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志法的遺體已經(jīng)火化,掩埋,沒有葬禮。
1986年,襁褓中的他被38歲的廉士保抱養(yǎng)回家;2016年,在兩人的一次爭執(zhí)后,30歲的廉志法死在北廉家莊村村口。
北廉家莊村的房屋多是低矮的平房,廉志法的家在村子大馬路的東邊,沿著一條狹窄的巷子拐進去幾十米處,兩扇木門上的油漆全部脫落,門沿上方寫著:“幸福之家”。
廉士保家門框上方寫著“幸福之家”。
7月12日傍晚,廉士保和養(yǎng)子廉志法在這條巷口廝打起來。8月4日,山東費縣公安局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通報稱,廉士保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費縣人民檢察院批捕。
將近四十攝氏度的高溫,三五個村民蹲在北廉家莊村口的樹蔭下,一言不發(fā)。7月16日,100多位村民寫聯(lián)名信稱廉志法曾多次對父母家暴,希望司法機關(guān)對廉士保輕判。
廉士保的妻子黃淑芬整日躺在床上,兩條腿因股骨頭壞死而行動不便。出事以后,她燒光了所有與養(yǎng)子廉志法有關(guān)的照片。
棄兒
廉士保家中的房門。
廉士保早上推開門,一只籃子放在自家門口,他走近一看,是個嬰兒。“也不知道多大,一個月還是半個月……” 黃淑芬陷入回憶,她在一張狹窄的木板床上躺著,花白的短發(fā)胡亂鋪在枕頭上。
那是1986年,廉士保夫婦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
廉士保一看,嬰兒還有氣,抱回家后孩子一直哆嗦,廉士保和妻子商量帶他去鎮(zhèn)上醫(yī)院看看。醫(yī)生說,這是抽風(fēng),鎮(zhèn)上醫(yī)院不好弄;送到縣上醫(yī)院也說,不好弄。夫妻倆輾轉(zhuǎn)又把小孩兒送到臨沂市里的醫(yī)院。黃淑芬記得,共住了18天院才治好孩子的病,那時候家家都希望小孩兒多,“俺就一直養(yǎng)著他,人送上門能不養(yǎng)著嗎?”她說。
廉士保特地找村里學(xué)校的老師給嬰兒起了個響亮的名字。
收養(yǎng)廉志法的時候,廉士保的大兒子廉開已經(jīng)14歲了,他成天抱著撿來的弟弟,“揉揉抱抱很喜歡。” 44歲的廉開皮膚黝黑干癟,兩頰凹陷。
村里消息傳得快。小學(xué)二年級時,廉志法從村里小孩兒口中聽說自己是撿來的,他跑回家對黃淑芬說:“他們說,你不是我親娘。”說完就跑開了。
黃淑芬一愣,從那以后再沒提起這件事。村里有個說法,抱養(yǎng)的孩子不能管得太嚴了,管嚴了旁人會說閑話。
廉志法成績不好,上完小學(xué)二年級后,又降級回去重新讀了一遍一年級,這樣比村里一般大的小孩兒低了兩級。
大家都說,這位養(yǎng)子得寵得很。跟廉志法年齡相仿的發(fā)小廉沖記得,小時候流行復(fù)讀機,“我爸條件算相當好的,都不給我買,他家都有。”
因為留了級,廉志法16歲才到鎮(zhèn)上的朱田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一。每逢趕集,黃淑芬都要買吃的送到學(xué)校去。“太疼他了,雙手捧著。”黃淑芬皺著眉,“要嘛給嘛,他姐都沒份,就想叫他成器。”
少年廉志法顯得孤僻而沉默。他的初中同學(xué)劉年回憶,廉志法話不多,很少與人交流,上學(xué)時朋友沒有幾個,但也沒人敢惹他。“他看不順眼就揍人,打不過的人就躲著他。”
讓劉年印象深刻的是,初一時,廉志法喜歡過班里一個女孩兒。那時,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整天在后面小聲喊那位女孩的名字,有時跟別人說著話,突然就喊一聲。女孩假裝沒聽到,不理他,同學(xué)們聽到了也不說什么。就這樣,這段單戀持續(xù)了半年多,無疾而終。
黃淑芬翻開廉志法寫的日記。
“曾經(jīng)的愛,讓我看破,放下自虐,生命如花。”在一本如今已泛黃的日記本上,少年廉志法寫道。
