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復(fù)讀女高考落榜后自殺 遺言稱父母能輕松點(圖)

時間:2013-07-03 07:49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記者 陳璇 點擊: 載入中...

 

楊媛房間里的書桌上還堆著復(fù)習(xí)資料,只是添了她的遺像。

 

 

楊媛留給父母的絕筆以及用來割腕的水果刀。

 

 

 生前照片。


  冰點特稿第886期


  高考落榜生之死


  記者 陳璇


  再有半個小時,楊媛就要揭開她人生中第二次高考的懸念了。6月22日晚上9點半,這個家在四川崇州一個小村莊的復(fù)讀生,和其他54萬參加2013年高考的四川考生一樣,等待著分數(shù)公布的那一刻。


  這時,楊媛接到在西藏拉薩打工的父親楊富強的電話。父親在電話里囑咐她,明天中午去吃朋友生娃娃的酒席。楊媛連聲應(yīng)著,“一定會去”。接著,她迫不及待地跟父親說:“晚上10點出分數(shù)。分數(shù)一出來,馬上打電話跟你匯報。”


  楊富強躺在工棚的大通鋪上,把手機擱在胸口,等待著和女兒約定的這個電話。


  10點鐘過了,他的手機毫無動靜。兩個小時后,鈴聲響起,他急忙按下接聽鍵,卻聽到妻子胡群芳在電話里哭著說:“媛媛自殺了。”


  此刻,他們的女兒躺在崇州市的一家醫(yī)院里,生命體征已經(jīng)消失。在距離醫(yī)院3公里左右的家中,楊媛房間里一張堆著復(fù)習(xí)資料的書桌上,擺著她今年的高考準考證、一把刀刃上沾著血跡的水果刀,還有一封她用紅筆寫下的信。


  20歲的楊媛留給父母的最后幾句話是:“爸,媽,我對不起你們,來世我還要做你們的女兒。這一世,你們的恩情我無法回報,只有我死了,你們才能輕松點。答應(yīng)我,你們要好好活著。保重!”


  她的床邊放著一個金色的手機。在這個有些按鍵已經(jīng)掉漆的手機里,躺著她之前一直等待的短信。短信里寫著,她今年高考的總分數(shù)454分,四川省高考理科本科第三批錄取控制分數(shù)線460分。


  楊媛看完短信后,關(guān)掉了手機,似乎永遠也不希望父母看到自己的高考成績。


  “考”,沒有刻度,卻可以稱量世間任何一個靈魂


  高考前兩天,6月5日晚上9點過,楊媛和好朋友王碧云煲了半個小時的“電話粥”。 她跟王碧云說:“這次復(fù)讀一年,知識更牢固,高考更有信心了。”


  在楊媛的友情世界里,王碧云是最貼心的“姐妹”之一。她倆曾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去年一起參加高考,而且都考過了??凭€。此后,她們原本同步的人生軌道開始分叉,王碧云上了成都的一所專科院校,但是楊媛“不甘心上???rdquo;,留在崇州復(fù)讀。


  崇州距離成都不過25公里。這個人口將近65萬的縣城,今年有3163人參加高考。根據(jù)崇州市往年的高考成績來看,這里超過一半的考生能考進本科線。這樣的成績,在成都市8個遠郊區(qū)縣(市)里,排在中游。


  高考進入倒計時了,兩個女生似乎達成默契,她們很快繞過考試的話題,開心地聊起了“八卦”,還約好考完后一起“出去耍”。電話里響起楊媛平日里最有特色的銀鈴一般清亮的笑聲。


  高考前夜,同往常一樣,晚上11點左右,楊媛上床準備休息。她和室友李慧蓉聊了會兒天兒,語氣平靜地說:“今年高考,我不像去年那么慌了。”


  除了暴雨帶來點小麻煩,一切看上去都很順利。高考的第一天,早晨7點20分,離第一科考試開始還有1小時40分鐘,楊媛已經(jīng)守在考點外面,手上緊捏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她的文具、準考證以及一本《必備古詩文》。


  她和李慧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打發(fā)著開考前這段緊張的時間。鈴聲一響起,她就要和全國將近900萬考生走進各自的考場里。


  兩天的考試結(jié)束后,胡群芳見到女兒,是6月8日晚上6點半左右。楊媛背著一個灰色的雙肩包,騎自行車從平日里住讀的學(xué)?;氐郊依铩?/p>


  胡群芳琢磨著女兒臉上的表情,似乎沒有找到不同尋常的神色。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開口問:“考得啥子樣?”


