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上,看見有人“盲目”夸獎德國,雷克都會感覺很奇怪:為什么總喜歡夸外國?為什么喜歡拿國外“照鏡子”?討論問題難道不能就事論事?
“你們和美國都是大國,要自信。”雷克操著流利的漢語開玩笑。
雷克今年32歲,德國人,慕尼黑大學漢語專業(yè)研究生,2005年,曾作為交換生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2007年,在他26歲生日那天,他從北京徒步走到新疆,用了350天,行程4646公里,寫下了《徒步中國》。
雷克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微博上,這和他的碩士畢業(yè)論文有關。去年春節(jié)期間,他發(fā)現(xiàn)在微博上就韓寒的問題很多人吵得不可開交,挺和倒分成兩派。他感覺很奇怪:這件事情為什么這么重要?他想探討背后所隱藏的微博情緒和社會問題,現(xiàn)在論文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下個月將答辯。
雷克看不懂中國的微博情緒。有一天,他在微博上這樣“抱怨”:“我說中國還有些不完美,就被罵個‘臭老外’。我說中國發(fā)展的方向是對的,就被罵個‘洋五毛’。說德國好,被罵。說德國不好,也被罵。最悲劇的是,我說在家里換了個燈泡而已,被罵個‘沒內涵的傻瓜’。”
雷克獨立客觀的態(tài)度,幽默詼諧的語言,吸引了5萬多粉絲。
德國人都很嚴謹?
“你們德國人做事特別嚴謹吧。”雷克經(jīng)常被人問到這個問題。
雷克會說,“你這么說確定不是在笑話德國人?”
常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同類的微博:“從23個細節(jié)感受德國人的嚴謹,體會德國的崛起。”下面放著一串圖片和解說詞。
雷克只要看到就會“反擊”,“飄過的德國人表示這些圖和解說詞大部分應該屬于笑話吧?不可能有人把它當真。”雷克說,那不是嚴謹,那是“變態(tài)”。
“拜托大家不要再給我發(fā)那些令人惡心的微博。什么一年173天上班,什么23個細節(jié),德國人不允許學前教育,德國人只吃薯條……他們不了解德國,估計連自己國家也不了解。請別轉發(fā)給我了,謝謝。另外,我跟別的德國人無關,只代表自己。”
他也向公知開戰(zhàn)。
有一天,任志強轉發(fā)了“德國人信奉的五大哲理”。
雷克看到后,開始反擊,“這位任志強先生發(fā)的微博,我作為‘德國佬’沒有聽說過還有這么一套。”雷克說,自己之所以反擊,最重要的原因是,德國的確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但不是這些,“這些都是虛假的消息,沒有經(jīng)過核實的,很少有人提到真正值得學習的經(jīng)驗。”
雷克感覺,很多人拿德國說事,其目的主要是罵自己人,“為什么不直接罵呢,為什么要扯上別的國家照鏡子?這或許是一種不自信,你們現(xiàn)在是大國,是時候自信了。”
一天,關于德國奶粉的事情,雷克又出來辟謠了。
一個微博名人發(fā)了這樣的微博:德國網(wǎng)絡媒體開始集體嗆聲,中國人買光了德國的奶粉!在此呼吁下國內的媽媽們,寶寶能適應就換換其他牌子的奶粉吧。最苦逼的是在德國的中國媽媽們,給自家的孩子買口糧還要備受冷眼。
還有人發(fā)微博說:據(jù)《圖片報》等報道,德國品牌奶粉行情大漲。近幾個月,在柏林、北威州等超市的奶粉柜臺常??湛杖缫?,一些德國媽媽非常憤怒,原因是中國人買走大批奶粉并寄往中國,因為中國奶粉屢受污染。德國奶粉廠家雖加班加點仍不能滿足,一些廠家已開始拒絕中國人大批訂購。
雷克氣壞了,他馬上站出來辟謠:“一些德國媽媽非常憤怒”——還好只是一些而已。如果真的有德國人因為這種事情抱怨的話,我只能表示對他們無語。外國人狂買我們的產(chǎn)品,我們還不高興嗎?”
他還列出德國媒體的報道,調侃地說,“這些媒體當中,只有一家比較有影響力。其他的呢,好比我給德國人看《臨汾晚報》是怎么報道德國的。”
有時候,他也為德國人說兩句好話。
“中國美食文化很棒,估計沒有人敢否認。但你要是說‘歐洲沒啥好吃的’,那么我只能對你表示心疼:你旅游失敗了,留學失敗了,出差失敗了。歐洲好像只有“面包、奶酪、土豆”嗎?那請問,你覺得面包等于面包嗎?奶酪等于奶酪嗎?假設我說‘豆腐就一個味兒’,那么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白癡?”