不知道這段青澀感情的失敗給廉志法帶來怎樣的影響,父母說他“心比天高”。
他的初中班主任廉士合回憶,一次,英語老師批評廉志法上課不聽講,他甩門沖出教室跑到大馬路上。廉士合只得通知他父母到學(xué)校來,黃淑芬急沖沖趕到老師辦公室,當著老師的面呼了他兩巴掌,“那會兒他哭了。”
廉士合再批評他的時候,廉志法不服氣:“等長大了掙大錢,去買個豪華的車開開,威風(fēng)威風(fēng)。”
“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什么車都開不上。”廉士合回他。
打工
廉志法不想上學(xué)了,他想出去打工。
2004年過麥(收割麥子)以后,初三讀完一半的廉志法提著行李,揣著黃淑芬交給他的4900元學(xué)費,去了山東臨沂的遠大技校學(xué)電子專業(yè),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離家。
技校的生活算不上順利。他在一次翻墻出外上網(wǎng)的行動中,被老師發(fā)現(xiàn),從墻上摔下來,腳后跟骨折。老師電話打到廉士保鄰居家,讓家人把他接回去養(yǎng)傷。
2005年過麥以后,19歲的廉志法開始找工作。在多次面試失敗后,一家位于蘇州太倉的工廠聘用了他。
在太倉的工作只干了兩個月,他又跑去濰坊找在一家汽車行工作的本村人沈偉,找了個噴漆的活。但沒幾天,因為跟人打架,他被打了一巴掌。
那年11月,廉志法跑回家說別人打他了,黃淑芬回說我能怎么辦,“他就朝我們發(fā)瘋。”
2006年過完春節(jié)后,黃淑芬?guī)е?00元錢跑去求技校招生辦的趙昌河,看有沒有什么工作機會。趙昌河給他找了一家江蘇昆山的工廠--那是如今回想起來,少有讓黃淑芬感覺溫暖的生活片段,廉志法到昆山后的一天晚上給黃淑芬打電話,告訴她現(xiàn)在的工廠很好,他負責(zé)搬輪胎,輪胎不大,活兒輕。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廉志法往家里打回來1300元錢,“我感覺小孩長大了。”第二個月他打電話說發(fā)的工資買了手機;可是到了第三個月,他又跟廠里的人打架,拿刀子朝人砍,被當?shù)嘏沙鏊辛袅?5天,出來之后他被工廠開除了。
廉士保給他打了200塊錢的路費。夫妻倆深刻記得,廉志法頂著拘留所剃的平頭踏進家門的那一幕。
富豪夢
在廉沖看來,廉志法迫切想成功,比如賺大錢證明自己。平時和廉沖一塊兒聊天,廉沖說一句,廉志法就說到富豪身上,富豪的名字,他能說出好多個,這讓廉沖感覺“沒法聊”。
廉志法曾向廉沖抱怨家里條件不好,無法提供讓他創(chuàng)業(yè)的條件。“他以前心就挺高的,分析問題時很有條理,但就是不切實際。”
家人并不理解他的想法,他的嫂子王桂華認為 “他是癡人說夢!”
兩年前,廉志法開始信佛,他左手上戴著一串“和尚帶的珠子”,初一十五不吃肉。“他說很多有錢人都信佛,他很崇拜王健林馬云。”廉沖說。
廉志法決定像富豪的發(fā)家故事那樣尋找商機。2009年,他找父母要錢去上海做買賣,最后買賣沒做成,錢花光了。他打電話到家里說自己連一包方便面都吃不上,快餓死了。廉開到費縣的銀行給他打了幾百元錢的路費,讓他坐車回了家。
2010年冬天,廉志法和村里的廉明去東北建糧倉,酷冷的天氣、十幾人住一個房間的生活讓他難以忍受,他向廉明抱怨,工資太少,吃不好喝不好,要回家。廉明給了他幾百塊錢的工錢做路費,一個星期后他回到了老家。
他后來迷上了上網(wǎng),家里人花2400元為他買了一臺電腦。發(fā)小廉沖說,廉志法的網(wǎng)絡(luò)游戲玩得很棒,他最愛的一款游戲是“英雄聯(lián)盟”。
但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似乎走不出失敗的影子。2011年2月,他開始學(xué)開車,一年零八個月后才拿到駕照。他抱怨家里沒錢給他“托關(guān)系”才考不過。
