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虎嘯龍吟

時間:2011-12-20 17:47來源:未知 作者:畢淑敏 點擊: 載入中...

 

 

 

  我16歲的時候,離開北京,穿上軍裝?;疖嚥粩嗟叵蛭飨蛭?。到了新疆的烏魯木齊。又換上汽車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6天以后,到達南疆重鎮(zhèn)喀什。這一次汽車不是向地面上的哪個方向行駛了,而是向“天上”爬去。又經(jīng)歷了6天無與倫比的顛簸,我作為藏北某部隊第一批女兵5個人當中的一員,到達了這塊共和國最高的土地。這塊土地是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和喀喇昆侖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5000米以上,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阿里”。

  沒有人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我曾經(jīng)問過博學的藏學家,也沒能給一個明晰的回答,只是說這個詞匯可能屬于一個早已消亡了的語系。于是我就沿用了一個我在阿里搜集到的民間傳說:阿里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么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牦牛和我的鹽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險惡的風暴?不知道。人類的遠祖用我們不懂的語言,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永恒的謎。

  也許在先民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它們都在呼喊著“我的”。從北京來到西藏的阿里當兵,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將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被嚴寒凍硬,綠色成為遙遠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脫水菜,像紙片一樣干燥的洋蔥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脹成赭色的漿團,炒或熬以后,一種辛辣而懊惱的氣味充斥軍營。

  即使在日歷上最炎熱的夏季,你也絕不可以脫下棉衣,否則夜里所有的關(guān)節(jié)就會嘎嘎作響。

  由于缺乏維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樣裂開了,講話的時候就會有紅紅的血珠掉下來。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問老醫(yī)生怎樣才能治好嘴唇?醫(yī)生想了半天,說你要大量地吃維生素。我說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20多片呢!可我的嘴唇為什么還是長不攏?醫(yī)生說那就是你說話太多了,緊緊地閉一個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長好了。我說,那可不行,我是衛(wèi)生員的班長,就算跟伙伴們可以不說話,跟病人也是要講話的……老醫(yī)生表示愛莫能助。

  后來我的嘴唇還是我自己治好的。夜里睡覺的時候,用膠布把自己的嘴巴給粘起來,強迫裂開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開照常講話。堅持了一段時間。在某一個清晨就好了。

  由于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個攪拌咖啡的小勺。年輕的女孩就是愛斗嘴,有一天,女衛(wèi)生員爭論起誰的指甲凹得最厲害,最后決定用注射器針頭往指甲坑里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數(shù)多而不流淌溢出者為勝。記得我榮登榜首。好像是貯藏了好多滴水吧,在指甲的中心凝聚得圓圓的,像一顆巨大的露珠。我在藏北高原當了十幾年的兵,把自己最寶貴的青年時代留在了冰川與雪嶺之間。我曾經(jīng)背負武器、紅十字箱、干糧、行軍帳篷,徒步跋涉在無人區(qū)。也曾騎馬涉過冰河,急馳在雪原,給藏族老鄉(xiāng)送醫(yī)送藥。

  我曾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鋪一張雨布席地而眠。初次這樣露營時,我想,醒來身體還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體的微薄熱量。黎明,當我掀開雨布查看時,只見雪原依舊,連個人形的凹陷都沒有。除了雙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時,心臟仿佛在胸膛炸成碎片,要隨著急遽的呼吸迸濺出嘴巴。仰望云霧繚繞的頂峰,俯視腳下深不可測的淵藪,只有17歲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我想這樣爬上去太苦難了,干脆裝著一失腳,掉下懸崖……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在如此險惡的行軍中,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我犧牲于軍事行動,也要算作小小的烈士,這樣我的父母也會有一份光榮……

  我把一切都周密地盤算好了,只需找一塊陡峭的峭壁實施自戕的方案。片刻之后,地方選好了。那是一處很美麗的山崖,天像純藍墨水一樣濃郁地凝結(jié)著,有凝然不動的蒼鷹像圖釘似地鍥人蒼天。這里的積雪比較薄,赭色的山巖像礁石一般浮出雪原……(我知道要找一塊山石猙獰的地方下手,否則叫厚雪一墊,很可能功虧一簣)。

  一切都策劃好了,但是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難。我的腳不聽我的指揮,想讓右腳騰空,可是它緊緊地用腳趾摳住毛皮鞋底兒,鞋底兒粘在酷寒的土地上,絲毫不肯像我計劃的那樣飛翔而起……我轉(zhuǎn)而命令左腳,它倒是抬起來了,可它不是向下滑動,而是掙扎著向上挪去……青春的肌體不服從我的死亡指令,各部分零件出于本能,居然獨自求生……

  那一瞬我苦惱之極,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生命為何如此苛待于我?

  一個老兵牽著咻咻吐白氣的馬走過來,他是負責后衛(wèi)收容的。他說,曼巴(藏語:醫(yī)生),拉著我的馬尾巴吧,它會把你帶到山頂。我看了一眼馬毛被汗?jié)癯梢豢|縷繩子樣的軍馬,它背上馱著掉隊者的背包干糧和武器,已是不堪重負。

  不。我不。我說。

  老兵痛惜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怕它揚起后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沒有那個勁了。在這么陡的山上。它再累也不敢踢你。只要它的蹄子一松勁,就得滾到峽谷里去。它是老馬了,懂得這個利害。你就大著膽子揪它的尾巴吧。

  我遲疑著。久久沒有揪那條馬尾。

  不是害怕馬,甚至也不是憐憫馬。我在考慮自己的尊嚴。

  一個戰(zhàn)士,揪著馬尾巴攀越雪山。這是不是比死還讓人難堪?