過節(jié)的時候,雷克也經(jīng)常吐槽:
“我們德國人是這樣:過節(jié)的時候最容易發(fā)生各種家里矛盾。誰看誰不順眼,誰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就在那些應該開心團結的日子,我們最愛鬧事。我好奇:你們也這樣嗎?(我先來哦,去年圣誕節(jié)的24號晚上,剛吃完飯就跟家人因為什么小屁事吵起來了,后來自己出去散步了就好些了,哈哈哈)你呢?”
前一段時間,中國游客在埃及古建筑上刻字讓互聯(lián)網(wǎng)上罵聲一片,雷克公知的情懷又忍不住了:
“埃及文物上‘到此一游’事件是很典型的網(wǎng)絡熱門話題。大家每次就是兩種反應:一、我們中國人的臉丟到國外去啦!二、人肉那個SB!——但這些是不合理的。首先大家少一點考慮‘中國人在外面’的形象吧,好好做自己就可以了,何必被誰代表?”
中國國內的微博論戰(zhàn),雷克也會上來說說自己的意見。
“某位上海人進自己家附近的餐館,用上海話點餐說不通,結果很生氣,就不肯用普通話點餐,認為餐廳服務員身在上海就應該懂上海話。我作為德國人覺得那位上海人挺莫名奇妙的。點餐還上綱上線,你不累嗎?在我看來,正兒八經(jīng)的上海人其實很低調。他們熱愛自己的文化,但不喜歡秀,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優(yōu)越感。反而是一些鄉(xiāng)下人搬到上海之后,一下就變驕傲了,認為自己‘灰常’上海,所以瞧不起人家外地人,也就是說,他們瞧不起自己原來的老鄉(xiāng)。這是我一個小老外的看法。”
“最逗的是,微博上每個群體都覺得自己最慘,連待在上海的人也是。(我不說‘上海人’因為那些愛鬧的人未必是真上海人,從祖先和身份來說。)反正他們覺得自己比別人慘。好吧,你們最慘,比民工慘,比農民慘,比礦區(qū)的人慘,比偏僻山區(qū)的人慘,甚至比災區(qū)的人慘。你們比誰都慘。給你們點個蠟燭吧。”
“這是很極端的情緒”
雷克說,中國的微博很關注政治新聞,而在德國,類似的個人社交工具,很少談論政治事件,說的都是家長里短的身邊事。
“這可能和大家不相信很多媒體的報道有關吧。”雷克說,“微博上的信息來源不清楚,就會有人站出來吵架。”
于是微博,就成了各種論戰(zhàn)的戰(zhàn)場。
他觀察到一個現(xiàn)象,“民間審查”:“微博的刪帖,大部分是有人舉報,我覺得新浪很無奈,他們無法看到所有的微博,有人舉報,只好先刪掉再說。我覺得大家是在相互審查,我很難理解這種現(xiàn)象。如果是有恐怖分子,我們可以舉報。但是如果有不同觀點,就相互舉報,這樣的做法非常糟糕,其后果是,每個人都會習慣性地自己審查自己。然后,該說的話也不敢說了,好像到處都是警察。”
雷克覺得,微博上相互扣帽子,相互謾罵,或許是因為很多人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舒服,壓力大,想發(fā)泄。
“我覺得在德國,扣帽子是正常的事情,比如我支持綠黨,我很忠誠,但是意見不同,大家不會指著鼻子人格侮辱。微博上很有意思,觀點不同,扣帽子,罵人性,最后罵得無邊無際。這是很極端的情緒。”
“在大街上,怎么不會相互謾罵,為什么一上網(wǎng)就要罵人呢?”雷克說,“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說話盡量做到對事不對人。我不知道對面坐著的是小女孩還是老人家。萬一罵了他們,我會很傷心。”
雷克關注微博情緒,這也催生了自己的碩士論文。
去年年初,韓寒現(xiàn)象成了熱門話題,各路名人參與論戰(zhàn),而且這個話題至今保持熱度。雷克仔細地看了大家的論戰(zhàn),感覺很納悶,為什么這個事情那么重要?他要用一年的時間來搞清楚這件事情為什么重要。寫了大半年,雷克感覺自己“不懂”中國了。
