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七虎，對很多人來說，這個名字有點陌生。這位中國工程院首屆院士雖然已是82歲高齡，仍然精神矍鑠，健步如飛。如今，他保持著早年擦涼水澡的習慣，一周至少游泳兩次。用他的話講，運動是為了強健體魄，更好地服務科研工作。
2018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shù)獎獲得者、我國現(xiàn)代防護工程理論的奠基人、防護工程學科的創(chuàng)立者……如果說研究核武器等毀傷武器是在造“矛”，那么防護工程研究則是在鑄“盾”。耗盡畢生心血，為我國鑄就堅不可摧的“地下鋼鐵長城”立下不朽功勛，而今面對紛至沓來的贊譽，錢七虎笑言，還是最喜歡科技工作者這個稱謂。
“國家選派我出國學習防護工程，就是把信任給了自己”
年輕時的錢七虎是個名副其實的“學霸”。
中學時期，他6門課中有4門滿分。在響應國家號召到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求學6年間，埋頭苦學的他僅回過一次家。離校時，作為全年級唯一的全優(yōu)畢業(yè)生，他被保送至前蘇聯(lián)莫斯科古比雪夫軍事工程學院深造。
前蘇聯(lián)留學期間，錢七虎更加如饑似渴地學習。那時，他最大的愛好是去書店看書買書——上街的次數(shù)很多，可留學6年，他愣是沒去過一處景點。直到上世紀90年代機緣巧合到俄羅斯開會，才彌補了這個遺憾。
1965年，錢七虎學成歸來，擔任了原西安工程兵工程學院教員。當時，世界正面臨核武器威脅。“防護工程是我國的地下鋼鐵長城，‘矛’升級了，我們的‘盾’就要及時升級。國家選派我出國學習防護工程，就是把信任給了自己。”那時起，為中國設計打不爛、炸不毀的“鋼鐵堅盾”成了他一生執(zhí)著追求的目標。
上世紀60年代，戈壁深處一聲巨響，荒漠升起一片蘑菇云……身著防護服的錢七虎迅速沖進了核爆中心勘察爆炸現(xiàn)場，當時他受命進行空軍飛機洞庫防護門的設計。錢七虎發(fā)現(xiàn)，飛機洞庫的防護門沒有被炸壞，里面的飛機也沒有受損，但防護門發(fā)生了嚴重變形無法開啟，里面的飛機無法飛出。怎么辦？他首先想到的是使用先進力學計算理論和計算設備改良防護門相關(guān)設計計算。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當時，先進的計算設備是大型晶體管計算機，他們從未接觸過，輾轉(zhuǎn)多方協(xié)調(diào)，才能利用節(jié)假日和吃飯、睡覺的空隙，打“時間差”蹭人家的設備用。有了“金剛鉆”，可面對“天書”似的上機手冊，團隊又傻了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錢七虎關(guān)起門來啃這本“天書”——兩天后，他再次站在團隊成員面前，說的第一句話是，“可以上機操作了！”原來，這兩天他不僅看懂了“天書”，還著手編寫了大型防護結(jié)構(gòu)的計算程序。
咬定青山不放松，歷時兩年多，錢七虎設計出當時國內(nèi)跨度最大、抗力最高的飛機洞庫防護門，但也接到一份“十二指腸潰瘍和胃潰瘍”的醫(yī)療診斷書。他顧不上休養(yǎng)，又趁熱打鐵開始了“有限單元法在工程結(jié)構(gòu)計算中的應用”的編著。這時，嚴重的腸胃疾病尚未痊愈，長期勞累又誘發(fā)痔瘡，他就每天趴在床上看書寫作。
時光不負情深。這本在床頭寫成的專著，問世不久便獲得1978年全國科技大會重大科技成果獎。在1979年召開的全國性學術(shù)會議上，錢七虎一個人就入選了8篇關(guān)于防護工程方面的前沿論文和研究成果，學術(shù)界為此一震。1980年，學院職稱評審時，助教、講師都不是的錢七虎，破格評上了副教授。那一年，他43歲。
“大腦越用越靈活，作為科學家就要始終做一個‘蓄水池’”
敏銳的洞察力，這是熟悉錢七虎的人對他的一致評價。
這從一連串的“率先”中便可管窺一斑：在國內(nèi)首次應用空氣動力學原理與方法解決防護工程孔口防護的一系列計算問題；率先研制土中柔性輕型野戰(zhàn)防護工事，解決當時急需快速構(gòu)筑大批量工事的緊迫需求；率先研制出國內(nèi)第一套空中核爆壓力試驗模擬裝置，為構(gòu)建地下工程防護理論技術(shù)體系提供了必備……
其中一個代表性的例子，即抗深鉆地武器防護工程的系統(tǒng)研究。
“矛”與“盾”總是在攻防對抗中，不斷碰撞出新的“火花”。隨著偵察手段不斷更新、高技術(shù)武器與精確制導武器相繼涌現(xiàn)，防護工程在高度透明化戰(zhàn)場中，常常是“藏不了、抗不住”。“‘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信息化戰(zhàn)爭中，偽裝和防護不是‘無能為力’，而是要走綜合防護、土木工程防護與信息化防護相結(jié)合的路子。”上世紀90年代，錢七虎提出了建設深地下超高抗力防護工程總體構(gòu)想。
十年磨一劍。他帶領團隊攻克了一個個難關(guān)，為抗鉆地核武器防護工程的設計與建設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也為我國戰(zhàn)略工程安全裝上了“金鐘罩”。
