得拿了那么多書，我們還用麻繩扎了起來，有到腰那么高一小堆。“國梁，看完可得快快還我哦！” 我看他拎著我的幾十本書，又不放心的追了出去。

　　國梁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守信用的人，當(dāng)時他的家在板橋，書當(dāng)然也放在板橋。就有那么不巧，書借了他，板橋淹了一次大水，我的書，沒有救出來。國梁羞得不敢來見我，叫別人來道歉，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心痛得哭了起來，恨了他一場，一直到他去了法國，都沒有理他。而今想不到因為那一批書債，半生都過去了，國梁這個名字卻沒有淡忘，聽說前年國梁帶了法國太太回臺，不知還記不記得這一段往事。我倒是很想念他呢。

　　其實水淹了我的幾十本書，倒給我做了一個狠心的了斷，以后誰來借書都不肯了，再也不肯。

　　在這些借書人里，也有例外的時候，我的朋友王恒，不但有借必還，他還會多還我一兩本他看過的好書。王恒也是學(xué)音樂的，因為當(dāng)年借書，我跟他結(jié)成摯友，一直到現(xiàn)在。

　　那時候，國內(nèi)出版界并不如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興旺，得一套好書并不很容易，直到“文星”出了小本叢書，所謂國內(nèi)青年作家的東西才被比較有系統(tǒng)的做了介紹。我當(dāng)時是一口氣全買。那時梁實秋先生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也出了，在這之前，雖然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譯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愛書成奴，三套比較著，亦是怡然。

　　又過了不久，臺灣英文翻版書雨后春筍般的出現(xiàn)了，這件事情在國際間雖然將臺灣的名聲弄得很壞，可是當(dāng)時我的確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學(xué)書籍，過去很貴的，不可能大量的買，因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錢買下了它們。

　　愛書成癡，并不是好事，做一個書呆子，對自己也許沒有壞處，可是這畢竟只是個人的欣賞和愛好，對社會對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幫助。從另一方面來說，學(xué)不能致用，亦是一種浪費，很可惜，我就是這么一個人。

　　父親常常問我：“你這么啃書啃書，將來到底要做什么？不如去學(xué)一技之長的好。”

　　我沒有一技之長，很慚愧的，至今沒有。

　　離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個沒有書籍的人，在國外，我有的不過是一個小房間，幾本教科書，架上零零落落。我離開了書籍，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

　　在一次一次的頓悟里，那沉重的大書架，不知不覺化作了我的靈魂和思想，突然發(fā)覺，書籍已經(jīng)深深植根在我身體里，帶不帶著它們，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里看書，實是急不得的，一旦機緣和功力到了某個程度，這座圍住人的塔，自然而然的會消失的，而“真理”，就那么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向人顯現(xiàn)了。

　　我從來沒有妄想在書本里求功名，以致于看起書來，更是如魚得水，“游于藝”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兒，我的確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時光，至于頓悟和啟示，那都是混在念書的歡樂里一起來的，沒有絲毫強求。

　　而今在荷西與我的家里，兩人加起來不過一千六百多本書，比起在父母家的盛況，現(xiàn)在的情形是蕭條多了，望著架上又在逐漸加多的書籍，一絲甜蜜和些微的悵然交錯的流過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愛書，可是也懂得愛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頓悟和寧靜。我的心里，悄悄的有聲音在對我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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