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長江案判決書。本報記者 劉萬永攝

　　這是一個并不復雜的案件：一名官員被控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36萬元。

　　這是一份并不常見的判決書：8頁的判決書，用了一頁多篇幅記述了被告人遭逼供、誘供，從而作出有罪供述的自我辯護。法院根據3名行賄人的證言和相關書證，結合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一審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10年。

　　當被告人聲稱遭遇逼供、誘供時，法院是否應著手調查事實真相、進行非法證據排除？

　　被告人稱遭辦案人員逼供、誘供

　　金長江，中國長江三峽工程開發(fā)總公司(以下簡稱“三峽總公司”)新聞宣傳中心原主任。2009年8月31日，因涉嫌受賄罪，金長江被宜昌市人民檢察院決定刑事拘留，同年9月11日被逮捕。后被取保候審，2010年11月2日被逮捕。

　　宜昌市伍家崗區(qū)人民檢察院指控，2005年至2009年，金長江利用擔任新聞宣傳中心主任的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賄賂人民幣36萬元。

　　檢方指控的犯罪事實是：

　　2005年9月至2006年年底，金長江在其辦公室先后4次收受三峽總公司新聞宣傳中心《中國三峽工程報》廣告部主任洪磊的現金23萬元；

　　2007年年底，金長江在其辦公室收受《中國三峽工程報》總編輯潘紅艷的現金5萬元；

　　2009年年初，金長江在其辦公室收受三峽總公司新聞宣傳中心主任助理兼《中國三峽工程報》總編輯黃華的現金8萬元。

　　但金長江否認自己收受賄賂，稱自己“所作的有罪供述是違心的、迫不得已的”。

　　宜昌市伍家崗區(qū)人民法院(2011)伍刑初字第9號判決書共8頁，其中有一頁多的篇幅記述了金長江的自我辯解。

　　金長江稱：我于2009年8月27日下午接受宜昌市人民檢察院調查，31日下午被拘留。由于辦案人員連續(xù)審訊、輪番“教育”，三天四夜不許睡覺，令我生不如死、意志失控，為早獲自由自污己身。現在，我悔恨不已。我因編不出“贓款”去向而否認受賄；又因對檢察官的話語產生“恐懼”和“渴望”，不得已再次承認“受賄”。我因編不出“贓款”去向被羈押。在宜昌市看守所被羈押時，我多次否認受賄，結果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羞辱；一位檢察院領導用“躲貓貓”的故事“恐嚇”我。由于我“態(tài)度不好”被變換到五峰縣看守所，在去五峰縣看守所的路上，辦案人員跟我說，你如果態(tài)度繼續(xù)不好，下次給你調整到條件更不好的看守所；在五峰縣看守所，反貪局的領導對我進行過“恐嚇”，這讓我更加恐懼！又想起有的辦案人員說的“你單位幾個領導都非常關心你；黃華、潘紅艷因為態(tài)度好已出去沒事了”等一些話，為了能走出看守所，我不得不編造“贓款”去向并再次違心地作了有罪供認。在取保候審期間，兩位辦案人員到我家找我談話，無形的壓力逼迫我在“受賄筆錄”上簽字。

　　關于3份悔過書問題，金長江稱：一是三天四夜連續(xù)審訊不許睡覺令我生不如死，意志失控；二是恐懼在五峰縣看守所所受的折磨，恐懼“躲貓貓”故事的“恐嚇”；三是渴望通過“好態(tài)度”，通過組織溝通而像黃、潘那樣獲得自由。

　　在解釋一些“有罪”供述與“行賄人”供述“一致”的原因時，據判決書記載，金長江稱：辦案人員一再要求我有個“好態(tài)度”，并對我為什么“受賄”、如何“受賄”作了許多引導和提示，為了表明自己的“好態(tài)度”，我在作“有罪”供述時，對有的相關細節(jié)作了“合理想象”，盡量使自己的說法符合辦案人員的想法；有的附和事前了解的情況；有的受到了檢察官的提示。大部分“受賄”時間和數額是根據辦案人員提供給我的相關資料，經反復修改、揣摩編出來的。