“我寫了半年,現(xiàn)在依然難下結論,論文寫的有點讓我操心。”不過,雷克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意思的現(xiàn)象,“我覺得挺韓和倒韓的人,說的不是一個話題。對于挺韓的人來說,韓寒是自信的年輕人的一個代表,有人為他們代言,有這樣的意見領袖,感覺很舒服,他們甚至不是關心文章內容和觀點,在他們眼里,倒韓的都是一群內心險惡的‘五毛’,目的是毀掉他們的意見領袖,他們很憤怒。但是‘倒韓’的人,主要觀點是打假,現(xiàn)在,雞蛋、奶粉、食用油等都有假的,連警車都有山寨的,現(xiàn)在好不容易出來一個青年作家,也存在作假嫌疑,很多人就坐不住了。他們希望最起碼一個作者,一個青年,他必須是真實的,如果作假,必須倒下,打假需要一個突破口,‘倒韓’是為了幫社會。就這樣,挺他的和倒他的吵了一年多,大家的話都有道理,但是沒有吵到一起去。”
雷克感覺,中國的互聯(lián)網(wǎng)自我審查和各種論戰(zhàn),還有很多奇怪的現(xiàn)象,網(wǎng)絡里隱藏的情緒,值得很多學者關注。
在路上了解中國
雷克了解中國,不僅僅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2007年那次徒步旅行,讓他看到了另一個中國。在他的《徒步中國》中,記錄了一路的各種見聞,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一次旅行中的“上訪”。那天,他住在一家小旅店,退房的時候,晚了10分鐘,老板堅持多收他半天房費,老板說了:“規(guī)定不能改,歡迎下次光臨。”
雷克暴跳如雷,把錢扔下,跑到院子里大喊“欺騙游客”、“做生意不公平”。
旁邊的飯店里有人辦婚禮,看一個老外扯著嗓子喊,大家感覺很奇怪。一個老太太走過來支招,問他怎么不去公安局或者縣政府?
雷克還真去了。在縣政府,一個頭發(fā)灰白的男人接待了他,了解情況后,問他,你愿不愿意見見老板?
老板很快就到了,一腦門子汗,不停地道歉,還拿出了一沓錢,硬讓雷克收下。雷克沒要,轉身就走了。
現(xiàn)在提起這件事情,雷克非常后悔,感覺自己太失禮了,“這件事情就是我的錯,最后卻讓老板賠禮道歉,這是不對的。”
其中的道理,雷克也明白,“官員看我是外國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很多基層官員,害怕老外鬧事。”
早在徒步之前,雷克就對基層官場有過了解,他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攝影的時候,地方舉辦攝影大賽,通常會邀請幾個老外“充充面子”。雷克也免費去過很多地方旅行,對中國基層的情況很了解。
“我再次道歉,老外在中國也要遵守法規(guī)。”雷克說。
有人說,這是不是老外的“超國民待遇?”
雷克不置可否,但是他說,“這是不對的!”
前一段時間,雷克在德國做演講,一個來過幾次中國的德國人問他:“我最近覺得中國人對我們外國人沒有像以前那么友好和熱情。很可惜?。∧阌X得呢?”
雷克發(fā)微博分享這件事,他說,“但在我看來,說不定這也是好事吧。還是平等待遇最好,不是嗎?”
旅行中,還有一個叫“諾諾”的年輕人讓雷克記憶深刻。
諾諾24歲,是個靦腆的小伙子,一直是個乖孩子,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是個醫(yī)生,他長期關注雷克的博客和動向。畢業(yè)后,他偷偷地買了火車票,到新疆追上正在步行的雷克,他有兩個愿望,一是看看新疆,二是陪著雷克走一天。
諾諾的境遇讓雷克很納悶,諾諾是醫(yī)生,但是掙錢卻很少。
“醫(yī)生應該掙很多錢啊,如果工人掙錢少,我沒意見,可是醫(yī)生應該掙到很多錢。”雷克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劃,“醫(yī)生要在我身上動刀子做手術,我希望你過得好,吃得飽,幸福生活,為什么這里的醫(yī)生收入很低,我一直不明白。”
雷克是個非常幽默的大男孩,經(jīng)常在微博上講笑話,有一天,他發(fā)了這樣一條微博:
“昨晚和幾個德國人吃飯。一晚上的話題:北京空氣怎么那么臟?!有時家對面的高樓都看不清,最近身體感覺很差,多嚇人!要買什么樣的濾氣器比較好?要戴什么樣的口罩比較有用?吃完了以后,一起下樓,準備分散。‘戴好口罩’,我說。他們點頭回答,‘你先過去吧,我們還要在這站一會兒吸根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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