  楊媛笑著對母親說:“分數(shù)出來了才曉得。”


  看到女兒臉上的笑容,胡群芳忐忑不安的心落了下來。


  幾乎沒有人太擔(dān)心楊媛,因為這個愛笑的女孩一直活潑開朗,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即使是在復(fù)讀這一年,她也“本性難移”。


  楊媛的身高超過1.65米,長得結(jié)實,而且說話嗓門大,有時笑起來會忘記是在公共場合。同學(xué)給她起了一個綽號“楊大炮”。還有人稱呼她“楊蛋”,因為她“粗獷”的形象,看上去就像“菜市場賣蛋的大媽”。


  對于這個濃眉毛、皮膚白皙的女孩來說,這些綽號與“淑女”毫不沾邊兒。但是,楊媛從沒有流露出半點不高興,而且“照單全收”。在她給朋友寫的信中,落款的地方,清秀的字跡寫著“楊蛋”。


  周圍不少同齡人都喜歡楊媛豪爽大方的性格。她愛唱歌,經(jīng)常坐在教室里哼哼。有一次課間休息,同學(xué)慫恿她上講臺去唱。她沒有半點扭捏,邁著大步子走上講臺,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唱起了她一直視為“成名曲”的《小酒窩》。下面的人樂成一片,她也很開心。


  她給很多朋友留下的印象,是那種“給點陽光就會努力燦爛”的人。她喜歡別人表揚她,有時會不停跟朋友念叨她收獲的贊美。她經(jīng)常洗完澡后,對著教室的窗玻璃,撥弄一頭又黑又濃密的頭發(fā),還會“自戀”地問別人:“你看,我這個發(fā)型美不?”


  偶爾,楊媛和朋友們聊天兒時,正說得開心,會突然蹦出一句:“表面看我很樂觀,其實我也蠻脆弱的。”聽到這句話的人,都認為是這個愛說笑的女孩,又在開玩笑。


  即便是第二次經(jīng)歷高考,楊媛的不少同學(xué)都認為,“積極樂觀的她肯定能挺過去”。一個和她要好的男同學(xué)說:“沒有人會擔(dān)心楊媛,反而是她擔(dān)心別人。”


  在“高四”的一次模擬考試中,楊媛面對這樣一道作文題:“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我們就要面對考試,大考小考,期中考,期末考,月考周考。面對就業(yè),我們要考,考各種證件。我們的一生,仿佛與‘考’有著不解之緣,請以‘考’為題,寫一篇議論文。”


  她寫道:“漫漫人生路中上,我們的一生仿佛與‘考’有著不解之緣。雖然,有時我們會有點兒憎惡它,但風(fēng)雨過后,回望我們走過來的路,我們或許會感謝它,是它讓我們在面對困難時,有較強的心理素質(zhì)去克服困難。‘考’,沒有刻度,卻可以稱量世間任何一個靈魂。”


  我一定要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找一個好工作,回報他們


  高考后,楊媛在家閑了不到一周,就去離家不遠的一家餐館打工,做服務(wù)員。


  母親胡群芳讓她跟朋友出去“好好耍一下”,她卻說“等拿到通知書了再出去”。


  她從早上8點工作到晚上9點,打完這份暑假工,可以掙下將近半年的大學(xué)學(xué)費。而這筆錢對于這個還欠著債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并不是無關(guān)輕重的數(shù)目。


  3年前,楊家的幾間磚瓦房因為修公路而拆遷。在當(dāng)?shù)氐慕y(tǒng)一規(guī)劃下,他們蓋起了兩層小樓房。但為此,家里欠了親戚朋友10多萬元。


  從2000年開始,父親楊富強就去離家2000多公里遠的拉薩打工。他是一個水電工,在建筑工地上埋電線,有時還會在凍土中挖下水管道。這個身高1.7米的農(nóng)民工,體重還不到100斤,瘦得幾乎是皮包骨頭。


  如果一年的活兒順利,楊富強可以掙4萬元,再加上租出去的3畝地能收回4000多元的水稻錢。這筆錢要養(yǎng)活全家5口人,以及一點點地還債,補家里的“大窟窿”。


