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談畫

時間:2012-02-03 10:47來源:張愛玲文集 作者:張愛玲 點擊: 載入中...
  我從前的學校教室里接著一張《蒙納·麗薩》,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名畫。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異的微笑。”的確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餾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jīng)費盡心機搜羅了全世界各種罕異可愛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面前,引她現(xiàn)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綠毛龜、木乃伊的腳、機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吧?可也說不定很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異常稚氣,可愛又可憐,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制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與將來,眼睛里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蒙納·麗薩》的模特兒被考證出來,是個年輕的太太。也許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說的那句聰明的話——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滿四歲——就這樣笑了起來,但又黔持著,因為畫師在替她畫像,貴婦人的笑是不作興田牙齒的。然而有個十九世紀的英國文人——是不是Walter de La Marel,記不清了——寫了一篇文章關于《蒙納,麗薩》,卻說到鬼靈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魚藻??吹疆?,想做詩,我并不反對——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給人的不龐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納·麗薩》的說明,因為是有限制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國文課本里還讀到一篇《畫記》,那卻是非常簡練,只去計算那些馬,幾匹站著,幾匹臥著。中國畫上題的詩詞,也只能拿它當做宇看,有時候的確宇寫得好,而且給了畫圖的結構一種脫略的,有意無意的均衡,成為中國畫的特點。然而字句的本身對于圖畫總沒有什么好影響,即使用的是極優(yōu)美的成句,一經(jīng)移植在畫上,也覺得不妥當。
  因此我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關于我看到的圖畫,有點知法犯法的感覺,因為很難避免那種說明的態(tài)度——面對于一切好圖畫的說明,總是有限制的說明,但是臨下筆的時候又覺得不必有那些顧忌。譬如朋友見面,問:“這兩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見了沒有?”那也很自然吧?
  新近得到一本賽尚畫冊,有機會把賽尚的畫看個仔細。以前雖然知道賽尚是現(xiàn)代畫派第一個宗師,倒是對于他的徒子徒孫較感興趣,像Gauguin,Van,Gogh,Matisse,以至后來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點,把它發(fā)展到頂點,因此比較偏執(zhí),鮮明,引人入勝。而充滿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廣大的含蓄的賽尚,過去給我唯一的印象是雜志里復制得不很好的靜物,幾只灰色的蘋果,下面襯著桌布,后面矗立著酒瓶,從蘋果的處理中應當可以看得出他于線條之外怎樣重新發(fā)現(xiàn)了“塊”這樣東西,但是我始終沒大懂。
  我這里這本書名叫《賽尚與他的時代》,是圖文的,所以我連每幅畫的標題也弄不清理。早期的肖像畫中有兩張成為值得注意的對比。一八六0年的一張,畫的是個寬眉心大眼睛詩人樣的人,云里霧里,暗金質(zhì)的畫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臉面與白領子。我不喜歡羅曼蒂克主義的傳統(tǒng),那種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電燈開關一捻,將一種人選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
  再看一八六三年的一張畫,里面也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于現(xiàn)實的感覺,但不是那樣廉價的詩意。這張函里我們看見一個大頭的小小的人,年紀已在中年以上了,波鬈的淡色頭發(fā)照當時的式樣長長地分被著。他坐在商背靠椅上,流轉(zhuǎn)的大眼睛顯出老于世故的,輕蔑浮滑的和悅,高翹的仁丹胡子補足了那點笑意。然而這張畫有點使人不放心,人體的比例整個地錯誤了,腿太短。臀膊太短,而兩只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jié)與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中所作的僧侶肖像,是一個須眉濃鷙的人,白袍,白風兜,胸前垂下十字架,抱著胳膊,兩只大手,手與臉的平面特別粗腿,隱現(xiàn)冰裂紋。整個的畫面是單純的灰與灰白,然而那嚴寒里沒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與風雹山河的苦斗。
  歐洲文藝復興以來許多宗教畫最陳腐的題材,到了賽尚手里,卻是大不相同了?!侗е绞淼氖ツ赶瘛?,實在使人詫異。圣母是最普通的婦人,清貧,論件計值地做點縫紉工作,灰了心,灰了頭發(fā),自鷹鉤鼻子與緊閉的嘴里有四五十年來狹隘的痛苦。她并沒有抱住基督,背過身去正在忙著一些什么,從她那暗色衣裳的折疊上可以聞得見焐著的貧窮的氣味。抱著基督的倒是另一個屠夫樣的壯大男子,石柱一般粗助手臂、禿了的頭頂心雪白地連著陰森的臉,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覺得那殘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還是一個可同情的人。尤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膚發(fā)黑,肌肉發(fā)達,臉色和平,伸長了腿,橫貫整個的畫面,他所有的只是圖案美,似乎沒有任何其他意義。
  《散步的人》,一個高些,戴著紳士氣的高帽子,一個矮些的比較像武人,頭戴卷據(jù)大氈帽,腳踏長統(tǒng)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熱的下午,草與樹與談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煙,兩個散步的人襯衫里炯著一重重新的舊的汗味,但仍然領結打得齊齊整整,手挽著手,茫然地,好脾氣地向我們走來,顯得非常之楚楚可憐。
  《野外風景》里的兩個時髦男子的背影也給人同樣的渺小可悲的感覺。主題卻是兩個時裝婦女。這一類的格局又是一般學院派肖像畫的濫調(diào)——滿頭珠鉆,嚴妝的貴族婦人,昂然立在那里像一座小白山;背景略點綴些樹木城堡,也許是她家世襲的來邑。然而這里的女人是絕對寫實的。一個黑頭發(fā)的支頤而坐,低額角,壯健,世俗,有一種世俗的伶俐。一個黃頭發(fā)的多了一點高尚的做作,斜欠身子站著,賣弄著長尾巴的鳥一般的層疊的裙幅,將面頰假著皮手籠,眉目沖淡的臉上有一種朦朧的詩意。把這樣的兩個女人放在落荒的地方,風吹著遠遠的一面大旗,是奇怪的,使人想起近幾時的超寫實派,圓一棵樹,樹頂上嵌著一只沙發(fā)椅,野外的日光照在碑花椅套上,夢一樣的荒原。賽尚沒有把這種意境發(fā)展到它的盡頭,因此更為醇厚可愛。
