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東村黨支部書記、第一書記高榮澎湃新聞記者朱偉輝圖
世人常贊嘆墨脫之美之奇，卻難體會高山峽谷中的墨脫之苦。這里是全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又被稱為“高原孤島”。
49歲的高榮是西藏自治區(qū)林芝市墨脫縣背崩鄉(xiāng)地東村人，也是地東村黨支部書記兼第一書記。過去的22年，他在條件異常艱苦的地東村，帶領村民創(chuàng)造了種種第一：全縣第一個通電的村、第一個有衛(wèi)生室的村、第一個有幼兒園的村……
曾經(jīng)沒能走出大山包裹著的墨脫是高榮莫大的遺憾。如今于他而言，留在地東村，就是留住地東村。既為興邊，也為守邊。
走出地東村
歲歲年年，洶涌的雅魯藏布江都會從喜馬拉雅山脈東側的一座小山——邦果山下奔騰而過。邦果山下、雅魯藏布江畔一塊較為平坦的區(qū)域，就是地東村所在之處，百余戶門巴族百姓世代在此耕作生息。
對墨脫百姓來說，出行就意味著上山、下山。不論是到墨脫西邊的米林縣派鎮(zhèn)去趕集，還是到北邊的物資中轉站墨脫縣“80K”（扎墨公路通車前，距波密縣還有80公里的地方，當?shù)厝朔Q之為“80K”），海拔4000多米的大雪山都是必經(jīng)之路。夏天路上有滑坡、塌方、泥石流，冬天有雪崩，遇上哪一件都是災難，不少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進出墨脫的小路上。
從派鎮(zhèn)徒步進入墨脫的必經(jīng)之地——多雄拉雪山。高榮圖
1990年，受夠了這種生活的高榮毅然報名參軍，他聽說外面有公路、有汽車，生活比家鄉(xiāng)還好。但沒想到，“那年就我一個人被留在墨脫當兵，因為部隊需要本地人。”29年過去了，高榮提起這件事還有些遺憾。
初到部隊一年多的時間里，每天都是喂豬、打豬草、種地。有一天高榮鼓起勇氣，用不算流利的普通話向首長反映，“我當兵就是為了學本領，這樣每天喂豬、種地，和我在家有什么區(qū)別？我要學一點本領，學一點技術。”
此后，高榮成為一名“放影員”。部隊所在鄉(xiāng)及附近的行政村都請他去放電影。“我們?nèi)サ臅r候很受歡迎，老百姓拿黃酒來接我們。今天這個村放完電影，本來想去第二個村，特別是那些老人，不讓走，拿著煮好的雞蛋，一直在求我們，再放一場、給我們再放一場。”
軍營的日子過得很快，一晃3年就到了。沒走出墨脫的高榮，對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憧憬和好奇。
戰(zhàn)友和領導來自內(nèi)地，他們每次描述內(nèi)地的樣子時，總是讓高榮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走出大山可以坐飛機、坐輪船。”高榮把這些話記在了心里，只等攢夠了錢，就可以離開墨脫、遠走高飛。
1993年，復員回家的高榮整日往返于米林縣、墨脫縣之間做些小生意，為再次走出大山努力。
沒想到，賺錢改善個人生活的同時，高榮也給地東村帶來改變。他曾和村民一道修建了村里第一個室內(nèi)廁所，頭頂有鐵板可以遮風避雨，村民們不用再像以前隨便一個草叢就鉆進去方便，偶爾碰見親戚熟人還很尷尬；他建起一個2.2KW的小型水能發(fā)電站，除去給村部接一條線看電視外，發(fā)電量還夠20多戶村民點亮一個低瓦數(shù)的燈泡；他還在村民中率先買了電視機、錄像機，誰來家里看都歡迎。
地東村婦女跳廣場舞。當?shù)赜晁啵邩s專門為婦女建了遮風避雨的小“廣場”。高榮圖
“村民慢慢可能是發(fā)現(xiàn)我（的能力）了吧，就說你來當書記。”高榮回憶，當時他的內(nèi)心是萬分拒絕，“我也沒上過學，要是當了村書記，我這輩子都走不出去。”
可高榮最后還是留了下來，他不忍心看村里的百姓吃不飽飯，過這么苦的日子。“我就想好好在村里工作，把在部隊學到的、鍛煉出來的用到村里，幫我們村的老百姓解決溫飽問題，就只想這么一件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地東村因為條件太苦，許多人紛紛遷移，全村人口已從800多人減少至500多人，有能力出去的都出去了。但地東村是邊境村，為穩(wěn)邊固防，不僅要留住村民，更要留住地東村。
1997年，高榮入黨并當選為地東村黨支部書記，他要解決的第一件事，是讓老百姓吃飽飯、穿暖衣、留下來。
留在地東村
地處北緯29度的地東村屬熱帶山地濕潤季風氣候，夏季炎熱多雨且降水集中，易發(fā)洪澇、泥石流等自然災害。也因為氣候的關系，當?shù)剞r(nóng)田產(chǎn)量很低。
高榮從縣里爭取到相關資金后，開始帶領全村百姓修建水渠，“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老百姓的積極性也特別高，原來吃不飽的問題就是沒有一個帶頭人，所以我就帶領群眾修水渠、修電站。”
地東村村民修整水渠。高榮圖
其實地東村的水渠——林貢日水渠已有雛形，但因為地質(zhì)災害，水渠常被損壞又無人整修，慢慢就荒廢了。