  楊媛還有一個弟弟,沒考上高中,讀了一年的職高,就放棄念書了。去年,這個還不到19歲的男孩也跟著父親,去西藏打工。


  弟弟至今還沒回家奔姐姐的喪,因為除了父親趕回家那張機票,家里已經(jīng)勻不出錢再給他買一張。


  一直生活在經(jīng)濟條件不寬裕的農(nóng)村家庭里,楊媛的生活半徑很小。她從沒有離開過四川省,唯一一次離開崇州,還是2008年的時候,她和弟弟一起到成都華陽的表哥家里做客。


  楊媛在表哥剛買不久的110平方米三居室里呆了兩天,幾乎沒有走出過家門,也沒有真正看到大城市的模樣。她只是感受了一下城市的高樓生活,以及在表哥下班后,和他拉了幾句家常。


  就在幾年前,這個表哥只是楊媛遠在重慶山區(qū)的窮親戚。他們一家有3個男孩,住的是破舊的磚瓦房,父親是瓦工,母親還要給別人做保姆,才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生計。


  楊富強記得,“早些年,他們家條件還不如我們家”。不過,這3個80后的山區(qū)農(nóng)村男孩,有兩人考上了大學(xué),老大還讀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碩士研究生。他工作后沒多久,就在成都市郊買了第一套房子。


  有時,楊富強會跟女兒楊媛說:“這幾個表哥就是你們的榜樣。”


  楊媛不多說話,乖巧地回答:“爸爸,我曉得了。”


  2009年,楊媛考上崇州市最好的高中——崇慶中學(xué)。但是去年高考,她的分數(shù)離本科線還差十幾分。


  父母眼中一直都很懂事的楊媛,鬧了幾天情緒,“不開腔,不說話”,不愛搭理人。楊富強回憶說:“她很少會在我們面前鬧脾氣的。”


  楊媛決定復(fù)讀一年。她曾經(jīng)說過:“我相信高考是最公平的改變命運的一種方式。”坐客車都會暈車的她,卻一直想“考到四川以外的地方去上大學(xué)”。


  這個開朗愛笑的女孩,經(jīng)常在跟朋友說起父母打工養(yǎng)活自己如何辛苦時,直掉眼淚。這讓朋友們“無所適從”。她曾向最好的朋友吐露:“我一定要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找一個好工作,回報他們。”


  復(fù)讀生和應(yīng)屆生不同,明年幾乎沒有機會,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


  楊媛和大多復(fù)讀班同學(xué)一樣,都覺得“復(fù)讀生和應(yīng)屆生不同,明年幾乎沒有機會,因為沒有青春再來一年,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


  去年,班上50多個同學(xué)參加完高考,有十幾個人選擇復(fù)讀一年。在崇慶中學(xué)往屆的復(fù)讀生中,還有人考上清華大學(xué)。


  這一年,楊媛更加努力,改掉了“靜不下心來學(xué)習(xí)”的壞習(xí)慣,還會克制自己愛哼歌的“毛病”。在她的課桌旁邊,放著一個邊緣破損的白色整理箱,箱子里堆滿書本和試卷。她的教科書,大多書角翻卷起來,紙張揉得像是一碰就會破掉。


  有時,同桌李慧蓉看到,楊媛在看書時會走神,對著窗戶發(fā)呆。對此她解釋說:“我想的事情太多了。”


  楊媛有個習(xí)慣,每次考完后,會在成績表上做一組計算題。高考前的“二診”,她考了457分。她在成績表上各科分數(shù)的旁邊,給語文加上“1分”,數(shù)學(xué)加上“17分”,英語加上“17分”……這樣,她的總分就可以達到“520分”。她還算了一下,“520-457=63”。在豎等式的旁邊,她寫下一行字:“相信自己,腳踏實地。”


  她幾乎沒有清晰地跟人描繪過,到底要上哪所學(xué)校,讀什么專業(yè),將來從事何種職業(yè)。但是,她對同學(xué)說,“一定要考上‘二本’,還要沖‘一本’。”


  她跟父母說過,“三本”學(xué)校太貴,所以不想讀。去年高三,她還想過考軍校,因為費用全免。她參加了體檢,填了政治審查表,但最終分數(shù)不夠,沒考上。


  一旦考試分數(shù)要和錢掛上鉤,這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就會顯露出她的脆弱。