  《牧歌》是水邊的一群男女,蹲著,躺著,坐著,白的肉與白的衣衫,音樂一般地流過去,低回作U字形。轉(zhuǎn)角上的一個雙臂上伸,托住自己頸項的裸體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動著,整個的畫面有異光的容漾。
  題名《奧林匹亞》的一矚,想必是取材于希臘的神話。我不大懂,只喜歡中央的女像,那女人縮作一團睡著,那樣肥大臃腫的腿股,然而仍舊看得出來她是年輕堅實的。
  我不喜歡《圣安東尼之誘感》,那似乎是他偏愛的題材,前后共畫過兩幅,前期的一張陰暗零亂,圣安東尼有著女人的乳房,夢幻中出現(xiàn)的女人卻像一匹馬,后期的一張則是淡而混亂。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種永久而又暫時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水邊的小孩張著手,叉開腿站著,很高興的樣子,背影像個蛤蟆。大日頭下打著小傘的女人顯得可笑。對岸有更多的游客,綠云樣的樹林子,濺藍天窩著荷時邊的云,然而熱,熱到極點。小船仍白帆發(fā)出熔鐵的光,船夫、工人都燒得焦黑。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xiàn)的人性的對比是可驚的。手托著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著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diào)皮,刁潑,是人類最厲害的一部分在那里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里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已了,然面一下地就聽話的也很多,像這里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著你的大眼睛,于好意之中未嘗沒有些小奸小壞,雖然那小奸小壞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為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著臉。
  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jīng)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于大塊著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后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么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jù)圖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準),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里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老溯涂模樣,哆著嘴,婉著腿坐在椅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shù)叫m,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xiàn)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jīng)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jīng)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這里的諷刺并不缺少溫情,但在九中后的一張畫像里,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為背景,,樣是白頭發(fā),瘦長條子,人顯得年青了許多。他對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引起的惶恐,現(xiàn)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為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樣的憂傷,偶張,退休;擅進去的小嘴帶著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吧,在夏天的花園里。這張圓一筆一筆里都有愛,對于這人的,這人對于人生的留戀。
  對現(xiàn)代畫中夸張扭曲的線條感興趣的人,可以特別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主角的手。
  畫家的太大的幾張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變遷。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tǒng)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后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與他太戎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里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蒂克的,湖岸上生著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情味。女人把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于是淺簿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規(guī)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剎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里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為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著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體仿佛比她小一號。
  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里出現(xiàn),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談薄的少女,大約經(jīng)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掏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系神圣化了。
  她第二次出現(xiàn),著實使人吃驚。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張烏云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fā)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柬起的發(fā)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農(nóng)袖,背后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鋇;墻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中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吧?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然而五年后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發(fā),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億使她年輕了——當然中青人的跟睛里沒有那樣的凄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面那一點又那么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面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diào)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jié)的鼻息。