勇于攀登的人，腳步從不停歇。
“19世紀地面上建了很多橋，20世紀又修了很多高層建筑，21世紀將是地下空間開發(fā)利用的世紀。”早在1999年，錢七虎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地上空間利用遠遠跟不上人口增長。他首次提出開發(fā)利用城市地下空間的戰(zhàn)略，組織編制了全國20多個重點設防城市的地下空間規(guī)劃。
隨著經(jīng)濟和國防建設快速發(fā)展，人類對地下空間的開發(fā)利用不斷走向縱深：深逾千米乃至數(shù)千米的礦山，埋深逾千米的水電工程引水隧道。所有這些地下空間工程的設計和施工，都會遇到關(guān)鍵性問題：比如，高地應力和高溫條件下深部巖體的變形、破壞，特別是巖爆。
為安全開發(fā)利用深地下空間，錢七虎花費近20年，攻克了困擾巖體力學界多年的16項關(guān)鍵技術(shù)，解決了近30項技術(shù)難題。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今已是耄耋之年的錢七虎仍舊沒有閑下來。平時除去吃飯、休息、鍛煉時間，他只有兩件事——看資料和改資料。翻看他2018年6月以后的工作安排表，幾乎每個月都有數(shù)個活動，地點涉及數(shù)個省市，還有跨洋國際學術(shù)會議。
“干事業(yè)就像爬山，只有不斷挑戰(zhàn)一個又一個高峰，才能使科學發(fā)展走在最前沿、最前列。”錢七虎說，自己像“雷達”和“海綿”，要通過參加各類活動，捕捉和儲備大量科研前沿信息。
“如果樹立的是一個基于國家的價值觀，你關(guān)注的就是國家、民族和人民”
前不久，被譽為“工程界珠峰”的港珠澳大橋正式開通，橫臥伶仃洋兩岸，連接香港、珠海、澳門三地，錢七虎就是為大橋建設貢獻智慧力量的專家之一。
“國家需要什么，科學家的興趣就應該在哪，要站在國家全局考慮問題。”對港珠澳大橋海底隧道建設方案的建議，錢七虎可謂用心良苦：港珠澳大橋的海底隧道建設全長約6公里，未來建成后要確保伶仃洋能通行30萬噸郵輪。錢七虎綜合考慮洋流、浪涌、沉降等各方面因素，提出了合理化建議方案。
“隧道工程領域的創(chuàng)新既要步子邁得開，更要邁得穩(wěn)。”作為南京長江隧道專家委員會主任和上海崇明長江隧道、武漢長江隧道專家委員會成員，錢七虎對這些長江隧道的建設方案提出了方向性的修改意見。
1992年，珠海機場擴建，需兩年內(nèi)建成可降落大型客機的機場。然而，雄踞三灶島南端的炮臺山成為機場擴建的天然屏障。“炸掉炮臺山！”消息傳出，咨詢者、洽談者紛至沓來，但很快又歸于沉寂。
原來，爆破總方量1085萬立方米；50%的土石方要一次性定向爆破到大海，50%的土石方要松動破碎；把半座山扔進大海，需要上萬噸炸藥，還要確保山外600米和1000米兩處村莊安全，房屋不得倒塌……弄清炮臺山爆破的真正難度后，大家猶豫了。“是挑戰(zhàn)，更是機遇！”關(guān)鍵時刻，時任工程兵工程學院院長的錢七虎立下軍令狀。
當年12月28日，珠海三灶島，隨著爆破工程現(xiàn)場總指揮一聲令下，霎時間，1.2萬噸炸藥和數(shù)萬支雷管逐一起爆，其爆炸當量相當于二戰(zhàn)時期美國投放廣島原子彈的60%。這一爆，至今仍保持著直列條形裝藥工程爆破當量的紀錄，它不僅吹響了珠海特區(qū)改革前進的新號角，也開辟了我國爆破技術(shù)新的應用領域。
按照規(guī)定，學院參與工程設計和施工組織的同志會拿到一筆可觀的獎金，錢七虎卻堅持分文不要。“如果只追求個人名利，那你的關(guān)注點始終是在個人幸福的方向；如果樹立的是一個基于國家的價值觀，你關(guān)注的就是國家、民族和人民。”錢七虎說。
看淡金錢的錢七虎一直保持著艱苦樸素的習慣。1993年，錢七虎隨團到美國佛羅里達州參加國際學術(shù)會議。他們不但選擇了房租便宜的旅館，為節(jié)省會議用餐費用，還自行買菜在旅館做飯吃，省錢又可口……回國后，他把這趟去美國節(jié)省的400美元，全部交給了財務部門。
一次，錢七虎到北京參加會議，看到隨行的參謀住房有兩張床，便退掉給他安排的套間，兩人睡一間房子。有人說他不會享受，錢七虎說，共產(chǎn)黨的官是帶頭吃苦的官，不管別人怎么說，他自己心里有一本賬。
花在工作上的時間多了，留給家庭的就少了。
“我有任務，走了。”在那些不分晝夜、緊鑼密鼓工作的日子里，錢七虎臨走時只能給家人留下這6個字。此后幾個月，他就從人間悄然“蒸發(fā)”。1981年，與恩愛的妻子異地分居16年后，他們終于在南京長相聚。而由于忙于工作，對夫人和兩個孩子卻顧及很少。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精神，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特質(zhì)。”錢七虎說。如今，只要有時間他都會陪著老伴一起散步，他們手挽著手，肩并著肩，一起看日落日出。（經(jīng)濟日報·中國經(jīng)濟網(wǎng)記者 沈 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