  在李慧蓉的記憶中,楊媛在復(fù)讀時情緒最沮喪的一次,是因為今年1月的“一診”成績不理想。在這次考試中,她的成績排名比以往下滑了20多位。按照學(xué)校規(guī)定,這個分數(shù)不在“費用全免”的檔次,要交1300多元的“輔導(dǎo)費”。


  這可能是楊媛在復(fù)讀一年中遇到的最大挫折。這個平日里愛笑的女生“哭得很傷心”,不止在一個朋友面前表露過難受。


  在楊媛的父母看來,女兒是愛跟他們說心里話的。但其實,楊媛在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是帶走了一些她不愿意告訴父母的小秘密。


  說起女兒的復(fù)讀,胡群芳一直以為,“學(xué)費不花錢”。楊媛從沒向她提起過輔導(dǎo)費的事。她找?guī)讉€要好的同學(xué)借了錢,一直到高考結(jié)束,才還完這1300多元。


  那段時間,楊媛總說自己“身體壯”,嚷著要減肥,晚上不去食堂吃飯。復(fù)讀班的同學(xué)大多每周花銷120元左右,家里給楊媛80元,但是她“最多只花50塊”。


  另一個秘密則是她這一年的關(guān)鍵詞——分數(shù)。楊媛每次向母親匯報自己的考試成績時,都會略微“修飾”一下。在胡群芳的印象中,女兒跟她說三次診斷考試的分數(shù)分別是“510、490、500”。但是,從她的成績單來看,這是她給自己“加分”后才可能達到的分數(shù)。


  她背回家的那個灰色書包,至今還放在她的床上。書包的最里層,幾本復(fù)習(xí)資料中間,夾著幾張疊成豆腐塊兒狀的考試成績表。


  正因為不是親生的娃娃,所以要加倍地愛她,娃娃身世太可憐了


  高考成績公布的日期一天天臨近。


  連日來,親戚們詢問楊媛考試成績的電話越來越多。她不愿意接,讓胡群芳去應(yīng)付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但她很愿意和父親通電話。幾乎每周六晚上9點,她都要準時和父親打一個電話,對父親噓寒問暖,囑咐“爸爸在外面做活要注意身體,在拉薩要穿暖和點”。即便在等分數(shù)的這段時間,也不例外。


  楊富強想到,8月底女兒就要滿20歲了。他念叨著,等楊媛上大學(xué)后,給她的房間換一套新家具。


  父親一直對這個女兒有著特殊的偏愛。然而,他一直不敢親口告訴楊媛一個事實:她并不是自己和胡群芳的親生女兒。在她出生后不久,她的親生父母因為“不喜歡女娃兒”,把她抱給楊家收養(yǎng)。


  “正因為不是親生的娃娃,所以要加倍地愛她。娃娃身世太可憐了。”這是楊富強心底的想法。


  上小學(xué)時,楊媛從鄰居的閑言碎語里聽到自己的身世,她曾經(jīng)向最要好的朋友袒露過這個人生秘密。


  但是,楊媛和養(yǎng)父母,十幾年來都沒有當(dāng)面把秘密說穿。楊富強一直想著,“等她以后嫁了人,再親口跟她說”。


  楊媛非常孝順,這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不會吝惜的評價。楊富強每次回家,她都會給父親打好洗腳水,把拖鞋放到腳盆旁邊。有時候,她跟同學(xué)上街去買衣服,挑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沒給自己買,卻給父母添了幾件新衣服。


  楊媛的朋友曾經(jīng)說她:“你是他們的女兒,該撒嬌就撒嬌,該鬧就鬧。”但是,她在家中還是一貫地乖巧懂事。


  在朋友面前,她才會成為那個大嗓門的“楊大炮”。


  關(guān)于楊媛的記憶,還包括一些萌動的少女情懷。她的考試資料里,有時會夾著一兩本言情小說。她最喜歡的一篇文章是文摘雜志上的《一生詩意千瀑尋》,講的是林徽因的愛情故事。她很欣賞“金岳霖對林徽因的感情”,還跟好朋友說,這就是她心目中的愛情典范。


  幾個好朋友覺察,她對一個男同學(xué)的感情“不一般”。每次見到這個男生,大大咧咧的楊媛會變得矜持起來,不愿多說話。她會很快地跑開,但是一進教室里就會大聲喊:“我見到他了,我見到他了。”


