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我是怎么當(dāng)上木匠的?

時間:2016-03-11 08:01來源:大西北網(wǎng)-科技鑫報 作者:齊白石 點擊: 載入中...

齊白石 花果木雕


齊白石 花果木雕

 

    光緒元年(乙亥·一八七五),我十三歲。二年(丙子·一八七六),我十四歲。這兩年,在我祖父故去之后,經(jīng)過這回喪事,家里的光景,更顯得窘迫異常。田里的事情,只有我父親一人操作,也顯得勞累不堪。母親常對我說:”阿芝呀!我恨不得你們哥兒幾個,快快長大了,身長七尺,能夠幫助你父親,糊得住一家人的嘴??!“我們家鄉(xiāng),煮飯是燒柴灶的,我十三歲那年,春夏之交,雨水特多,我不能上山砍柴,家里米又吃完了只好掘些野菜用積存的干牛糞煨著吃,柴灶好久沒用,雨水灌進(jìn)灶內(nèi),生了許多青蛙,灶內(nèi)生蛙,可算得一樁奇聞了。我母親支撐這樣一個門庭,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我十四歲那年,母親又生了我四弟純培,號叫云林。我妻春君幫著料理家務(wù),侍奉我祖母和我父親母親煮飯洗衣和照看我弟弟,都由她獨自擔(dān)當(dāng)起來。我小時候身體很不好,祖父在世之時,我不過砍砍柴,牧牧牛檢檢糞,在家里打打雜田里的事,一概沒有動手過。此刻父親對我說:”你歲數(shù)不小了,學(xué)學(xué)田里的事吧!“他就教我扶犁。我學(xué)了幾天,顧得了犁,卻顧不了牛,顧著牛,又顧不著犁了,來回地折磨,弄得滿身是汗,也沒有把犁扶好。父親又叫我跟著他下田,插秧耘稻,整天地彎著腰,在水田里泡,比扶犁更難受。有一次,干了一天,夠我累的,傍晚時候,我坐在星斗塘岸邊洗腳,忽然間,腳上痛得像小鉗子亂鋏,急忙從水里拔起腳來一看,腳趾頭上已出了不少的血。父親說:”這是草蝦欺侮了我兒啦!“星斗塘里草蝦很多,以后我就不敢在塘里洗腳了。


    光褚三年(丁丑·一八七七),我十五歲。父親看我身體弱,力氣小,田里的事,實在累不了,就想叫我學(xué)一門手藝,預(yù)備將來可以糊口養(yǎng)家。但是,究竟學(xué)哪一門手藝呢?父親跟我祖母和我母親商量過好幾次,都沒曾決定出一個準(zhǔn)主意來。那年年初,有一個鄉(xiāng)里人稱他為”齊滿木匠“的,是我的本家叔祖,他的名字叫齊仙佑,我的祖母,是他的堂嫂,他到我家來,向我祖母拜年。我父親請他喝酒。在喝酒的時候,父親跟他說妥,我去拜他為師。跟他學(xué)做木匠手藝。隔了幾天,揀了個好日子,父親領(lǐng)我到仙佑叔祖的家里,行了拜師禮,吃了敬師酒,我就算他的正式徒弟了。仙佑叔祖的手藝,是個粗木作,又名大器作,蓋房子立木架是本行,粗糙的桌椅床凳和種田用的犁耙之類,也能做得出來。我就天天拿了斧子鋸子這些東西,跟著他學(xué)。剛過了清明節(jié),逢到人家蓋房子,仙佑叔祖帶了我去給他們立木架,我力氣不夠,一根大檁子,我不但抗不動,扶也扶不起,仙佑叔祖說我太不中用了,就把我送回家來。父親跟他說了許多好話,千懇萬托地求他收留,他執(zhí)意不肯,只得罷了。


    我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個月。父親托了人情,又找到了一位粗木作的木匠,名叫齊長齡,領(lǐng)我去拜師。這位齊師傅,也是我們遠(yuǎn)房的本家,倒能體恤我,看我力氣差得很,就說:”你好好地練罷!什么事都是練出來的,常練練,就能把力氣練出來了。“記得那年秋天我跟著齊師傅做完工回來,在鄉(xiāng)里的田塍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對面過來三個人,肩上有的背了木箱,有的背著很堅實的粗布大口袋,箱里袋里裝的,也都是些斧鋸鉆鑿這一類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木匠,當(dāng)然是我們的同行了,我并不在意。想不到走到近身,我的齊師傅垂下了雙手,側(cè)著身體,站在旁邊,滿面堆著笑意,問他們好。他們?nèi)齻€人,卻倨傲得很,略微地點了一點頭,愛理不理地搭訕著:”從哪里來?“齊師傅很恭敬地答道:”剛給人家做了幾件粗糙家具回來“.交談了不多幾句話,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齊師傅等他們走遠(yuǎn),才拉著我往前走。我覺得很詫異,問道:”我們是木匠,他們也是木匠,師傅為什么要這樣恭敬?“齊師傅拉長了臉說:”小孩子不懂得規(guī)矩!我們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們是小器作,做的是細(xì)活。他們能做精致小巧的東西,還會雕花,這種手藝,不是聰明人,一輩子也學(xué)不成的,我們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們平起平坐呢?“我聽了,心里很不服氣,我想:”他們能學(xué),難道我就學(xué)不成!“因此,我就決心要去學(xué)小器作了。


