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8月12日，村民宋承義走出看守所那一刻，聽到了4歲孫子熟悉的呼喊聲。

這位江蘇沛縣楊屯村53歲的男人一下子眼睛濕潤，一把抱過孩子，兩人哭成淚人。

在因“涉嫌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被羈押480天后，宋承義被取保候審，恢復了自由身。

與他一同被釋放的，是同村的“大律師”呂復堂。

宋承義（左二）取保候審后走出看守所，抱著孫子哭了。圖/北京時間

因村子集體搬遷，宋承義、呂復堂兩人曾義務為村民普法，授課法律知識。

2015年4月18日，兩人突然被沛縣警方帶走，十天后因涉嫌犯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被拘留。沛縣人民法院一審判處兩人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其后，徐州中院裁定撤銷判決、發(fā)回重審。

2016年8月12日，沛縣法院對宋承義兩人辦理取保候審。10月9日，法院作出允許檢方撤訴的裁決。

因“普法”變成了“違法犯罪”，再到重獲自由，兩人的這段鐵窗歲月如同一個“黑色幽默”。

10月20日，宋承義和呂復堂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兩人正在研究《國家賠償法》，準備申請國家賠償。

被“攪和”的搬遷大會

“我用自己學到的法律知識為村民義務普法，何錯之有？”至今，呂復堂否認自己是有罪之人。

呂復堂，63歲，孔莊煤礦退休工人，2002年取得國家法律職業(yè)資格證，楊屯村村民眼中的“大律師”。

宋承義，53歲，診所醫(yī)生，村民離不開的“白大褂”。

因村子集體搬遷，這兩位村里的“大能人”為維護個人和村民利益不受損害走到了一起：義務為村民普法，自費印發(fā)《搬遷知識問答》、免費授課法律知識。

呂復堂向“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回憶，自己最早產(chǎn)生普法想法，是源于和村干部的一次爭執(zhí)。

2014年10月的一天，楊屯村在楊屯鎮(zhèn)政府會議室召開集體搬遷村民代表大會。

呂復堂回憶，楊屯村支部書記杜善環(huán)會上宣布，姚橋煤礦要在村子下面采煤，全村搬遷到新鎮(zhèn)區(qū)已建好的安置房。

按照搬遷政策，本村戶口每人享受30平方米安置房，其中，已出嫁但戶口未遷出者，給予每人12000元補償，煤礦退休工人若需安置房，交納12000元可享受本村戶口待遇。

宣布完政策，杜善環(huán)看無人提出異議，準備散會。

“等等，我有話要說！”

杜善環(huán)話音剛落，呂復堂接上話。

這時，起身準備離開的代表們，眼光齊刷刷聚焦過來。

呂復堂問：“我的房子怎么說？”

杜善環(huán)回應：“以后再說。”

呂復堂是煤礦退休工人，在村里兩處房屋面積250平方米，家里幾口人僅有妻子一人戶口在本村，以楊屯村搬遷政策，250平方米的房子僅能換來30平方米的安置房面積。

呂復堂當場質疑，“搬遷既沒有征收土地手續(xù)，又沒有張貼發(fā)布搬遷公告是違法行為”。另外，他認為，《憲法》第48條規(guī)定男女平等，這樣的搬遷政策也涉嫌違憲。>>烏魯木齊市民遭強拆被噴字“不得好死” 院落變廢墟

頓時，會場內氣氛活躍起來，代表們你一言他一語，也加入到質疑搬遷政策的合理合法性。

最后，代表們提出的異議未得到任何答復，不歡而散。

有參加集體搬遷大會的村民代表向“北京時間”回憶，當時，呂復堂就像電視上見到的法庭辯護人那樣，對搬遷政策逐條指出不合法性，大家由衷地佩服。

呂復堂的國家法律職業(yè)資格證 圖/北京時間

呂復堂發(fā)現(xiàn)，大家有維權積極性，但對相關法律知識欠缺。于是，他摘抄了《土地管理法》、《物權法》、《憲法》相關條款，并印制了《搬遷知識問答》免費發(fā)放給村民普法維權。