高榮當選村書記第一年，林貢日水渠徹底修整好。有水渠引水灌溉，1998年地東村百姓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不僅如此，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高榮帶領村民繼續(xù)完善村里的農(nóng)田灌溉水系，截至2016年底，農(nóng)田灌溉支渠覆蓋全村80%以上的耕地，地東村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
地東村農(nóng)田。林芝市委組織部供圖
早年墨脫還沒有發(fā)電設備和小型機械，高榮和村里的黨員、干部帶隊，硬是翻山越嶺將需要的設備一點一點背回來。經(jīng)過一番艱難搬運，2005年，地東村建成墨脫縣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水電站，發(fā)電量可達55KW，地東村百姓紛紛開始買電視、冰箱、電飯煲……
門巴人不怕吃苦，橫亙眼前的大山千難萬險也沒擋住他們發(fā)展的決心，日子的確是一天天變好了。無奈好景不長，2006年4月13日，地東村遭遇一場天災。
那天晚上八九點開始下雨，越下越大，看著雨勢，高榮感覺不對勁，“跟平時下雨怎么不一樣？”他立即召集黨員，挨家挨戶通知全村村民緊急撤離到安全地帶。當晚11時左右，村民剛剛聚齊，泥石流便從邦果山上傾瀉而下，大地震顫，片刻功夫，泥石流裹挾著部分村莊一齊沖進了雅魯藏布江。
2006年，泥石流過后的地東村。高榮圖
那夜的閃電照亮了這一切，村民們看著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震驚之余，高榮無比絕望，地東村就這樣毀了？
留住地東村
絕望只能壓在心底，高榮還要安慰村民：“別怕別怕，不會有事的。”
這場災難，萬幸的是村民無一人傷亡。門巴族百姓在當?shù)卣罅χС窒拢芸熘卣旃耐度氲綖暮笾亟ㄖ小Ｋ麄兓ハ鄮椭?，僅用3年時間，便重新修建了道路、房子、水渠、水電站、學校等基礎設施。
2006年9月1日，林芝米林機場正式通航。2007年，高榮自費買了去成都的機票，為村里買回大米脫粒機和柴油機。從此，耗時耗力的人工舂米在地東村成為歷史。那也是高榮第一次坐飛機。
地東村全景。林芝市委組織部供圖
如今的地東村有137戶、672人，其中黨員64名，不僅人口增加了，黨員數(shù)量也大幅增加，幾乎每兩戶人家就有一名黨員。
高榮解釋，2006年那次泥石流，他發(fā)現(xiàn)黨員發(fā)揮了非常突出的帶頭作用。
“出事時，十幾名黨員沖到第一線救援。黨員隊伍的力量不可估量，因為這種想法，我要發(fā)展黨員，村里能干的、識字的、有點文化的，就發(fā)展為入黨積極分子。”高榮說，現(xiàn)在村里不管是修水渠修道路，還是解決村民實際困難，幾乎都能看到黨員的身影。
隨著地東村重建工作初具規(guī)模，高榮把他惦記已久的村民就醫(yī)、就學問題依次提上日程。
山路難行。過去地東村有人生病送往醫(yī)院，可能抬到半路就去世了，同行村民只好再把遺體背回去。有一次村里有產(chǎn)婦難產(chǎn)，孩子腿先出來，等送到縣里的醫(yī)院一天半過去了，孩子搶救已來不及。
這些事情，每次提起心里都難受，“發(fā)個燒都要死一個人，感冒都治不了，這樣太不值了。”高榮一心要在村里建衛(wèi)生室。
找墨脫縣政府、找部隊老領導，高榮四處“化緣”，請他們幫助。2008年，地東村衛(wèi)生室正式建成，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擺在面前，衛(wèi)生員在哪？
想找人去培訓，無奈村里很多人都不識字，高榮只得自己去學習。以前見血就暈的他學會了縫傷口、扎針……就這樣堅持了六七年，終于有在外讀書的學生回村后接替了他。現(xiàn)在地東村已有3名村醫(yī)，衛(wèi)生室24小時有人值班。
后來，高榮注意到，地東村的孩子到背崩鄉(xiāng)小學讀書，留級情況較多。“村里小孩要到七八歲才可以讀小學，之前就是光著屁股玩，‘一二三四’都不認識，這樣下去怎么辦呀，以后誰來建設咱們墨脫呀？”高榮說。
2011年，高榮謀劃在地東村辦一所幼兒園，這是墨脫縣第一所村級幼兒園。一番奔波之后，西藏自治區(qū)教育廳撥款80萬元，幼兒園很快就籌建好了。
如今，村幼兒園已經(jīng)辦了8年，地東村的孩子到鄉(xiāng)小學讀書，留級情況也很少出現(xiàn)了。
地東村幼兒園。林芝市委組織部供圖
22年過去，高榮還記得那年自己剛選為村書記的時候，找人翻越多雄拉雪山，為地東村背回一臺16mm電影放映機，連鄰村村民都拿著舊舊的哈達和黃酒迎接他。
一部電影膠片幾十斤重，為了看電影，村民再苦再累都愿意翻越雪山背回來；為了放電影，高榮自己拿出5000塊錢買一臺汽油發(fā)電機。為村民做事情，高榮感到滿足。
“我退伍回去在村里呆這么多年，就是這個初心。只要我有這個能力，就去做，哪怕是我沒這個能力，我也要積極反映給上級部門。我要帶動大家把我們村建設好，我們村稍微有好條件了以后我還要帶動別的村。要做個群眾身邊的人，要敢付出，才有老百姓對你的信任。”高榮說。
(責任編輯：張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