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達戈一輩子都在給醫(yī)院看大門兒,洗盤子,纏繃帶。81年的人生中,他大部分時間在翻垃圾桶,去教堂做禮拜,記錄天氣,玩一堆線球。
在他死的時候,那間租來的臟亂公寓里,留著幾百個吃完的胃藥瓶子,上百罐楓糖漿罐子,數(shù)不清的線團,一個靠發(fā)條驅(qū)動的老式留聲機,一個音樂盒,幾尊耶穌和圣母瑪利亞的石膏像。此外,還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比如15000多頁用彩色墨水寫成的手稿——一部讓人看了頭皮發(fā)麻的小說。
這部15000頁的手稿名叫《薇薇安女孩兒的故事,在不真實的國度,格蘭迪克-安杰利尼亞兒童奴隸與反叛戰(zhàn)爭》,還有8500頁的續(xù)集《在芝加哥的探險》。
這個又怪又長的書名后來成了一個搖滾樂隊的名字:來自布魯克林的薇薇安女孩兒。
受他影響的還有很多,比如約翰·阿什利的詩集《奔跑中的女孩》,安娜蘇的《時尚設計》,夏威夷的舞蹈“艾娥山谷”,電視游戲《Sissy Fight》,道格拉斯·科莫的歌劇,還有麥克·威爾曼的戲劇《珍妮·麗謝》…… 他們都是亨利·達戈的門徒。
更震驚世人的,是他為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的300多幅畫作,既有水彩小品,也有12英尺的巨幅卷軸。
達戈寫了一部小說,在他的世界里,有一個不真實的國度,里面生活著他喜歡的小女孩兒,還有殘酷的戰(zhàn)爭和奇幻的故事。如果留下的只有文字,達戈不過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隱士。
達戈在他那個宏大而奇妙的幻想王國里塞滿了小女孩兒,她們中一些人穿著彩色的裙子,泳衣和圍裙,有的赤身裸體。他還畫了一些享受著陽光,被蝴蝶和花朵簇擁的女孩兒。達戈用鉛筆芯給所有女孩兒的眼睛上色,這樣即使在黑暗中,她們的眼瞳也閃著光。
達戈為他的女孩兒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美妙的世界,但那里依然有極端殘酷的東西。
達戈孤獨一生,沒有女人,更沒有孩子,但他的內(nèi)心虔誠而柔軟,為每一個受苦的小女孩兒感到痛心。他只想做她們的守護者。
他的繪畫內(nèi)容既溫情脈脈又血腥荒誕,是一個孤獨老人對這個世界的絢麗奇想。最開始評論家稱他的作品一半是“孩子嬉戲的詩園”,一半是“戀童癖的恐怖意淫”.因為他創(chuàng)作了一群可愛的小女孩兒,卻給她們中的一些畫上了犄角和陰莖。
但現(xiàn)在人們把他跟劉易斯·卡羅爾、弗拉·安杰利科、安迪·沃霍爾、巴爾蒂斯和蘇斯博士相提并論。他的名字前常被加上“天才”二字。
達戈的故事里有一個邪惡的墮落國家叫格蘭丁尼亞,那里的成年人以折磨和虐殺小女孩兒為樂。小說的主人公是7個薇薇安女孩兒。她們的盟友是一群溫柔且喜愛女孩兒巨龍,并聯(lián)合了幾個天主教國家,對格蘭丁尼亞進行了一場持續(xù)4年7個月的解放之戰(zhàn)。最后女孩兒們獲得了勝利,但此前已經(jīng)有許多孩子遭到了殘酷的虐殺。
達戈不太擅長畫女孩兒的形體,所以他收集漫畫書,兒童書和雜志,把需要的部分摹畫或者干脆剪下來拼貼。如果尺寸不對,他就去打印店把圖像放大。最后的成品讓人震驚。批評家稱達戈的作品是“笨拙的杰作”,《時代周刊》評論家羅伯特·休斯則戲稱達戈是個“剛入門的戀童癖”.