為擴大普法覆蓋面，呂復堂還選擇在村里一家停業(yè)的飯店，利用現(xiàn)成的桌椅板凳對村民授課法律知識。每堂課，自發(fā)聽課的村民都爆滿。

參與普法活動的宋承義，原本在村里有三處宅基地共600平方米，但由于一家6口人僅2人戶口在村里，也面臨著僅能免費享受60平方米的安置房。

他不但積極參與維權，還熱心提供自家開的萬壽堂診所大廳作為授課場所，讓更多前來就醫(yī)的群眾也受益。

消息傳開后，楊屯鎮(zhèn)政府官員一度跑來查看并錄像，但也并未明確提出不合法。

“法無禁止即可為，何況是為村民義務普法！”呂復堂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

安置房建在了塌陷區(qū)

呂復堂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除了搬遷政策的苛刻，他通過查證還發(fā)現(xiàn)，新建安置房土地批文“張冠李戴”、安置房違規(guī)建在塌陷區(qū)等問題。

呂復堂稱，他和四名村民，向楊屯鎮(zhèn)政府申請信息公開，要求公開“楊屯村整體搬遷征收土地、房屋批文”及“楊屯村安置房建設征地手續(xù)”。

楊屯鎮(zhèn)政府公開信息答復：楊屯村整體搬遷無批文，安置房建設征地手續(xù)文號為【蘇政地（2013）106號】。

而國土資源局查證給出的答復讓村民意外：蘇政地（2013）106號批文，是楊屯鎮(zhèn)張莊村新建安置房征地批文，并非是楊屯村。

與此同時，呂復堂通過江蘇國土資源廳官網(wǎng)查詢，2012年1月18日，江蘇國土資源廳以蘇政地（2012）1037、1042、1043、1047號文件，對楊屯鎮(zhèn)楊屯村等8個村莊進行了村鎮(zhèn)建設用地批復。

之后，呂復堂等人又發(fā)現(xiàn)更大的問題。

他們查證到，2008年11月7日，上海大屯能源股份有限公司姚橋煤礦曾發(fā)給沛縣楊屯鎮(zhèn)政府的屯能司姚（2008）189號《關于禁止在姚橋煤礦井田范圍內興建建筑物的函》。

該函載明，姚橋煤礦曾多次函告楊屯鎮(zhèn)政府，要求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在采煤塌陷區(qū)域內興建永久性和臨時性建筑物。經(jīng)調查，楊屯鎮(zhèn)張街、甘莊兩村沛龍公路東側、十六K向北至甘莊村的采煤塌陷地內，有多處正在建設施工的建筑群，以上建筑地點均處于礦采塌陷地補償范圍，正在施工的建筑屬違章建筑。

“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對比發(fā)現(xiàn)，文件所指塌陷區(qū)域，正是村民搬遷新建安置房所在地。

拿到此次搬遷的違規(guī)鐵證，呂復堂維權的底氣更足了。

與縣領導叫板 當場拍桌子

“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從楊屯村多位參加聽課的村民處了解到，呂復堂、宋承義每次課前必講五條禁令：

“不能對抗政府、不能打罵官員、不能破壞公共設施、不能阻止新建安置工程、不能給社會帶來任何負面之事。”

即使這樣，呂復堂還是被村干部請到了鎮(zhèn)政府。

呂復堂回憶，在鎮(zhèn)政府6樓會議室，在場人員有鎮(zhèn)黨委書記、縣政府法制辦主任、村干部。

鎮(zhèn)干部問：“你們究竟想要啥？”

呂復堂：“說出來我要的東西，你們能給嗎？”

“我要政府依法行政，我要楊屯村安居樂業(yè)的日子！”

雙方的這次對話，并沒能解決任何實質的問題。

2015年1月，呂復堂被楊屯鎮(zhèn)政府、楊屯村干部帶到沛縣信訪接待室，與一位縣領導進行了一次對話。

呂復堂對話中提出，楊屯村已被批復村鎮(zhèn)建設用地，為何欺騙村民是采煤？安置房違規(guī)建在采煤塌陷區(qū)，有無審批手續(xù)？出了問題誰負責？

縣領導回應，只要國家批復了就允許。

呂復堂急了，“啪”得一聲拍了桌子，“你為啥不具體回應我的每個問題，給你講不通，不講了。”