廉志法的QQ名字是“我愛你到底”,頭像是一個女孩兒的照片,他給自己的QQ空間設(shè)置了訪問權(quán)限,“我內(nèi)心想著誰?”他的QQ好友也無法進到他的空間,“沒有人知道他所問問題的答案。”廉沖說。
黃淑芬記得,廉志法曾經(jīng)網(wǎng)戀過。但沒過多久,那個女孩兒刪除了他的QQ和電話,再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他沮喪得很。
村里人知道他性格不好,很少給他介紹對象。“他說他當和尚,不找媳婦了。”廉沖說。
廉志法曾經(jīng)寫下的筆跡。
“我的愛已經(jīng)冬眠,我的心已經(jīng)死去。”廉志法在筆記本上寫到。他上網(wǎng)越來越頻繁,沒有人知道他在網(wǎng)上干些什么。
2013年正月初九,廉志法去了臨沂,開始在網(wǎng)上幫人賣收音機。他打電話給黃淑芬說,“媽,我給老板賣東西,他有兩個店,還說讓我管一個。老板還有車,我有駕照可以開他的車回家。”
“我很高興,覺得小孩真學(xué)好了。”黃淑芬回憶道。
但大約過了兩個月,廉志法開始借著老板的平臺賣自己的東西。這事很快被發(fā)現(xiàn)了,盡管老板原諒了他,讓他繼續(xù)干,但廉志法非要走。
消失
從那以后,廉志法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在兒子消失的一年零九個月里,黃淑芬每天給他打電話,電話一直關(guān)機,她一度猜疑,他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打死了。
2014年春節(jié),廉志法沒回家過年,直到大年三十,廉志法給黃淑芬打了個電話。
黃淑芬哭了,問他怎么不回家,他說沒混好,沒臉回家。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直到這一年的9月份,廉志法回家了。他告訴黃淑芬,自己在臨沂當臨時演員,一天掙五十塊錢。
如今回想起來,黃淑芬對兒子這些年外出打工經(jīng)歷知之甚少,他也很少跟家人說起這些。這次外出回來后,廉志法和父母的沖突升級。
廉志法不在家的時間,家里沒交網(wǎng)費,黃淑芬沒報停,結(jié)果被罰800塊錢,還得重新安裝網(wǎng)絡(luò)。
因為這件事,廉志法和廉士保吵了起來:“給我裝,不裝我讓你們過不去年,大年初一打死你們。”廉志法把廉士保撂倒,摁在地上,把刀架在脖子上。黃淑芬不敢上去拉,只在一旁流眼淚。
廉士保家里的幾個門窗的玻璃被砸成不同形狀的窟窿,臺式電腦顯示屏倒扣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床上的被子衣服鞋子皮帶纏扭在一起,顯示出這個家里不平靜的日常。
廉志法似乎活在矛盾中。他后來對廉士保說,“你別掙錢了,我長大了,我掙錢。”2014年底,廉志法跟父親一起去廣州賣山楂賺錢,但他最終在廣州的網(wǎng)吧里消磨了這段時間。
從廣州回來后,廉志法想要買輛車。“(我們)不同意他就打(我們),三天兩頭打,一天一遍打,兩天一遍打。”黃淑芬說。
廉志法把黃淑芬夫婦拉到村口的大馬路上,路過一個人他就打一下,一邊大聲吆喝:“你們都是孬種,沒人管我就打死了。”廉沖正在家里照看孩子,他聽到叫聲后跑出去制止,廉志法不聽,捏著拳頭要揍他。
從那次勸架之后,廉志法再沒跟廉沖說過一句話,他把廉沖從QQ好友里刪掉,再沒有聯(lián)系過他。
幾個月后,廉士保貸款兩萬,借了三萬,花5000多買了保險,給廉志法湊錢買了一輛白色的小轎車。他用賣山楂的錢給他還貸款,一年還三千。
給廉志法買車的時候,廉士保找廉天借了四千塊錢。廉天在北廉家莊村開著一家超市,廉士保是他親叔。
廉志法剛買車那會兒,有幾次,廉天看到他載著父親廉士保去趕過集。 “小時候他還算正常,掙錢掙不著就變了,”廉天皺著眉頭,用力吸了一口煙。
對于廉志法,村民們?nèi)缃穸嗷貞浧鸬氖撬南才瓱o常。廉沖說,最近兩年,廉志法走在村里,“如果人家看看他,他就說人家瞪他,立馬跟人吵架;如果人家不看他,他說人家看不起他。”
丁梅退休以前是村里的婦女主任,有幾次,黃淑芬上家里找她,讓她去勸勸廉志法。“他以前還聽我的,從去年開始就不信了,現(xiàn)在都不信了。”
