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年前被迫誣陷老師奸污:遲到41年的救贖

時間:2016-08-17 07:40來源:大西北網(wǎng)-中國青年報 作者: 點擊: 載入中...

  大西北網(wǎng)訊  41年都過去了。作為一起強奸案的受害者和最核心的證人,在陰影里生活了半輩子之后,王佳芳終于決定打破沉默,承認自己的謊言。

  這個57歲的小個頭女人已經(jīng)老了。在鑲著圓形亮片的黑色長褂下,癌細胞從直腸侵略到了淋巴和乳腺,她的臉上起了褶皺,腰上長出雞蛋樣的疙瘩,腿上浮現(xiàn)出塊狀的淤青。甚至,有時說一會兒話,她便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但為了去檢察院交材料,她起了個大早。平時走路不敢太費力的她,步行了半個小時,癱坐在接待室的沙發(fā)上。她告訴工作人員,自己之前的證詞都是假的,對方卻不愿理會她,揮揮手勸她回去,“這個案子40多年了,根本翻不了,官司沒有打頭。”

  她抓著沙發(fā)的扶手,賴著不肯走,聲嘶力竭地喊道,“錯了就是錯了,哪怕幾百年都可以翻嘛!”

  不會上網(wǎng)的丈夫聽說她要翻案,害怕她被人暗害,也擔(dān)心傳開了“不光彩”。她卻抿著嘴擰著眉說,“我想好了,不管日子怎么過,都要翻案。”

  16歲時,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的她,晚上找到當(dāng)時的老師兼校長陳加錢,詢問自己是否被推薦上初中,不料卻被民兵五花大綁。在長達7天的漫長審訊后,她被迫誣陷了自己的老師,讓他因為“奸污女學(xué)生”入獄。

  “那天月亮很大,屋頂還有兩片亮瓦,老師說點上油燈,我說不用了,問點事情就走。”王佳芳對記者回憶,自己穿著短袖和長褲,因為來了月經(jīng),怕弄臟了板凳,她堅持要站著。

  審訊期間她住在一個“黑漆漆”的房間里,屋里沒有窗戶,沒有鋪蓋,只有一床破涼席。剛開始被問是否和陳加錢發(fā)生了關(guān)系,她一個勁說,“沒有!”然后哭喊著“帶我去醫(yī)院檢查!”對方不理不睬,只是不斷地重復(fù)“不承認就別想走!”身邊的民兵還沖她吐口水,揚起手要打她。

  父親每天步行30里路來送飯,王佳芳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哭著讓他端走。挨到了第七天,審訊人員兇狠地說,“陳老師都承認了,你還不承認?”王佳芳怕極了,瞎編道,有,還不只一次,有好幾十次。

  陳加錢說他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如果王佳芳那天沒來敲自己的門,他會度過怎樣的一生?自己當(dāng)年是一個“堂堂的小學(xué)校長”,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出身,學(xué)校里唯一的公辦教師,區(qū)教育系統(tǒng)重點培養(yǎng)對象。而且,他還是村里發(fā)展的唯一的共產(chǎn)黨員,第二年8月便要公示。

  他想,自己很可能會當(dāng)上學(xué)區(qū)的教導(dǎo)主任,說不定還會“升官發(fā)財”。再不濟,他也還是個普通的人民教師,每個月能拿4000多元的退休金。

  “無論如何,絕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他掏出下顎裝的假牙,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當(dāng)時在審判大會上被民兵拉翻在地,滿臉是血,牙也掉了4顆。”判刑后他累計入獄9年。女兒因有個“勞改犯父親”輟學(xué)務(wù)農(nóng),女婿在漏水的老屋里被電死。妻子現(xiàn)在也終日精神恍惚,一提到這件事便罵罵咧咧。

  如今,陳加錢總是穿著一身藍灰色的布衣,手縮在長長的袖子里,染過的頭發(fā)中夾著幾縷灰白,走路故意把腰板挺得筆直。

  有一次在廣場上,他和妻子撞上了王佳芳。女人見了王佳芳,便對著地上“呸”地吐口水,還說要用棒棒打她。一個月后,王佳芳坐在床上,神情黯然地對記者說,“她肯定埋怨我,但我又去埋怨誰呢?我也是受害者呀!”