    光緒四年(戊寅·一八七八),我十六歲。祖母因為大器作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氣,有時還要爬高上房,怕我干不了。母親也顧慮到,萬一手藝沒曾學(xué)成,先弄出了一身的病來。她們跟父親商量,想叫我換一行別的手藝,照顧我的身體,能夠輕松點的才好。我把愿意去學(xué)小器作的意思,說了出來,他們都認(rèn)為可以,就由父親打聽到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領(lǐng)個徒弟。這是好機會,托人去說,一說就成功了。我辭了齊師傅。到周師傅那邊去學(xué)手藝。這位周師傅,住在周家洞,離我們家,也不太遠(yuǎn),那年他三十八歲。他的雕花手藝,在白石鋪一帶,是很出名的,他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絕技。我跟著他學(xué),他肯耐心地教。說也奇怪,我們師徒二人,真是有緣,處得非常之好。我很佩服他的本領(lǐng),又喜歡這門手藝,學(xué)得很有興味。他說我聰明,肯用心,覺得我這個徒弟,比任何人都可愛。他是沒有兒子,簡直就把我當(dāng)作親生兒子一樣地看待。他又常常對人說:”我這個徒弟,學(xué)成了手藝,一定是我們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輩子的工,將來面子上沾著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人家聽了他的話,都說周師傅名下有個有出息的好徒弟,后來我出師后,人家都很看得起,這是我?guī)煾堤岚挝业囊环靡?,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p>


    光緒五年(己卯·一八七九),我十七歲。六年(庚辰·一八八○),我十八歲。七年(辛巳·一八八一),我十九歲。照我們小器作的行規(guī),學(xué)徒期是三年零一節(jié),我因為在學(xué)徒期中,生了一場大病,耽誤了不少日子,所以到十九歲的下半年,才滿期出師。我生這場大病,是在十七歲那年的秋天,病得非常危險,又吐過幾口血,只剩得一口氣了。祖母和我父親,急得沒了主意直打轉(zhuǎn)。我母親恰巧生了我五弟純雋,號叫佑五,正在產(chǎn)期,也急得東西都咽不下口。我妻陳春君,嘴里不好意思說,背地里淌了不少的眼淚。后來請到了一位姓張的大夫,一劑”以寒伏火“的藥,吃下肚去,立刻就見了效,連服幾劑調(diào)理的藥,病就好了。病好之后,仍到周師傅處學(xué)手藝,經(jīng)過一段較長時間,學(xué)會了師傅的平刀法,又琢磨著改進(jìn)了圓刀法,師傅看我手藝學(xué)得很不錯,許我出師了。出師是一樁喜事,家里的人都很高興,祖母跟我父親母親商量好,揀了一個好日子,請了幾桌客,我和陳春君”圓房“了,從此,我和她才是正式的夫妻。那年我是十九歲,春君是二十歲。


    我出師后,仍是跟著周師傅出外做活。雕花工是計件論工的,必須完成了這一件,才能去做那一件。周師傅的好手藝。白石鋪附近一百來里地的范圍內(nèi),是沒有人不知道的,因此,我的名字,也跟著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稱我”芝木匠“,當(dāng)著面,客氣些,叫我”芝師傅“.我因家里光景不好,掙到的錢,一個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給我母親。母親常常笑著說:”阿芝能掙錢了,錢雖不多,總比空手好得多。“那時,我們師徒常去的地方,是陳家壟胡家和竹黎家。胡黎兩姓,都是有錢的財主人家,他們家里有了婚嫁的事情,男家做床櫥,女家做妝奩,件數(shù)做得很多,那是由我們師徒去做的。有時師傅不去,就由我一人單獨去了,還有我的本家齊伯常的家里,我也是常去的。伯常名叫敦元,是湘潭的一位紳士,我到他家,總在他們稻谷倉前做活,和伯常的兒子公甫相識。論歲數(shù),公甫比我小得多,可是我們很談得來,成了知己朋友。后來我給他畫了一張秋姜館填詞圖,題了三首詩,其中一首道:”稻梁倉外見君小,草莽聲中并我衰。放下斧斤作知己,前身應(yīng)作蠹魚來。“就是記的這件事。