“他打父母,村里人一開始也管,后來他不聽,說殺你全家,慢慢的就沒人管了,打人之后把他送派出所去,但回來他又打。”廉沖說。
死亡
廉志法越來越易怒。
事發(fā)八天前,7月4日,廉志法把自己的白色轎車停靠在家門口斜對面的巷子里,他坐在車里放著音樂,嫂子王桂華從他車對面走過。
王桂華回憶,廉志法說她撇了他一眼,是瞧不起他。
廉志法甩開車門,跟王桂華爭執(zhí)了幾句。過了一會兒,他回到家里,問黃淑芬,嫂子是否到過家里,黃淑芬說沒有。然后他就跑到王桂華平房家的屋頂上,把屋頂?shù)拇u頭往下扔,說要殺她。王桂華趕緊給在臨沂打工的丈夫廉開打了電話。當天下午,廉開從臨沂工地上趕回家里。
王桂華跑進屋子,把門反鎖,廉志法從屋頂爬下來,拿上木棍去砸門,黃淑芬立刻告訴了廉士保,廉士保跑過去和他吵了起來。
兩人爭吵的時候,路過的鄰居都看到了,“他覺得很丟人,別人看不起他,他很憤怒。”他執(zhí)意要廉士保去借錢說要買槍,把所有看熱鬧的村民都打死。
“他父親不去借,這回鬧得挺厲害,看著像要殺人的感覺。”黃淑芬回憶說,廉志法限定廉士保在兩天時間內(nèi)借錢給他。
廉士保很害怕。晚上他和黃淑芬偷偷商量,去鎮(zhèn)上找派出所的人幫忙。
第二天,廉士保一早起床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回復(fù)說,這是家庭私事,沒人受傷,無法出警。
同一時間,廉開和王桂華也去了派出所,他們想讓派出所的人教育一下自己的弟弟,派出所同意了。隨后,廉志法被帶到派出所,民警讓他寫下保證書之后,就讓他回家了。
下午四點多,廉志法回到家里,開始罵父母,罵完之后繼續(xù)要錢,否則要殺人。
廉士保跑去找廉明借了一千塊錢,給了廉志法四百塊錢,他拿到錢之后開車出去了。
廉志法剛走,他哥嫂去到廉士保家里,得知父親再次借錢的事,“為什么要給他錢,不是剛在派出所寫了保證書?他就是被寵壞的。”正說著,廉志法開著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在家門口遇到了哥嫂。
廉開質(zhì)問他:“你剛在派出所寫了保證書,說不要錢怎么又要了?”
說完之后,兩兄弟扭打起來。兩個人同時倒地,廉士保抄起旁邊的錘子,朝廉志法的腿上砸去,隨后他報了警。
朱田鎮(zhèn)派出所的人去了,看到廉志法的腿受了傷,叫來醫(yī)院的救護車,把他送到了縣里的中醫(yī)院,但家里沒有人跟著去醫(yī)院。
7月6日,廉志法回家了一趟,要完錢又離開了。“但不知道去沒去醫(yī)院。”黃淑芬說。
7月12日上午,廉志法再次回家拿藥錢,廉士保出門喝喜酒不在家,黃淑芬托人捎信讓他回家。一直到下午,廉士?;貋砹耍弥痉ㄒ惶於紱]有吃飯,打算給他煮面條和雞蛋吃,廉志法不吃,讓父親到外面給他買東西吃。
廉士保愣住了,沉默了片刻說:“我給你當狗當了這么多年,連狗都不如。”接著,廉志法“一腳踹上去了,倆人推推搡搡出了屋”。
之后,直到鄰居過來,黃淑芬才知道兒子的死訊,丈夫被抓走了。
廉志法死后,尸體在縣上的殯儀館放了兩天。北廉家莊的村民到縣城把他的尸體火化,然后帶回村里埋葬。
自從廉士保被抓走后,黃淑芬再沒見過自己的丈夫。對黃淑芬來說,家里的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但似乎又必然會發(fā)生。
出事前兩天,她想著讓婚姻介紹所給廉志法介紹一個對象,“他連朋友都沒有,沒有人和他打電話,有個媳婦就好了。”
黃淑芬只記得,廉志法從昆山打工回來,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給她看,他呆呆地站在一棟高樓前,“那樓可高了,他站在那里,那會兒多好。”
(文中黃淑芬、廉沖、廉開、王桂華、廉明、廉天、趙昌河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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