　　金長江說：公訴人說我多次承認受賄而有一次否認，事實上，我曾無數次否認受賄指控和自己的有罪供述。洪磊、黃華、潘紅艷誣陷我受賄的目的是為了減輕罪責或脫罪。我有充分的證據證實我的有罪供述中關于“贓款去向”不真實，我沒有收受潘紅艷、黃華“行賄款”的時間，洪磊的指證漏洞百出，被控“受賄”不合邏輯。

　　律師為金長江作無罪辯護

　　湖北陳守邦律師事務所顏永桃律師、湖北齊達新律師事務所張榮有律師擔任金長江的辯護人，兩名律師為金長江作了無罪辯護。

　　律師稱，金長江的有罪供述不真實，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金長江能合理說明違心作有罪供述的原因和理由。依據金長江的有罪供述，檢察機關認定“贓款”去向是用于為其母治病、到日本進修和香港出差花銷?，F有證據表明這些花銷均為被告人及其妻子的正當收入，因此，贓款去向是假的。有證據表明，在黃華、潘紅艷所稱的行賄時間內，被告人不在辦公室。且黃、潘兩人有推諉罪責的動機，且已受益。事實上，因認定所得甚少，沒有受到任何處分，目前已正常工作。

　　辯護人當庭提交了金長江在“受賄”時出差的機票、火車票等物證，證明行賄人所說在金長江辦公室向其行賄時，金長江出差在外。

　　辯護人說，洪磊對行賄等重要事項的陳述前后矛盾，其證言諸多內容不符合客觀事實和人情常理，合理的解釋就是根本沒有行賄之事。洪磊有推諉罪責的動機，且確已受益，對此證言可充分懷疑。洪磊的證言無其他證據印證，一是其供述的用于行賄的錢款沒有來源；二是除了被告人金長江違心的有罪供述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證據印證。

　　張榮有律師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金長江案開庭前，洪磊已被判刑，二審因舉報金長江受賄立功減輕處罰。

　　據了解，黃華現任三峽總公司新聞宣傳中心主任助理(正處級)、潘紅艷任新聞宣傳中心宣傳處處長。

　　金長江案曾于2011年2月18日和7月20日在宜昌市伍家崗區(qū)人民法院開庭。

　　張榮有律師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兩次開庭時，金長江都詳細說明自己曾遭辦案人員逼供、誘供，從而作出有罪供述，“控方都沒有對此作出辯解或反駁”。

　　庭審筆錄顯示，第一次開庭時，公訴人問：“你在偵查階段，偵查人員對你辦案的時候有無違法的行為？”

　　金長江答：“偵查人員在調查階段三天四夜不讓我睡覺。”

　　審判員問：“被告人對你的供述材料的證據有無異議？”

　　金長江答：“市檢的四次供述都是我簽的字，但都不是事實，因為辦案機關關我在封閉的空間，讓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三天四夜沒有睡覺，我當時生不如死，辦案機關說如果我承認了就可以放我出去，我才被迫承認了。我現在說一下我為什么陳述的和行賄人陳述一致，潘紅艷那筆是我出來后接觸了潘紅艷，潘給我說了她的事，我的供述是按照她的供述來的。黃華的那筆是我看了黃華的悔過書才供述了。另外洪磊那4筆是辦案機關給我提供一些材料，讓我回憶讓我承認，經過以上的事實，我按照檢察機關的意思寫了收受賄賂的事實。”

　　2010年7月1日開始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六條規(guī)定：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被告人審判前供述是非法取得的，法庭應當要求其提供涉嫌非法取證的人員、時間、地點、方式、內容等相關線索或者證據。