  高二時,全班出去郊游。楊媛第一次在同學(xué)面前穿裙子。那是一條小綠點和粉綠色相間的棉布長裙,還搭配著一雙粉綠色的帆布鞋。同學(xué)們都笑她,她還很害羞。有人抓拍了一張她和那個男生的照片。在鏡頭里,楊媛站在男生身后,和他隔著兩步遠的距離,正彎著腰,咧嘴笑著。后來,楊媛聽說有這張照片,便從同學(xué)手機里“搶過來”,特意洗出,放在抽屜里。


  一開始,她不想承認自己的這點小心思,每次別人提起來,她都會堅決否認。后來,她也不想藏著了,對閨蜜們坦白,她喜歡這個男生。


  但她從沒對他表達過自己的情愫,也沒有真正品嘗過愛情的滋味。她給他寫過幾封信,可是信里沒有表露過一個字。她在信里說:“我有沒有告訴你,你的淺笑真的很帥,就像小說里的王子那樣。”“遇見你,是一件很慶幸、很高興的事。”


  或許只有淺綠色信封的下端,一個不起眼的英文單詞“LOVE”,小心翼翼地透露著女生的心思。


  這個男生也選擇了復(fù)讀。他最后一次見到楊媛,是在6月5日下午。他走出校門,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轉(zhuǎn)過身,便看見楊媛騎在自行車上,車后筐裝滿書本,車把上也掛著兩袋復(fù)習(xí)資料。她擺著一只手,沖他打招呼。


  楊媛對他講的最后一句話是:“好好考試!”


  我不喜歡打工,我要憑自己的能力考出去


  距離成績揭曉的日子,只剩下一天。


  6月21日下午,楊媛去學(xué)校取回一本對開本的高考報考指南。她握著生銹的自行車把,帶著這本書,騎了10公里路回家。


  在進村的路上,她碰到了自家鄰居、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王瑤。王瑤沒有考上高中,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縣城一家醫(yī)院當(dāng)護士。倆人一起朝家里走,王瑤順口問她:“考得怎么樣?”她回答:“明天出分才曉得。”


  接著,楊媛又笑著說:“這次復(fù)讀再考不好,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考不好,我就要去死。”


  王瑤只當(dāng)楊媛是在開玩笑。因為這個比她大3歲的姐姐,經(jīng)常會在她不開心的時候,安慰和勸導(dǎo)她。她在醫(yī)院工作不順心,楊媛還跟她說:“剛踏入社會難免不適應(yīng),慢慢就會好了。”


  她有時跟楊媛聊起醫(yī)院的事情,楊媛還會感嘆:“這人死得太不值得了。”


  對于生和死,20歲的楊媛曾經(jīng)有過思考。她在一篇題為《生命如月》的作文里寫道:“生命本是一張沒有顏色的白紙,自從紅給予它熱情,黃教它以崇尚,綠給予它生機,我便熱愛我的生命。”


  寫到這里,楊媛想到了史鐵生的故事。“史鐵生在他最狂妄的年齡忽地失去了雙腿,這對一個驕傲的年輕人是多大的打擊??!這時候,他想到了死。”


  然而,史鐵生并沒有以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而是成為楊媛筆下的“精神強者”。在作文里,楊媛對史鐵生的話信手拈來:“他認為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所以,他在地壇面前重新審視了自己,對生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與感悟,他不會再想到死了。”


  臨近出成績的這兩天,餐館的老板娘發(fā)現(xiàn),“女娃兒心里有事”。之前,楊媛總是會熱情地招呼客人,手腳也勤快。但現(xiàn)在,她突然變得不熱情了,不主動跟客人打招呼,埋頭端完菜,就站在墻角不說話,也不再和廚房的師傅說笑。


  6月22日下午,老板娘問楊媛:“來客人,咋個不招呼?”


