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蹺的是,這次兵變雖說搶劫的規(guī)模很大,但似乎是專門沖著有錢的地方而去,特別城中的銀號,更是一網打盡,遭災最重,就連官府的存銀處也遭到搶劫。據后來的統(tǒng)計,亂兵們在當晚的騷亂中至少搶走300萬以上的銀兩。更令人奇怪的是,在當晚的兵變中,袁世凱那些主管北京治安的親信們毫無動作,譬如掌管警政的趙秉鈞在當晚傳令全城巡警一律撤崗,不得干涉,以至于不少巡警自己都參與了搶劫活動。
當時任京畿五路備補軍管帶并親歷此事的馮玉祥在回憶錄中說,“這天的兵變,最初是從東城鐵獅子胡同總統(tǒng)府爆發(fā),變兵是第三鎮(zhèn)全體。起事的時候,他們把總統(tǒng)府團團包圍,又撞進去放了一排亂槍,接著便大舉搶掠,府中比較珍重的東西,搜刮凈盡,連窗戶什物也都搗毀一空。袁世凱的臥房也被擊破了一角。這樣鬧了一陣,他們怒猶未息,又大舉縱火,接著南北兩城也陸續(xù)起火”。
馮玉祥認為,說這次北京兵變的主謀是袁世凱,顯然是高估了他的實力,因為袁世凱在回鄉(xiāng)數年后,已經失去了控制第三鎮(zhèn)的能力,何況第三鎮(zhèn)的軍紀本就極壞。據馮所說,這次兵變的直接原因是“段芝貴減餉”一事導致了兵變,因為按之前的慣例,軍隊開拔前士兵每人加餉一兩,“現在段芝貴卻憑空把這一兩銀子減去。一兩銀子似乎算不了什么,可是在士兵的眼中,卻非同小可。因為他們天天盼望的就是關餉。餉下來,扣除了伙食費,還剩得多少,他們一切打算和指望就都放在這上面。如今平白少去一兩銀子,這實在比要他們的性命還要嚴重。減餉的消息一傳下來,士兵們無不憤激,口里不住地咒罵,算是袁世凱的八代遭殃,給他們罵爛了。……”
但馮玉祥同時也認為,“這次的兵變,減餉的事實在是一個導火線”,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以下幾點:“第一,滿清政府雖已推倒,中華民國的金字招牌雖已掛了出來,可是整個社會的實質和政治方面機構,卻并沒有什么改變。一般人民的腦筋里,依舊牢固的存著一個皇帝的偶像。尤其是軍隊中,士兵們平素受的政治教育,只是忠于皇家,以革命為反叛。袁世凱以及他的左右,剛不久還是如此教育士兵,并且到處鎮(zhèn)壓革命,捕殺革命黨。忽然一天抖身一變,自己做起大總統(tǒng),成為革命國家的首領了。……這樣,如何維系軍心?當時老袁做了大總統(tǒng),我就常常親見親聞許多官長目兵在背后切齒咒罵他,說他是個篡位的奸賊,憤激達于極點;第二,第三鎮(zhèn)的隊伍自在長春駐扎,軍紀即極敗壞。開到北京以后,墮落更甚。官長目兵,公開聚賭,縱飲狂嫖,無所不為,訓練教育的事,完全廢弛了。……第三鎮(zhèn)這樣,其余京畿一帶的駐軍無不如此。帶兵的荒唐,目兵從而效尤,統(tǒng)帥者聽任不問。好像他們以為皇帝倒了,世界變了,一切都可以胡作非為,用不著受拘束的了。”
王朝更替而不亂者幾稀。無獨不偶的是,后任南京國民政府軍令部長的徐永昌(當時也在北京軍中)也在回憶錄中稱,“正月十二第三鎮(zhèn)在北京兵變,初非袁世凱所主使,有些人委稱系袁世凱指使,以抗議南方代表要求遷都南京者,實乃誣傳,不過袁適逢其會,利用兵變拒絕遷都,或者有之。因第三鎮(zhèn)在漢口與革命軍作戰(zhàn)之后,士兵回京,仍不忘在外作戰(zhàn)時期之不紀律生活習慣,而帶兵者戰(zhàn)時不知注意約束士兵的軌外行動,戰(zhàn)后又疏于整頓與防范,故至釀成兵變,若謂第三鎮(zhèn)兵變?yōu)樵魇梗粍t毅軍兵變,亦將謂有人主使耶?”