　　庭審筆錄顯示，第一次開庭時，辯護律師提出辦案人員對金長江刑訊逼供，公訴人稱“辯護人在毫無事實根據的情況下推斷辦案機關(有)對被告人違法辦案行為，不符合客觀事實，非常的不嚴肅。”

　　張榮有說，控方提供的證據中，金長江承認有罪的筆錄有八九份，翻供的只有一份。但金長江稱，他在多次筆錄中不承認有罪。事實上，刑拘報送批捕前，批捕處工作人員必須會見當事人并制作筆錄，但這份筆錄卻消失了。這給人制造了一種假象：金長江多次承認受賄，只有一次翻供，事實并非如此。

　　一審判決書中，宜昌市伍家崗區(qū)人民法院沒有就金長江所說的遭受逼供、誘供為何不成立作出任何回應。

　　宜昌市伍家崗區(qū)人民法院的判決書稱：本院認為：行賄人洪磊、潘紅艷、黃華的證言陳述的行賄時間、次數、金額與被告人金長江曾作的有罪供述基本一致，可以認定被告人金長江收受了行賄人洪磊、潘紅艷、黃華的賄賂款項共計36萬元的基本事實，其行為已構成受賄罪。公訴人指控的罪名成立。被告人金長江及其辯護人的無罪辯護意見依法不能成立，本院不予采納。判處金長江有期徒刑10年，并處沒收財產人民幣10萬元。

　　多年從事刑事辯護的北京市首信律師事務所楊學林律師認為，根據《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如果被告人的口供是偵查機關刑訊逼供取得的，即使被告人只提供了刑訊逼供的線索，法院也應主動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確認是否存在刑訊逼供事實。但在通常情況下，如果被告人或辯護人不主動要求，法院不會主動啟動這一程序。

　　據了解，金長江已提起上訴。

　　全國人大代表建議：

　　《刑事訴訟法》增設“律師在場權”

　　“如何防范刑訊逼供？”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秦希燕律師建議借鑒國外的做法，在《刑事訴訟法》中增設律師在場權，即訊問被告人時，應有律師在場。

　　北京市首信律師事務所楊學林律師認為，盡管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門出臺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開庭審理前或者庭審中，提出被告人審判前供述是非法取得的，法庭在公訴人宣讀起訴書之后，應當先行當庭調查。法庭辯論結束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被告人審判前供述是非法取得的，法庭也應當進行調查”，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刑訊逼供取證的難度很大。

　　全國人大代表、黑龍江夙生律師事務所遲夙生律師說，在她辦理的職務犯罪案件中，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辦案人員逼供、誘供問題，但辦案人員如果采取不讓犯罪嫌疑人睡覺等辦法，取證是非常困難的。

　　“僅有非法證據排除是遠遠不夠的。”秦希燕認為，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門聯合發(fā)布了《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明確規(guī)定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取得的口供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如果律師對訊問現場情況不知道，而嫌疑人對自己的權利認識不夠或不敢指證，他們又怎么能做到排除非法證據規(guī)定的要求？這兩個規(guī)定明確，如果說你認為他是刑訊逼供，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非法取得的人員、時間、地點、方式、內容等相關線索和證據，但因為律師不在場，犯罪嫌疑人自己講，司法機關不會采信，如果沒有在場權，這個非法證據的判斷怎么判斷？所以我們要充分依法尊重律師的在場權。 

　　秦希燕認為，律師在場權的確立有利于最大限度地保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防止冤假錯案，促使犯罪嫌疑人認罪伏法；有利于促使偵查機關提高偵查水平，不能靠嫌疑人的口供交代再去找證據，個別甚至不惜刑訊或誘供獲取證據；有利于為嫌疑人和被告人依法提供法律服務；有利于提高刑辯律師的積極性。

　　秦希燕認為，律師在場權應從犯罪嫌疑人第一次接受訊問開始，建議修改《刑事訴訟法》和《律師法》，設立訊問時律師在場權，以完善國內問訊制度，防止冤假錯案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