  一貫懂事的楊媛卻反問她:“憑啥子我要用笑容去招呼他們?我不喜歡打工,只掙一兩千塊錢。我要憑自己的能力考出去。”


  晚上9點,楊媛從餐館往家里走??爝M屋時,她碰見在家門口和別人聊天兒的母親胡群芳。她從母親手里接過一個金色手機,準備用它接收高考成績的短信。她一直和母親共用這個手機。父親曾經(jīng)花300塊錢給她買過一個山寨的蘋果手機,但她一直把它放在書桌的抽屜里,因為不想多花手機費。


  再過一個小時,她就會知道自己今年的高考成績。


  激情與悲壯的交響詩篇中,那個柔弱的音符


  6月25日傍晚,楊富強往碗里挑了幾根青菜,吃完半碗綠豆糯米飯,就抱著厚厚一沓冥錢,出門了。今天是楊媛下葬后第三天。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這天要給死者上墳。


  女兒的墓碑前,楊富強蹲下來,卡其布褲子膝蓋處還露著幾個破洞。他點燃手里的冥錢,嘆了口氣,說:“還指望你給爸爸送終,現(xiàn)在爸爸給你送終。想爸爸,就回來看下。”


  這個父親沒有見到女兒最后一面。楊媛自殺當(dāng)晚,大伯在村口公路的輔道上找到已經(jīng)昏迷的她。在醫(yī)院搶救過程中,她醒過來一次。大伯問她:“媛媛,你怎么了?”


  “我眼睛看不見,肚子疼。”她說。


  “你吃什么了?”大伯接著問。


  “農(nóng)藥。”


  “吃了多少?”


  “3顆。”楊媛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10分鐘后,她在母親的哭聲中離開了。


  楊媛的墳上,鋪滿了黃色菊花和百合花。這是下葬那天,她的同學(xué)送來的,此時依然開放著。


  她的8個高中同學(xué),還站在墳前,為她唱了一首《小酒窩》。楊富強說,“有200多個同學(xué)先后來送過她。”


  6月23日上午,崇慶中學(xué)高三學(xué)生來學(xué)校拿高考成績。李慧蓉發(fā)現(xiàn),楊媛沒來。


  學(xué)校門口的櫥窗里已經(jīng)貼上了紅色喜報。喜報上的文字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崇慶中學(xué)高2013屆是崇州人民的驕傲,更是激情與悲壯的交響詩篇。”


  今年高考的成績,被學(xué)校視為歷史性的突破,“今年我校高考一次性重點、本科上線801人創(chuàng)歷史之最,這樣驕人的成績,是圈內(nèi)人無法漠視的”。


  同時,學(xué)校還稱,近年來三本線下40分以內(nèi)的補習(xí)生上重點、本科線率為98%以上。顯然,楊媛是那個極少數(shù)的“2%”中的一員。


  楊媛的“高四”同學(xué)習(xí)慣稱自己是“復(fù)讀生”,但是學(xué)校對外說他們是“補習(xí)生”。


  紅色喜報的旁邊,2014級高三補習(xí)班招生簡章也掛出來了。去年此時,楊媛的手里接到過一張這樣的招生簡章,還有一封《寫給征戰(zhàn)高考的勇士們》的宣言書:


  “我們堅信,重歷高三,你定將收獲希望,還有堅強與成熟,壯士來兮風(fēng)蕭蕭!我的勇士,高三讓我們重新經(jīng)歷;青春作伴,心雄萬丈!”


  今年此時,楊媛的青春戛然而止。


  她的班主任聽聞死訊后,說的第一句話是:“楊媛不是很活潑開朗的嗎?”然后,他沉默了一會兒,將這句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她最好的幾個朋友都說:“太意外了,從沒想過楊媛會自殺。”


  李慧蓉最近在電視上看到過高考生自殺的新聞,但她沒想到,開朗的楊媛,竟然和新聞里的主角一樣。


  楊媛生前喜歡過的那個男生,把自己的QQ簽名改成了:“楊大炮,我想你。”


  6月22日晚上10點,楊媛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等成績,胡群芳在一樓洗澡。終于,高考分數(shù)來了。


  楊媛給父母寫下最后一封信。她去茶幾上拿來一把水果刀,朝自己的左手腕割下,鮮血浸在刀刃上。但是刀口不深,沒有割到靜脈。


  她走到樓下,翻遍一張堆著雜物的木桌的抽屜,找出一瓶用來殺蟲的農(nóng)藥磷化鋁。她吞了3顆藥丸。


  她對剛洗完澡的母親說:“我去大爺家拿報考指南。”


  她穿著拖鞋出了門,并沒有去離家?guī)撞铰返拇蟛?。她一直往村口走去,走到公路的輔道上,終于走不動,倒了下來。


 ?。☉?yīng)采訪對象要求,文中王碧云、李慧蓉、王瑤為化名)

(責(zé)任編輯: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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