  我的意志做出一個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個回答。

  意志終于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馬尾巴……

  我的瞳孔看到許多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萬水千山之間。他們發(fā)生過悲涼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嘯的山風卷得漫無邊際。我為一個20歲的班長換過尸衣,脫下被血染紅的軍裝,清理他口袋里的遺物。他兜里裝著幾塊水果糖,紙都磨光了,糖塊像個斑駁的小烏龜,沾著他的血跡……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的兜里也有和他一樣的水果糖,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覺得他是兄弟。

  我們把他肚子上覆蓋的鐵瓷碗取下來。碗里扣著的,是他流出的腸子——敵人的子彈貫穿了他的腹腔。嚴寒使掉出的腸管變得像水泥一樣堅硬,沒有辦法再填回他的肚子里去了。

  我們給他換上嶄新的軍裝,把風紀扣嚴嚴實實地系好。除了他的腰間因為膨出的腸子,扎了皮帶也顯得有些臃腫,真是一個精干的小伙子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里又放上了幾塊水果糖,我不敢讓別人知道,因為老兵們一定會笑話我的,他們把生生死死看得像蠶蛻皮一樣正常。但我真的覺得,這個班長很需要這幾塊水果糖。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塊糖紙都很完整,硬挺地支楞著,像一種干果的翅膀。

  那個班長被安葬在阿里高原,距今已經(jīng)有20多年了。我想他身邊的永凍層中,該有一小塊泥土微微發(fā)甜。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許會伸出舌頭嘗一嘗吧?

  1980年我轉(zhuǎn)業(yè)到北京,結(jié)婚、生子,操持家務(wù)……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該干的事情,我都很認真地做了。賢妻良母好醫(yī)生,這是人們眾口一詞的評價。對一個30歲的醫(yī)生來說,你還需要什么?

  按說是不需要什么了,我應該安安靜靜地沿著命運已經(jīng)勾勒的軌道,盤旋下去。但是,我雖然從小生活在北京,對北京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此次歸來,我卻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懷里那么多藏北的風雪,強烈地撞擊著心臟。我對這個巨大的都市,感覺陌生。

  我到過這個國家最偏遠最荒涼的地方,在橫貫整個中國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饒與貧瘠。我在妖嬈的霓虹燈中行走,身旁會突然顯現(xiàn)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嘩與躁動之間,我傾聽到遙遠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嘯龍吟……

  我有父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有很好的天賦。只是由于他們那一代人所處的環(huán)境,使他戎馬一生,始終未能從事文學。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期望,我決定一試。

  但我除了愛看小說以外,從未經(jīng)過正規(guī)的文學訓練。

  我決定先系統(tǒng)地學習。恰巧這時北京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招收自學生,不必到校聽課,只要在規(guī)定的日子里參加考試,取得了相應的學分,就可以畢業(yè)了。

  我開始了偷偷的學習。為什么要偷偷的呢?我總覺得一個醫(yī)生要學著寫小說,是件不正常的事情。你想啊,醫(yī)生是和人的性命打交道的職業(yè),誰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一個三心二意的人手里?雖說我在上班看病的時候,絕對全神貫注,但我仍為自己的自學感到慚愧。

  人們知道了我的自學,仍然找我看病,我真的是一個很有人緣的內(nèi)科主治醫(yī)生。但是病人們說,畢大夫,你這是何苦呢?你不是有了醫(yī)學的大專文憑嗎?這如今圖的什么呢?我無法回答。

  一個微茫的希望在遠方磷火般地閃動。我想用我的筆,告訴世人一些風景和故事。我想讓我的父母驚喜。

  在一年半的時間里,我學完了大學中文系的所有課程,以畢業(yè)論文“優(yōu)”的成績結(jié)束了自學。于是在一個普通的日子,我鋪開了一張潔白的紙。那是在深夜的內(nèi)科值班室,輪到我值班,恰好沒有病人。

  日光燈管發(fā)出嘶嘶的叫聲,四周一派寂靜。記憶在蟄伏了多少年后蘇醒,將高原的生命與鮮血鋪陳于我面前。

  我的處女作中篇小說《昆侖殤》在不到一周內(nèi)完成了。

  從那以后,我寫了大約100多萬字的作品,獲得了多次的文學獎。

  我寫了高原嚴酷的軍旅生活,也寫了貧民百姓的酸甜苦辣。我的筆觸有時涉及女性微妙的心理,有時也探討經(jīng)濟領(lǐng)域眼花繚亂的現(xiàn)象……我是一個寫作題材比較寬泛的作家,寫作的時候心緒比較收松。我總想,自己原本是個醫(yī)生,因為有話要說,才拿起筆來。假如有一天,我的話說完了,就回去當醫(yī)生,治病救人,也是很神圣的。

  我后來又讀了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得到了碩士學位?,F(xiàn)在是中國有色金屬工業(yè)總公司專業(yè)作家。之所以暫時的不當醫(yī)生了,主要還是為了對病人負責。一邊看病一邊寫作,無論自己多么在意,有時也難免分神。影響了寫作不要緊,耽誤了病人就糟了。告別醫(yī)院的那一天,我心里好憂傷,有一種流離失所的凄涼……

  醫(yī)生和作家都是與人為善的事業(yè),可嘆我在同一個時間內(nèi)只可選擇其一。

  我的父親已經(jīng)仙逝。他的眼晴在天上注視著我,更使我有一種無法逃遁的莊嚴感。

  為了西部那座美侖美奐的雪山,為了我的父母殷殷的期望,我將努力寫作;直到我無法勝任這一神圣的工作時為止。

 

(責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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