  然而這神情到底是暫時的。在另一張肖像里,她頭發(fā)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個男孩子,臉面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孩子,有一種老得太早了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cè)面像個銹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蘋果,上面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里有慘淡的勇敢——逾當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慘淡。
  再看另一張,那更不愉快了。畫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畫室里,頭上斜吊著鮮艷的花布簾幕,墻上有日影,可是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廚房里的婦人。她穿著油膩的黑色衣裳,手里捏著的也許是手帕,但從她捏著它的姿勢上看來,那應當是一塊抹布。她大約正在操作,他叫她來做模特兒,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來坐一會兒。這些年來她一直微笑著,現(xiàn)在這畫家也得承認了——是這樣的疲乏、粗矗、散漫的徽笑。那吃苦耐勞的臉上已經(jīng)很少女性的成分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諷刺,實在還是極度熟悉之后的溫情。要細看才看得出。
  賽尚夫人員后的一張肖像是熱鬧鮮明的。她坐在陽光照射下的花園里,花花草草與白色的路上騰起春夏的煙塵。她穿著禮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鯨魚骨束腰帶緊匝著她,她恢復了少婦的體格,兩只手伸出來也有著結實可愛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與她無關。畫家的環(huán)境漸瀝好了,苦日子已經(jīng)成了過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煉出來的她反覺過不慣。她臉上的愉快是沒有內(nèi)容的愉快。去掉那鮮麗的背景,人臉上的愉快就變得出奇的空洞,簡直近于癡呆。
  看過賽尚夫人那樣的賢妻,再看到一個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種松快的感覺。《戴著包頭與皮圍巾的女人》,蒼白的長臉長鼻子,大眼睛里有陰玲的魅惑,還帶著城里人下鄉(xiāng)的那種不屑的神氣。也許是個貴婦,也許是個具有貴婦風度的女騙叫做《塑像》的一張畫,不多的幾筆就表達出那堅致酸硬的、石頭的特殊的感覺。圖畫不能比這更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諷刺,不得而知,據(jù)我看來卻有點諷刺的感覺——那典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與筋絡來表示神一般的健康與活力,結果卻表示了貪噶,驕縱,過度的酒色財氣,和神差得很遠,和孩子差得更遠了。
  此外有許多以集團出浴為題材的,都是在水邊林下,有時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居多,似乎注重在難畫的姿勢與人體的圖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張《水沿的女人們》,人體的表現(xiàn)逐漸獨象化了,開了后世立體派的風氣。
  《謝肉祭》的素描有兩張,畫的大約是狂歡節(jié)男女間公開的追逐??諝饣靵y,所以筆法也亂得很,只看得出一點: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謝肉祭最后之日》卻是一張杰作。兩個浪子,打扮做小丑摸樣,大玩了一通回來了,一個挾著手杖;一個立腳不穩(wěn),彎腰撐著膝蓋,身段還是很俏皮,但他們走的是下山路。所有的線條都是傾斜的,空氣是滿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謝肉祭”,是古典的風俗,久已失傳了,可是這里兩個人的面部表情卻非常之普遍,佛撻,簡單的自信,小聰明,無情也無味。
  《頭蓋骨與青年》畫著一個正在長大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膝蓋緊抵桌腿,仿佛擠不下,處處扦格不入。學生的臉的確是個學生,頑皮,好阿,有許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廉價的荷葉邊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邊緣嵌在肉上的感覺。桌上放著書、尺,骷髏頭壓著紙。醫(yī)學上所用的骷髏是極親切的東西,很家常,尤其是學生時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腳悶在籃球鞋里的氣味。
  描寫老年有《戴著荷葉邊帽子的婦人》,她垂著頭坐在那里數(shù)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狐貍樣的臉,人性已經(jīng)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貪婪,又沒有氣力去偷,搶,囤,因此心里時刻不安;她念經(jīng)不像是為了求安靜,也不像是為了天國的理想,僅僅是數(shù)點手里咭利骨碌的小硬核,數(shù)點眼面前的東西,她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長了,她也不能拿它們怎樣,只能東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頭都沾上了一層腥液。
  賽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這樣。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yǎng)著自胡須,高姚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蓯郏路鹫f: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風景畫里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jīng)看不大見了,四下里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畝道音坐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是這里并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只是中產(chǎn)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
  (收入《流言》,1944年12月中國科學公司初版)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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