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記者李從軍劉思揚朱玉 李柯勇張汨汨“走哩走哩喲,遠遠地遠下了,心里像刀子攪亂了。
哎嗨喲的喲,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這是六盤山下一個風沙彌漫的黃昏。70多年前,一個孤獨的青年在西北高原上躑躅前行。突然,身后傳來了略帶嘶啞的“花兒”,是那么的憂傷,這是車馬店女掌柜五朵梅在為他送行。
這個青年,就是后來蜚聲遐邇的“西部歌王”——王洛賓。
這就是西北的曲調、西北的人,有眼淚,還有饑餓和貧窮。
六盤山所處的寧夏西海固,與甘肅定西、河西,合稱“三西”,這里是燦爛的馬家窯文化發(fā)源地,又曾是中國最窮的地方之一。
翻開一紙發(fā)黃的奏折,我們仿佛聽到了130多年前清朝陜甘總督左宗棠那一聲嘆息:“隴中苦瘠甲于天下。”
直到30年前,聯(lián)合國專家來此考察,丟下的還是一句絕望的評價:“這里不具備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1982年,就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國家啟動三西扶貧開發(fā)計劃,首開中國乃至人類歷史上有計劃、有組織、大規(guī)模“開發(fā)式扶貧”的先河。自那時起,三西人民以“領導苦抓,社會苦幫,群眾苦干,以苦為樂,變苦為甜”的“五苦精神”,展開了一場歷時30年的反貧困斗爭。
2012年立夏時節(jié),我們再次踏上三西黃土高原。在歡快的“花兒”歌聲中,勃發(fā)的生機撲面而來。30年反貧困斗爭可歌可泣的人和事,以濃烈的色調,繪就了一幅壯麗的歷史畫卷,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山水記“家鄉(xiāng)的山來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的花兒它最美;家鄉(xiāng)的酒啊喝不醉,尕馬兒我不想拉回。”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一個粗壯的漢子立于坡上,脖子一挺,一聲長吼,一曲“花兒”拔地而起。
這漢子,就是定西市臨洮縣陽村黨支部書記、當?shù)刂?ldquo;花兒”歌手瓦廣吉。
“花兒”是三西人最喜愛的民歌。唱“花兒”,當?shù)厝私?ldquo;漫花兒”。一個“漫”字,道出了“花兒”滿山遍野八方呼應的氣勢……日子再難,“花兒”不斷。30年來,三西人不知在“花兒”聲中克服了多少艱難。
瓦廣吉說,30年前,這兒都是荒山禿嶺,別說樹了,連莊稼都是“馬毛莊稼”,只能長馬毛那么高。
說話間他把兩個手指一張,食指與拇指拉開些距離——這就是馬毛的長度。
陽村的一側,就是馬家窯文化遺址,遠古的先民們曾在此地詩意般地棲居。古陶片散落其間,耕田的人們,一彎腰就能拾到5000年的歷史。
紅底黑紋的古陶上,渦旋紋和蛙人圖騰向人們表明,遠古時代,這里水草豐茂,魚蛙如織。秦漢時期,這里曾是“大山喬木,連跨數(shù)郡,萬里鱗集,茂林蔭翳”。直到唐朝,還是“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
然而近幾百年中,氣候變化、戰(zhàn)亂頻繁、過度開墾,使三西黃土高原淪為禿山枯水。
年降水量兩三百毫米,蒸發(fā)量卻在十倍以上。中國人對上天有各種各樣的祈求,三西人的祈求只有一個:老天爺,快下雨吧!
最旱的年頭,草長得太短,驢只好把嘴扎到地皮上去啃,結果下嘴唇都被堅硬的地面磨掉了,嘴腫得像水桶粗??蕵O了的牛嗅到了水的氣味,掙脫了韁繩,追著政府的送水車一路狂奔。水蓋剛打開,幾只麻雀自天而降,一頭扎進水桶,溺水而亡。
“剁開一粒黃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餓。”詩人寫盡了三西的悲情。
1982年,三西扶貧開發(fā)啟動。
能打開貧困枷鎖的,只有唯一的鑰匙——發(fā)展。
陽村的“”,意為斜坡。坡田一下雨就跑水、跑土、跑肥,人稱“三跑田”。
留不住水土的土地,也留不住收成。當年,瓦廣吉當上支書第一件事,就是帶鄉(xiāng)親上山修梯田,發(fā)誓要把“”字頭上那一“丿”推平。
就憑著一只鐵锨、一把镢頭、一輛架子車,他們開始改變命運。
歷經(jīng)幾十年苦斗,終于推平了“”字頭上那一“丿”。平整的梯田保住了水土。陽村的貧困之鎖,被打開了。
在“窮山惡水”之間掙扎的三西人,紛紛拿起鋤頭,像瓦廣吉一樣開始治山理水。
我們見到了兩位“當代愚公”,同樣71歲,同樣以種樹出名,命運卻迥然不同。
特大號的手,特大號的腳,石建全不僅有干出來的身板,還有精明的頭腦。
花甲之年,石建全不去操持一年穩(wěn)賺十萬元的磚廠,偏去承包臨洮縣一萬多畝禿山。
沒人理解他,包括老伴和兒子:“幾百年沒長過一棵樹,你有多少錢能把荒山溝填滿?”