    那時雕花匠所雕的花樣,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祖師傳下來的一種花籃形式,更是陳陳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無非是些麒麟送子、狀元及第等一類東西。我以為這些老一套的玩藝兒,雕來雕去,雕個沒完。終究人要看得膩煩的。我就想法換個樣子,在花籃上面,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藥梅蘭竹菊等花木。人物從繡像小說的插圖里,勾摹出來,都是些歷史故事。還搬用平日常畫的飛禽走獸,草木蟲魚,加些布景,構(gòu)成圖稿。我運用腦子里所想得到的,造出許多新的花樣,雕成之后,果然人都夸獎?wù)f好。我高興極了,益發(fā)地大膽創(chuàng)造起來。那時,我剛出師不久,跟著師傅東跑西轉(zhuǎn),倒也一天沒有閑過。只因年紀(jì)還輕,名聲不大,掙的錢也就不會太多。家里的光景,比較頭二年,略為好些,但因歷年積迭的虧空,短時間還彌補不上,仍顯得很不寬裕。我妻陳春君一面在家料理家務(wù),一面又在屋邊空地,親手種了許多蔬菜,天天提了木桶,到井邊汲水。有時肚子餓得難受,沒有東西可吃,就喝點水,算是搪搪饑腸。娘家來人問她;”生活得怎樣?“她總是說:”很好!“不肯露出絲毫窮相。他真是一個挺得起脊梁顧得住面子的人!可是我們家的實情,瞞不過隔壁的鄰居們,有一個慣于挑撥是非的鄰居女人,曾對春君說過:”何必在此吃辛吃苦,憑你這樣一個人,還找不到有錢的丈夫!“春君笑著說:”有錢的人,會要有夫之婦?我只知命該如此,你也不必為我妄想!“春君就是這樣甘熬窮受苦,沒有一點怨言的。


    光緒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我二十歲。仍是肩上背了個木箱,箱里裝著雕花匠應(yīng)用的全套工具,跟著師傅,出去做活。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一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我仔細(xì)看了一遍,才覺著我以前畫的東西,實在要不得,畫人物,不是頭大了,就是腳長了,畫花草,不是花肥了。就是葉瘦了,較起真來,似乎都有點小毛病,有了這部畫譜,好像是檢到了一件寶貝,就想從頭學(xué)起,臨它個幾十遍。轉(zhuǎn)念又想:書是別人的,不能久借不還,買新的,湘潭沒處買,長沙也許有,價碼可不知道,怕有也買不起。只有先借到手,用早年勾影電公像的方法,先勾影下來,再仔細(xì)琢磨。想準(zhǔn)了主意,就向主顧家借了來,跟母親商量,在我掙來的工資里,勻出些錢,買了點薄竹紙和顏料毛筆,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時候,用松油柴火為燈,一幅一幅地勾影。足足畫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園畫譜“,除了殘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釘成了十六本。從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園畫譜“做根據(jù),花樣既推陳出新,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畫也合乎規(guī)格,沒有不相勻稱的毛病了。


    我雕花得來的工資,貼補家用,還是微薄得很。家里缺米少柴的,時常鬧著窮。我母親為了開門七件事,整天的愁眉不展。祖母寧可自己餓著肚子,留了東西給我吃。我是個長子,又是出了師學(xué)過手藝的人,不另想想辦法,實在看不下去。只得在晚上閑暇之時,勻出功夫,憑我一雙手,做些小巧玲瓏的玩藝兒,第二天一清早,送到白石鋪街上的雜貨店里,許了他們一點利益,托他們替我代賣。我常做的,是一種能裝旱煙也能裝水煙的煙盒子,用牛角磨光了,配著能活動開關(guān)的蓋子,用起來很方便,買的人倒也不少。大概兩三個晚上,我能做成一個,除了給雜貨店掌柜二成的經(jīng)手費以外,每個我還能得到一斗多米的錢。那時,鄉(xiāng)里流行的,旱煙吸葉子煙,水煙吸條絲煙。我旱煙水煙,都學(xué)會吸了,而且吸得有了癮。我賣掉了自己做的牛角煙盒子,吸煙的錢,就有了著落啦,連燒料煙嘴的旱煙管,和吸水煙用的銅煙袋,都賺了出來。剩余的錢,給了我母親,多少濟一些急,但是還救不了根本的窮,不過聊勝于無而已。據(jù)微信月雅書畫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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