接下來，呂復堂更加大了普法宣傳，除了繼續(xù)為村民發(fā)放《搬遷知識問答》，還在授課時增加了一項內容，村民學法典型發(fā)言。

2015年3月29日，江蘇電視臺公共頻道播出《搬遷之爭》節(jié)目，呂復堂、宋承義登上熒屏，講述搬遷存在的多項不合法問題。

之后，有村民把視頻節(jié)目刻錄成光盤，自發(fā)找來電視機和DVD機子，每天晚飯后在村子大街上播放。

帶著戒具腳鐐上法庭

2015年4月18日下午，兩名警察來到楊屯村，將正在備課的呂復堂帶走。同一天，宋承義也被抓走。

次日，兩人因“虛構事實擾亂公共秩序”，被沛縣警方行政拘留十日。期滿又以涉嫌犯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被刑事拘留。

2015年11月5日、2016年3月4日，沛縣人民法院兩次開庭審理宋承義、呂復堂聚眾擾亂社會秩序一案。

兩次開庭，兩人被戴著戒具腳鐐押上法庭。他們據(jù)理自辯，拒不認罪。

呂復堂回憶稱，“我們這點事還能享受重刑犯待遇、還能越獄不成？我心里明白，戴著腳鐐無非是給旁聽群眾一震懾，誰再在村子里普法維權，這就是下場。”

他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嘩啦、嘩啦的鐵鏈聲，反而讓旁聽席上的村民鼓掌鼓勵。

重獲自由的宋承義則透露，“把我關押在看守所就是一個不定時炸彈，先后四次發(fā)病送醫(yī)搶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宋承義稱，二次開庭押回看守所后，他突發(fā)冠心病。管教緊急送往看守所外醫(yī)院搶救，他才撿回一條命。

宋承義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有一天，沛縣法院法官勸我說，家里上有80歲的老人，下有幾歲的小孫子，只要簽字認罪、不上訴，簽字之日就是重獲自由之日。”

宋承義拒絕了法官，“哪怕判我一天，也要上訴。”

重獲自由 “有罪”帽子未摘

2016年8月12日，沛縣人民法院對被告人宋承義、呂復堂辦理了取保候審。480天后，兩人重獲人身自由。

兩個多月過去了，宋承義還沒走出監(jiān)所的陰影。

宋承義回到家不久，趕上村委會集中收取社會養(yǎng)老保險金，村干部念到“宋承義”名字時，他噌的一下立正答“到”。

羈押期間，宋承義的醫(yī)師職業(yè)資格證，也被衛(wèi)生行政部門吊銷，如今無法繼續(xù)行醫(yī)。

為了診所重新開業(yè)養(yǎng)家糊口，他已將司法機關相關裁定文書遞交沛縣衛(wèi)計局，等待行醫(yī)資格。

不過，在村子里，宋、呂二人成了村民的崇拜對象。這兩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有飯局，這家請了那家請，兩人成了大忙人。

村民感激的是，楊屯村子保住了。

有村民得知兩人回家后，便找上門送錢讓買點東西補補身子，被兩人拒絕。

呂復堂說，“還有村民送來挖的野薺菜，這個我收下了，這是村民的一點心意，我不能拒絕。”

回到家的兩人也是好消息不斷。

2016年8月30日，沛縣人民檢察院作出了撤回起訴決定書。10月9日，沛縣人民法院作出了允許撤訴的裁決。

宋承義兩人拿到這個裁定時，雖然法官告訴他們以后就是自由人了，但兩人仍在糾結：法院的取保候審為何不解除？

北京澤永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常清告訴“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按照法律規(guī)定，檢察院在撤回起訴之后，應該在30日內對案件做出不起訴決定。此時，取保候審狀態(tài)方可解除，兩人才能在法律上認定為無罪。

王常清表示，除非有例外，比如說，檢察院認為他們有其他的犯罪事實，可以另外起訴。

10月20日下午，“北京時間”（微信號：btime007）致電沛縣人民法院，該院二審審判長常擁軍表示，目前檢察機關已撤訴，案件已不在法院，究竟誰來解除取保候審，這個不好說。

在等待“無罪”身份的同時，呂復堂和宋承義已開始研究《國家賠償法》。他們表示，要為這480天無故被羈押申請國家賠償。

北京時間原創(chuàng)  李英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