原來,在第三鎮(zhèn)兵變后的第二天晚上,姜桂題的毅軍也在西城嘩變起來。接著,天津、保定也都相繼發(fā)生嘩變的事情。這些嘩變,大都是以搶劫民財為目的,特別是在“截捕第三鎮(zhèn)變兵后,得到意外的收獲,軍心即起浮動,每每想發(fā)橫財”,因為在堵截中,“變兵被管押或處決,物品歸公,而若干銀錢飾物,不少都裝入了堵截者的腰包。……經過一、二日截堵變兵,弟兄們彷佛像貓子吃慣了野食,派他們固然出去,不派他們亦要自動出去。……等到絕無變兵時,他們還有順便偷劫城外居民的……(此段系《徐永昌回憶錄》)”。袁世凱可能沒有想到,他離開北洋新軍不過兩三年,他親手訓練出來的部隊已經成了這個痞樣。
在北京兵變后,東交民巷的外國公使團果然迅速做出反應,他們以外國人遭到搶劫為理由,在向袁世凱提出了強烈抗議的同時,還從天津等地調集衛(wèi)隊入京,以加強使館區(qū)的巡邏警戒。不僅如此,公使團還威脅說,如果中國不馬上組建共和政府、恢復良好秩序的話,他們將調集更多的兵力進入北京,大有重演當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架勢。
由此,反對定都南京的聲浪進一步高漲,《申報》在3月5日發(fā)表一篇題名為《對于北方兵變之觀念》的評論,責問南京臨時政府“袁總統(tǒng)尚可南來受任耶?”“臨時政府尚可建設南京耶?”江蘇省議會也于3月7日通電指責南京臨時政府強行要袁南下,“致統(tǒng)一政府迄未成立,奸人乘機煽惑,遂肇京、保之變”;“今全國大多數皆主臨時政府設在北京,所見既同,自應協(xié)力以達公共之主張,豈可令挾私見爭意氣者敗壞大局?”
而就在同一天,黎元洪發(fā)布了一篇十萬火急的通電:“頃聞京、津亂黨操戈,首難雖平,余孳未清,禍變之來,將未有艾,外人對此,極為激昂,某國并潛謀運兵入規(guī)京輔”,“瓜分之禍,即在目前。”與黎元洪一樣,其他省份的都督及將領如閻錫山、譚延闿、馬毓寶、孫道仁、蔣尊簋、蔡鍔、藍天蔚、朱瑞、蔣雁行等人也都紛紛表態(tài),主張定都北京。
事實上,孫中山、黃興等人在這個問題上一開始就陷于被動的地位而不得不有所緩和,如孫中山在《復章太炎函》中說,定都一事,“可俟將來國民會議之。”黃興也在《復莊蘊寬李書城書》中說,“國都問題當由國會解決,臨時政府為暫行統(tǒng)治權之機關。”從以上表態(tài)來看,孫、黃雖有所退讓并稱由國民會議解決,但仍舊企圖造成先定都南京的事實。
而“兵變”后,袁世凱也不再同專使團會面,卻不時的派人將各地變亂的電報送來,其用意不說自明。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蔡元培等人也覺得局勢悲觀,他們向南京發(fā)去一電,稱:“內變既起,外人干涉之象既現,無政府之狀態(tài),其害不可終日”,“培等會議數次,全體一致謂不能不犧牲我等此來之目的,以全垂危之大局。”
所謂“高手過招,高下立現”,在政治權術和經驗上,當時南方革命黨畢竟遠不如袁世凱來得老道;而在政治、經濟、軍事的資源上,他們也遠不如北洋勢力,在當時的情勢壓迫下,孫中山、黃興等人即使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專使團的建議,放棄原來建都南京并堅持袁世凱來南京就職的主張。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凱身穿大禮服,在北京外交大樓中(即前清外務部公署)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是日,前清的舊官僚們也都按前朝慣例,向新總統(tǒng)排班謁賀,就連蔡元培等人也不得不雜列其中,鞠躬相慶。如此結局,倒像當時流傳的一首民謠說的:“橫商量,豎商量,摘下果子別人嘗;今也讓,明也讓,吃人的老猿稱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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