1911年5月9日,芝加哥郵報刊登了一張照片,那是個被謀殺的小女孩兒,名叫艾爾希·帕洛貝克。
達戈內(nèi)心中某種情感涌動,他把那張照片剪了下來想好好保存,但卻弄丟了,他覺得這是上帝的試煉。在《薇薇安女孩兒的故事》里,達戈選擇艾爾希做安妮·艾隆伯格的原型,一個堅貞不屈的小女孩兒,一個被剃刀割喉窒息的殉道者。
達戈為這個小女孩兒感到痛心和癡迷,他跟他唯一的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個俱樂部,叫兒童保護協(xié)會。因為丟失了那張艾爾希的照片,達戈開始與上帝談判:“如果上帝讓那張照片回來了,他就讓故事里的戰(zhàn)況朝好的方向發(fā)展。”雖然他把這個日子一再地往后推移,但上帝沒有回應他。達戈職能開始安排小女孩兒們被格蘭丁尼亞人殘酷屠殺。
隨著內(nèi)心負面情感的聚集,達戈的故事漸漸變得黑暗,畫面上傳來血腥味。他的手稿里,“8,9歲甚至更小的小女孩兒們,全身赤裸被捆綁著,她們倒在地上,一把鏟子盛著燒紅的煤炭,壓著她們的肚子,炮烙著她們的身體。在后來的畫卷里,越來越多的小女孩兒被勒死,她們的尸體被切碎……其他孩子們被強迫吞食那些死去孩子的心臟……她們的小舌頭被拔了出來,連喊叫的聲音也消失了。”
最后,亨利·達戈實現(xiàn)了他保護孩子們的諾言。在小說里,他化身正義的將軍,親自帶領薇薇安女孩兒們加入戰(zhàn)爭,終結了所有恐怖的殺戮。戰(zhàn)爭很快結束,小說里的最大反派,約翰·曼雷將軍(一個小時候霸凌過達戈的惡棍)向達戈投降。
達戈的童年很不幸。4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在一次難產(chǎn)中去世,達戈成了被人收養(yǎng)的孤兒。那時的達戈對小女孩兒并沒有什么保護欲,他把灰塵撒到一個女孩兒的眼睛里,還差點用刀砍傷了另一個女孩兒。他8歲的時候,達戈被送到一家天主教救濟會,沒過多久,照顧他的嬤嬤發(fā)現(xiàn)他自瀆,結果達戈被掃地出門。他只好去了伊利諾伊斯州林肯市的一家收容所。那段時間他對宗教極其厭惡,他后來懺悔道,“我燒了圣像,還有趁沒人的時候用拳頭揍耶穌圣像的臉”.
16歲時達戈離開了收容所。后來的半個多世紀里,他靠給三家芝加哥醫(yī)院當門衛(wèi),洗碗工和繃帶工為生。
達戈的一生都過著近似囚徒的生活,他的房間沒有廚房和浴室,龍卷風這樣的天氣成了他生活中值得記錄的大事。他后來變得極為虔誠,最多的時候每天去做5次禮拜。他的房東內(nèi)森·勒拿回憶道:“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但說話的時候都很有禮貌,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是關于天氣。他是個非常有天賦的模仿者,我曾經(jīng)聽到他的房間傳來爭吵聲,有亨利的聲音,很低,暴躁,還有照顧他的嬤嬤,尖銳的高音。其實屋里只有亨利一個人,那個嬤嬤的聲音是他假扮的。”
達戈的房東夫人是個日本女人,叫清子,她回憶達戈常常翻找鄰居的垃圾桶,線團,雜志,報紙,書,和一切有圖畫的東西。他把自己買的所有家當都鎖在屋里,幾乎不扔東西,所以雜物從地板摞到了天花板。只留出一條從房門到桌子的小路,看起來達戈的寫作和睡覺都在那張桌子上進行。
1972年,達戈又老又瘸,他住進了芝加哥的一家老人院,1973年4月13日在那里去世。簡陋的葬禮后,他被葬在了伊利諾伊斯州德斯普蘭斯的圣徒公墓。
這就是達戈的一生。
達戈花了大半輩子寫一些自娛自樂的東西,足夠塞滿兩個大行李箱。除了《薇薇安女孩的故事》,還有一部《我生活的歷史》日志,5000多頁,8卷,其中有幾千頁是在寫一場龍卷風,有從1957年12月31日到1967年12月31日整整十年的天氣日志,還有記錄他去了做了多少次禮拜和玩線團時發(fā)多少脾氣的單調(diào)日記。
記者米歇爾·巴尼斯蒂爾寫道:“在屋子每一個可以用大頭釘貼東西的角落,墻上,門框上,到處都是小女孩兒的照片,它們是從雜志,報紙和畫冊上減下來的。比如迪翁的五胞胎姐妹,20幾張水寶寶防曬霜的招貼畫,還有很多小安妮·羅妮的照片。”
達戈的房東,內(nèi)森·勒拿,在達戈死后拯救了他的藝術。他是一個芝加哥新包豪斯派的攝影師,如果他沒有加以干預,達戈的繪畫和手稿很可能就要被銷毀了。勒拿的妻子清子曾要他把達戈的房間“全部清理干凈”,但內(nèi)森相信達戈的作品有無與倫比的價值。
達戈藝術里展現(xiàn)出的黑暗色彩、瘋狂和創(chuàng)造力,讓人想起博斯、勃魯蓋爾、戈雅和杰里科沿襲而來的偉大的原生藝術傳統(tǒng)。對于達戈的作品,有評論家認為它們“只關乎秘密的情感,以及個人的隱私”.就像戈雅的黑色繪畫一樣,是只為取悅自己而創(chuàng)作的藝術。這樣的原生藝術中沒有虛偽,也沒有討好觀眾的元素,或許達戈從來沒有過想過自己會有觀眾。
或許他創(chuàng)造那個絢麗而殘酷的世界,只是為了做孩子們的守護者。
他做到了。真替他高興。
Henry J. Darger
他的墓碑上鐫刻著一行字:“亨利·達戈,1892--1973,藝術家,孩子們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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