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很羨慕鄰家的伙伴，她有個姑姑，每次她姑姑回娘家時，總會帶些漂亮的頭飾發(fā)夾給她，而她總要在我的面前炫耀一番。那時候我總是想，如果我也有個姑姑該多好呀。

鄰家伙伴在我面前的炫耀近乎到了挑釁的地步，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跑去問奶奶，奶奶你為什么只生我爹一個人，干嗎不生多一個姑姑呢?

你也有一個姑姑，不過早早地死了。奶奶淡淡地說，頭都沒抬起來，繼續(xù)在忙她的針線活。我聽了，心里一顫，看到奶奶并不理會我，便不敢再問下去了。

原來我也有個姑姑，她長得怎么樣呢?她會不會也買發(fā)夾給我?為什么奶奶從來沒有提起過?……

趁奶奶不在家的一天，我悄悄地問了媽媽。

媽說，我也沒見過她，據(jù)說在解放前鬧饑荒那年餓死了，死的時候才十六歲。

自那以后，每當(dāng)我看到鄰家小伙伴頭上別著她姑姑送給她的別致的發(fā)夾時，我想，我也有一個姑姑，并且在心里面不斷地描繪著我姑姑的長相、聲音和衣著。

隨著年齡地增長，我漸漸地不再羨慕鄰家的伙伴了，而我心目中的姑姑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從模糊到清晰，最后又從清晰變成成模糊乃至于湮沒于我成長的年輪中。

多年后，我奶奶已離開人世，而我也出來工作了。有一年回家，陪媽媽聊天，懷念起奶奶來，最后話題扯到了我姑姑。

兒時抽象、親切的姑姑激起了我心中的漣漪，讓我回到苦澀、快樂的童年。

媽說，姑姑十三歲時就給奶奶賣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了。

童養(yǎng)媳?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姑姑是童養(yǎng)媳，而且我認(rèn)為我的可親的姑姑不應(yīng)該與童養(yǎng)媳劃上等號。

我不理解我奶奶為什么這樣做，在我記憶深處，奶奶最疼愛我們一大群兄弟姐妹了，特別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奶奶對我們幾姐妹一視同仁的疼愛讓她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獲得了里里外外的尊敬，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很深情地懷念著奶奶。我真的無法想象對孫女都那么痛愛的她竟會把自己十三歲的女兒賣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

媽媽看到我不平的表情，說，那時候奶奶一家人在饑餓中掙扎，什么是饑餓?這是你們這代人永遠(yuǎn)無法想象的，把她賣到一個殷實(shí)之家可能就是對她最好的痛愛了。

我無言以對。

媽說，那家人原來的家境還是不用餓肚子的，但幾年后，你姑還是死于那場饑荒。那一年，你的伯伯、叔叔、姑姑一個個離開了你奶奶，最后只剩下你爹與她逃過那場災(zāi)難，自此母子相依為命。

原來，奶奶也曾經(jīng)兒女成群!可能是經(jīng)歷過太多的苦難與滄桑，在我記憶中的奶奶好象沒有什么大喜大悲的表情和舉止，除了她對我們的愛，她的神態(tài)總是那么的寧靜。

我說，奶奶好象從來不說這些事情的，媽，奶奶又是如何跟你說起的?

媽說，懷上你的那年，我夢到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在咱家，對我說她很餓。第二天，我把這個夢跟奶奶說了，奶奶說，這是你姑。奶奶說時很平靜，但語氣中容不得任何的置疑!我聽后覺得很奇怪，同時心里有點(diǎn)怕怕的。過了幾天，又夢到那個女孩，奶奶說，這個死鬼丫頭，小時候就有點(diǎn)鈍，做鬼了還是這樣，不去找婆家，反倒是找回娘家了。

媽繼續(xù)說，很奇怪，這個夢我反復(fù)發(fā)了三次，奶奶說她老早就知道那家人生前對丫頭不好，恐怕是死了之后不給她進(jìn)門了，也罷，就把她接回家吧。

接回家?我覺得很驚詫。

媽說，這是風(fēng)俗，到城隍廟燒香做法事把她的魂引回來，在祖先靈位上供奉，奶奶說總不能讓她沒依沒靠呀。于是，奶奶選了一個吉日，在半夜里帶著我爹就去了城隍廟。

據(jù)你爹說，那天夜色里做完法事，他們剛邁出廟門，突然間，傾盆大雨，雷電交加，你爹把在城隍廟求到的香燭用油紙包住緊緊地揣在懷里，拉著奶奶的手走在前面冒著劈面而來的暴雨，踏著積水的石板路，在漆黑的夜里蹣跚前行，偶爾靠驚悚的閃電來照亮前路。媽說，那個深夜里，她守在家里，挺著大大的肚子，坐立不安。

跟隨著媽媽的思憶，我仿佛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那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后來，終于把他們盼回來了，兩個人渾身都濕透了，進(jìn)門時，好象把這場暴雨也帶進(jìn)了家里，雨水順著他們的身體往地板上流淌。你奶奶面無表情，一進(jìn)門就說，終于回家了。 (責(zé)任編輯：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