老漢一聲不吭,扛著行李進了山。山頂蓋個小房子,墻外刷上標語:“立下愚公移山志,定叫荒山披綠裝。”
他早盤算好了:山下,填溝推地,種莊稼、養(yǎng)牛羊;山腰,發(fā)展果園;山頂,植樹造林,保持水土……天不能改,地能換!
一天,鄉(xiāng)親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禿山果真綠了起來,老石種活了樹,還賺了錢!
另一位“愚公”王永瑞,孤身一人在定西市安定區(qū)白碌鄉(xiāng)種了30年的樹。
白碌鄉(xiāng)太旱了,他種樹成活率只有十分之一。梨只能長到核桃大,澀得很;而杏子,一開花就謝了。
死了種,種了死。種了死,死再種。在這苦痛的輪回中,王永瑞老了。原來能擔兩只大水桶,現(xiàn)在只能挑兩個小罐罐。
白天給他做伴、夜里為他取暖的狗一只只老死了,他種樹。
連蟲子都干死了,跟著他挖地的喜鵲再也不回來了,他還在種樹。
我們問:種一棵死一棵,有意義嗎?
老人忽然掩面痛哭:“種不活樹,死了我也閉不上眼。”
火花又在他眼中閃動:“聽說今年就能把洮河水引來,樹就能活了。”
盡管萬般不忍,我們還是不得不告訴他:距離太遠,引洮工程不知哪年才能引到你的山上。
他的眼神頓時黯淡了。
但他又抬起頭:“老天爺總會下雨的……”
我們?yōu)樗萌パ劢堑臏I水,心里五味雜陳,悲從中來。
我們知道,只要一息尚存,老人依然會種他的樹。種樹,就是他人生所有的價值。
定西市委書記楊子興是個有心人。他一直站在旁邊,默默地聽著王永瑞的訴說。第二天,他便作了安排,打算把水管引到山上,讓王永瑞把樹種活。
脫貧的關鍵,往往在帶頭。30年來,一個又一個帶頭人的傳奇故事,在三西流傳。
韓正卿,上世紀80年代的定西地委書記,至今被百姓尊稱為“韓爺”。
“韓爺”當年下鄉(xiāng),隨身攜帶一把鋤頭、一個桶、一把瓦刀、幾棵樹苗。路上看到一洼水,他會拿出棵樹苗,種上。
為減少林木砍伐,定西在農村推廣節(jié)柴省煤灶。每到一村,這位地委書記親自拎起瓦刀,手把手教農民改灶。
作為當年韓正卿身邊的工作人員,楊子興說,身先士卒,帶頭苦干,這就是老書記教給我的。
一種精神、一種作風,就這樣心手相傳。
楊子興說,豪邁的石建全,悲情的王永瑞,都讓人想到三西特有的耐旱作物——檸條。這種不起眼的小灌木,地面只有尺把長的枝條,地下卻扎出幾米深的根。冬天灰禿禿的,眼看要死了,給點水,又開出鮮亮的小花來。這,就是三西人!
我們腳下的坡畔檸條叢生。30年來,一項又一項治山理水的驚人創(chuàng)造就誕生在這片土地上。
在榆中實驗、發(fā)明的“全膜雙壟溝播技術”,最大限度地利用稀少雨水,在全國旱作農業(yè)區(qū)推廣。
定西人的新型集雨水窖,不僅推廣到非洲,還有幾十個國家的人前來觀摩學習。
半個世紀前曾以失敗告終的引洮工程,依托改革開放積累的雄厚國力和先進技術,新世紀再次上馬,三西百萬百姓即將告別飲水難的歷史……放眼望去,綿延的梯田宛如巨大的五線譜,在千溝萬壑中勻稱地展開,勞作的人們如點點音符躍動其上,聽似無聲,卻把一種強烈的音樂感染,彌漫在天地之間。
我們不禁為之感嘆:美哉,三西景;壯哉,三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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