  同陳加錢一樣,王佳芳的人生也被莫須有的污名壓彎。她本是個活潑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雖然文化成績一般,但她鉚著勁兒想讀初中。她甚至還想往上讀,考不上高中念個中專也行。當(dāng)時她脾氣還很烈,性子很要強,經(jīng)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同學(xué)干嘴仗,同學(xué)不給自己講題目,她便嚷嚷,“你有啥子了不起的!”

  “當(dāng)時我還是學(xué)校里的籃球明星。”回憶到這一光輝歷史,虛弱的王佳芳臉上露出了笑意。她那時很瘦,跑得快,跳得高,投球格外準。就在出事的那個7月,她曾代表全沙灣小學(xué)去黃瑯區(qū)打了5天比賽,她們隊得了第一名。

  然而,在被關(guān)進小房間后,她曾經(jīng)的那些親密隊友,跑到審訊室的窗外大聲罵道,“9號打球打得好得很,作風(fēng)卻不好!不要臉!”9號是王佳芳的球衣編號,那一刻,她感到恥辱從心里一點一點滲到了腳跟,她想罵回去,但是她不敢,只能咬著牙。

  之后的4年,她拒絕了所有提親,因為覺得別人不過是想“撿便宜”,以為她不要彩禮。20歲時,她才經(jīng)人介紹,帶著家里給的一床鋪蓋,遠嫁到了170公里外的四川省樂山市馬邊彝族自治縣。

  倔強的王佳芳曾經(jīng)也想過要打破沉默。早在1981年,陳加錢勞改了6年出獄后,打聽到王佳芳的婆家,花了幾十元車費趕來馬邊縣。看到陳加錢的時候,王佳芳剛從山上挖地回來,背著一個娃,牽著一個娃。

  “聽了陳老師在看守所和農(nóng)場的遭遇,我便哭了。”王佳芳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回憶。

  她二話不說便同意改口供。她一邊流著淚口述,同行的代理人一邊寫,然后她讀過證詞,在上面簽字,按下指紋。

  “誰知道,兩年后又有人又找到我,讓我改回原來的口供!”王佳芳拍著大腿說。工作人員嚴厲地說,改口供的話當(dāng)年便是作偽證,陳加錢坐了6年牢,她也得坐6年。

  王佳芳一聽,渾身軟了。當(dāng)年她在村子里被人吐口水,她去鏟河沙,同學(xué)說,“哪個要和你這樣的人一起背!”她不想離開好不容易才搭建起的家??粗磉吂郧煽蓯鄣暮⒆樱X袋一片空白,顫抖著在新的證詞上簽下了字。

  一位接近雷波縣司法局的人士證實了這件事。他在證詞中寫道:“他們?nèi)ネ跫逊遥ㄔ娜绱耍跫逊荚妹跫逊遥┨幫{恫嚇,叫王佳芬反坐6年,一個農(nóng)村婦女怎么經(jīng)得住威脅,只有違心說,不是自己的意愿。”

  那時,她的日子才剛剛有了起色。在馬邊彝族自治縣,她的丈夫不介意別人的閑言碎語。生產(chǎn)隊一放假,男人便去伐木場砍樹,然后把150斤重的木材背下山。當(dāng)時上山撿枯柴,一斤只能賣一毛錢,男人卻給她買了一件兩三百元的藍色半褂衫。她也在家喂了兩頭豬,結(jié)婚兩年還生下了兩個娃娃。

  “在那樣的時候,我怕呀!哪敢再鬧翻案!”數(shù)十年后,她對記者說。檢察院的人走后,王佳芳每次回到雷波縣的娘家,都不敢向人打聽老陳家住哪,也不敢問他怎么樣了。某一次,有人隨口告訴她,“陳老師一直找不到你的電話”。她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在許多個夜晚,她每次想到“陳加錢鬧翻案還得再坐6年牢”,心里便打了個冷戰(zhàn)。2013年,再次和陳加錢取得聯(lián)系,得知他又因“偽造證據(jù),進行翻案活動”被判3年后,她心中這塊石頭便越來越重了。

  然而,這時她已患癌3年,剛從西安做了治療回家。她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每天窩在床上或者沙發(fā)上,連地都下不了。她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像塊木頭”。

  后來因為長期吃藥,王佳芳的氣色開始好轉(zhuǎn),能勉強走路了。終于“有了力氣”的她,突然覺得,“再不翻案就來不及了”。更讓她感到振作的是,生病的幾年時間里,她每天躺在床上看法治節(jié)目,見證了趙作海案、聶樹斌案等冤假錯案的艱難反轉(zhuǎn)。

  尤其是今年2月,23年堅持申訴的殺人嫌犯陳滿,被法院宣布無罪釋放。她得知這個消息后,立馬興奮地給陳老師打了電話。

  “時代已經(jīng)變了。”王佳芳充滿希望地對他說。一個月后,她告訴再婚的丈夫,自己要回老家看病。男人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將她送到車站。

  臉色蠟黃、嘴唇發(fā)烏的王佳芳,拋下家里舒適的3層小樓,叮當(dāng)作響的鍋碗瓢盆,和一雙正在念書的兒女,坐了30個小時的火車和8個小時的大巴,從陜西谷府縣顛簸回到老家四川雷波縣。她租下10平方米的小屋,每天用小電飯煲燉上一點洋芋、南瓜、白菜和粉條,一邊吃藥,一邊申訴。

  王佳芳盼望著很快就能回家,然而,翻案并不像她想象的這么順利。

  3月18日,她將自己新的供詞交到檢察院,工作人員不收,她扔在桌上便走。6月29日,她再次去交審問她的區(qū)婦聯(lián)主任李志榮的供詞,發(fā)現(xiàn)他們壓根兒沒有受理她之前的材料。工作人員一再對她說,“這個官司沒有打頭。”

  可是,王佳芳想不通,自己作為“受害者”,從來沒有主動控告過陳加錢,他卻坐了9年牢。如今,她來說明自己從未被陳加錢傷害,仍然沒有用。

  “真是求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zé)o門。”陳加錢對王佳芳說。自從女婿被電死后,陳加錢只能靠幫人打官司,零零碎碎地掙點小錢,供養(yǎng)自己和女兒一家。而就在8年前,雷波縣人民法院開始禁止他在該縣做訴訟代理人。

  這個“年輕時性格溫和”,“對學(xué)生就像師傅般耐心”的老人,在情緒激動時,甚至?xí)缶o拳頭,憤憤地說,“如果案子不能平反,我真的想去殺人!”

  有時,王佳芳又會聽到他頹然地感嘆,“如果這個案子能扳過來,哪怕之后只能再活個一年兩年,我都可以閉眼了。”

  一個月前,檢察院終于同意受理他們的案件復(fù)查申訴,并且承諾盡快解決。

  然而,留給這兩位老人和癌癥病人的時間,可能已經(jīng)不多了?;及?年,王佳芳的思維越來越遲緩,常常算不清復(fù)雜的年份。想起生病的確切時間,她像個孩子扳著手指頭咕噥道,“那應(yīng)該是2000年”。日歷上翻過了一年,她不知道年份是多了還是少了。有時,算不清時間的她,甚至還會“穿越”回民國,以為某一年是“1929年”。不過,有一件事,她感到確定無疑——一旦發(fā)起病來,她隨時可能死掉。

  每當(dāng)有記者來到這個大涼山里的小縣城,靠著喝中藥保命的她,便會花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費勁地講述這個41年前的故事。在家人眼里“沒關(guān)系沒背景”的王佳芳,有時也感到有些害怕,她不斷地反問記者,“你覺得這個案子有希望嗎?”但是,當(dāng)陳加錢問她,“你想把污名帶進棺材嗎?”和癌癥對抗了6年的她又使勁地搖頭。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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